宫春洁 任芮昕
(吉林艺术学院 新媒体学院,吉林 长春 130000)
电影这种艺术,从诞生之初就被赋予了娱乐性和教育性这两种责任和功能,随着现如今拍摄技术手法的日益成熟,观影人对于技术的要求成为一种基本诉求,而对于电影深度的挖掘和立意点的设置有了更多的关注和倾向性,影视从业者和观影者对电影作品的教育功能需求也水涨船高,电影作品的教育功能日益凸显,即使是喜剧电影也想要不仅仅博受众一笑,而是在笑过之后引发观影者的思考和共鸣。
从前些年立身于特定社会背景下的《死亡诗社》《放牛班的春天》,平铺直叙、直白歌颂教育的《美丽的大脚》《一个都不能少》,到近几年反其道而行之,从泥泞处开出鲜花的《素媛》《熔炉》,以及国内的《狗十三》《嘉年华》……教育再也不局限于学校内,社会中和家庭里的教育被看得越来越重,而这些立身于真实事件或真实社会环境下的电影,也更能引发当代观影人的讨论和共鸣。
而《黑处有什么》就是这样一部反其道而行之的电影。《黑处有什么》,片名听起来就是在讲悬疑和犯罪题材,可是却是一部青春题材影片,直到看完我才意识到这是披着犯罪和青春题材外衣的写实性成长教育作品。2002年起,王一淳开始写这部剧本;2014年,影片开拍;2015年,王一淳以这部影片在First青年影展上获得最佳导演奖;2016年10月14日影片全国上映,这部“十年磨一剑”的小成本影片上映以来获得了业内的连连好评。虽然就发行而言,票房远不如商业片,仅仅以不到800万元的票房而收场,但对于一部小成本青春题材文艺片来说,至少已经拥有了良好的口碑。
导演对20世纪90年代的社会百态和体制中的混乱进行了深入的剖析,以女主曲靖为代表展现了在那个年代大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年轻人的困惑和迷茫,以及当时社会对于年轻人成长的种种漠视和压抑,探讨的就是中国式父权教育存在的种种问题和当时社会法律的不健全所导致的种种后果,是在90年代那个特殊的时代背景下才会产生的一系列特殊矛盾。
在这部影片中,王一淳导演以独特的女性视角诠释了在这场压抑的成长教育中,每一环所起到的作用,每一个看似无关的细节,都引导了曲靖的成长,家庭、学校、社会的环环闭合,构成了一个少女青春期的成长教育。
女主曲靖的父亲曲志诚正直、执拗,对于工作充满了正义感,可他的态度却和大环境格格不入,在工作之中和其他人的不作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正因为他的正直和执拗,这位所谓的大学生、所谓的知识分子在工作中往往成了被嘲笑和讥讽的对象,相比于其他警察屈打成招的“高效率”,固执地追求真相反倒难以在职场中获得晋升。也许因为有工作中的失落感,也许因为从社会中获得的压抑感转嫁到对于曲靖的教育中,父亲坚持控制着绝对的家庭领导地位。与2018年曹保平导演的电影《狗十三》相似,大多数影片中呈现的中国式父母的家庭教育总是既想让孩子单纯到任父母哄骗,又想让孩子成熟到理解所有哄骗的初衷;[1]既希望孩子能够有自己独立的见解在同辈中出类拔萃,又希望孩子能对父母保持愚孝无条件顺从。《黑》中曲志诚的角色塑造正是如此:从曲靖对他的职业产生疑惑时的愤怒转台,到教学自行车时对曲靖的质疑态度更加强硬直接地回绝;从在单位当着女儿的面说不生女儿有多省钱,到经常提起多么优秀却从未出现的哥哥,这都能体现出这对父女俩关系当中父亲曲志诚的绝对主导地位。尤其是在曲靖美好的青春期恋情刚刚开始萌芽,却被误会看黄色录像抓到保卫科,父亲曲志诚没有对事实进行了解,也没有对曲靖进行任何正确的性教育,而是大发雷霆呵斥曲靖“男女间没有纯洁的友谊”,以大量不堪入耳的侮辱性语言来攻击这段萌芽中的懵懂恋情,甚至扬言要掐死她,而曲靖彻彻底底的反抗,也证明了父亲的权威不过是纸糊的老虎,父亲的绝对权力随着曲靖的抗拒而荡然无存。影片结尾父亲曲志诚问了女儿曲靖好几个问题,来强制性灌输:爸爸是最爱你的,为你付出了很多,放弃了很多,以后你一定要回报给我。[2]虽然语气充满了爱意,但就女儿不耐烦态度的反馈来说,这些话都是曲志诚经常提及的。曲靖的家庭中并不是仅仅充满矛盾而没有关爱,只是在严格的父权教育下,曲靖学会的只有服从,而她对于青春期的一切迷惑、对于性的畏惧和好奇,都被父亲全部隔断了,一切的避而不谈带来的是更多的成长危机,父亲阻隔不住曲靖对于性的好奇和日益成熟的心智,同样阻隔不住“黑处”隐藏的罪恶。可笑的是,父亲对于女儿的高压管理和对性教育的抵触情绪阻隔住的仅仅是自己对女儿的了解,甚至父亲都不知道女儿对于歌唱的向往和她危机四伏的日常。
而张雪的父亲又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存在,张雪在那个时代是一切老师和家长排斥的重点关注对象:留级生、大胆、性成熟、读情诗、和男孩暧昧、烫发涂指甲,敢去追求同龄人不敢追求的事物,她的存在在校园看来似乎就是绝对的坏,处于青春期,叛逆又文艺。影片并没有用浓重的笔墨展示这对父女间的关系,张雪甚至从来没有和父亲同框出现过,这组单亲家庭中的父女关系最着重的一次展现已经是在张雪失踪之后,张树林与固执探案的曲志诚之间激烈的肢体冲突。女儿失踪后,习惯了对“嫌疑人”屈打成招的张树林并没有急迫地确认女儿的去向,也没有急于追查杀人的真凶,而是否认自己的错误,认定死亡的就是自己的女儿张雪,对于自己生养了十几年的女儿的“命案”只想快速结案,“逃避”成了这段父女关系中的代名词,在这一刻,张树林给女儿定了性。在影片最后,张雪在海南给曲靖邮寄来了明信片,击破了被“奸杀”的定论,这个转折对于张树林来说,打击可能是致命的。20世纪90年代一个小镇的警察,宁可相信自己的女儿被奸杀,想必也不愿知晓张雪离家出走前往了未知的海南,追逐的自由得到了实现。张雪的突破与独立,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就印证了张树林作为父亲主导地位的崩塌,这是王一淳作为一名女性导演独特视角的优势所在,对于家庭中父亲的绝对领导权既存在质疑,也不至于太过冲突和爆发,对于父权的体现都在生活中的点点细节上,既复杂矛盾,又细腻柔和,这和导演自身的生长过程相关,也得益于女性导演从细微处出发的独特视角。而影片中的每一段家庭关系中,父母与子女间的矛盾,对于未成年人刻意遮蔽的性教育,父辈的绝对权力和成长教育中的避而不谈都是90年代普通小镇每一个家庭的现实反映。
提到校园中的压抑与黑暗,不得不提一部2011年韩国的经典电影:《熔炉》,这部电影对于韩国的影响可以说是非常巨大的。原因有二:第一是这部电影是由真实事件改编,一切的事件都有例可循,“真实性”带给观影者的震撼绝对是技术所无法达到的;第二是在这部电影上映后,韩国通过了“熔炉案”,以及影片上映后的“熔炉效应”,把这个由真实事件改编的电影带到了一个平常电影难以企及的高度。[3]这部电影虽然不同于韩国电影《熔炉》中的大奸大恶,有明确的“施暴者”和“受害者”,《黑》中校园里的压抑存在于每个人的心中。但两部电影的共通之处在于,和《熔炉》中贯穿全片的压抑感相似,《黑处有什么》全片充斥着压抑的气氛,片中存在的每一个教育工作者都不是正面的,甚至可以说是绝对负面的存在,或多或少地反射着人性中各方面的冷漠和丑陋面,在自己的授课出现问题时,不改正自己的教学疏忽,而是对学生的纠正进行训斥,树立自己作为教师在课堂上权威性的唯一。张雪失踪疑似被杀后,老师在课堂上戴着有色眼镜谈论学生的被害,埋怨张雪的不洁身自好和赵飞行为的不检点,并且从张雪的被害引申到了嫌疑犯赵飞的话题上,对还没有定性的案件大肆评论,对于赵飞被抓抱着冷眼旁观甚至是有一种自己早有预料的骄傲感,甚至将赵飞的被抓形容成“毒瘤的清除”。在影片的结尾,“社会毒瘤”张雪的明信片印证她逃离了粗鄙的人群和压迫式的教育,获得了真正的自由。赵飞的嫌疑在那一刻在观众心中被洗清,虽然他已经因证据不足被释放,他对于案件的供述也不过是迫于警察的压力屈打成招,可是在老师眼中,在张雪的父亲眼中,在所有同学眼中,他就是杀害张雪的凶手,是一个早就该被清除的社会毒瘤。真正的事实不重要,教育的绝对权威性,好坏学生的区分才比较重要。
影片中唯一一次正面的宣扬是在“学雷锋学赖宁”活动中曲靖受到表彰被评为标兵,戴着面具上台领奖,可身边的同学们看向她的目光充满探寻,她自己戴着玩偶式的大面具显得很不真实,荒谬戏剧化的表达也展现了她内心的惶恐不安,让这次光荣的表彰呈现得很虚幻。在90年代,教育附加给学生的模板化带来的不会是内心中的提升,而是通过树立典型而强加给所有学生这种刻板的行为,要的只是表彰的结果而不是服务奉献的过程。曲靖本身去敬老院慰问孤寡老人,只是为了调查让她读《金瓶梅》的老人的信息,是出于好奇和忐忑的试探,但不全是出于善意的行为却意外得到了嘉奖。更为讽刺的是,两位教书育人的老师将曲靖的“善行”归结为“真人不露相”,总结成“看起来蔫不啦唧,但是心思重”,善意被老师曲解,每个人在这所成长的学校中“个体”被弱化和忽视,磨掉了天性中的区别,融入“集体”的洪流中。
而所有人排斥的张雪,在学校给了女主角曲靖最多的帮助,女主曲靖的好奇、羞涩与张雪的大方张扬,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但又很好地互补,事实上曲靖对于张雪的直白、成熟有着强烈的好奇和向往,对张雪的美丽充满羡慕,但是周围人对于留级生张雪排斥的态度也让曲靖不敢表达对自由的向往,长期压抑着自己的内心,面对张雪,表面的骄傲掩饰着内心的自卑。两人的友谊不同于《七月与安生》中宿命般的友谊,以及相互扶持成长、面对人生各项重要选择过程中的自我认知,《黑》中父母和老师的教导和命令压抑了曲靖的青春期成长,大部分价值观的输出是来自“坏孩子”张雪向曲靖的单向传导,正是张雪向曲靖传达了学校中老师所不能传达的,家中父母所不敢表露的。张雪的出现赋予了曲靖更加完整健全的人格,在学校这片范畴内带给了她成长。学校的教育并不能带给青春期的曲靖心态上的健全,反而最大限度地抑制了每一个学生的天性,而叛逆的少女张雪可以说是率领曲靖突破压抑环境的青春期导师。
在学校这种压抑天性的模板教育中,可以说影片并没有给出任何解决的方案,负面的影响持续到了影片最后,就如《熔炉》直到最后的无解,《黑》对于学校方面的表述是平静而意味深长的,没有把事件的发生指向某个老师或学校,但身处校园的环境之中,压抑、沉闷、妥协、适应……没有人可以从中抽身。
短短数月,曲靖先后目睹了两起奸杀案,到最后身边的朋友张雪都疑似被奸杀,也许是因为当时社会大环境的局限性,或大或小的几起案件都没有被真正侦破,一个小小的镇子中危机四伏。回家的路上曲靖遇到埋尸体的男子,可再返回现场时,那里却竖立起“严厉打击刑事犯罪”的标志,这荒唐的场景时时都在发生。因偷看女厕所被铐在街上的流氓、有光鲜工作却偷盗农民西瓜的教导主任、让助人为乐的初中生读《金瓶梅》的养老院老人、天天无所事事面临案件强行逼供的警察……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有着邪念和罪恶。在2013年的韩国经典影片《素媛》中也有对于社会大环境的抨击和鞭挞,两部电影都相似地省略了加害的主体,认为此类犯罪是一种社会性的疾病,难以制止和避免,两者的区别在于:《素媛》中期盼对于受害者的关心和帮助,希望受害者可以尽快走出阴霾回归社会;[4]而《黑》中只是平和地表达了存在的现实,不拔高悲情,也不提供解决方案,影片单纯想做到一种“呈现”。同期的另一部相似题材、同为女性导演的国产电影也使用了类似的处理手法,文晏的作品《嘉年华》呈现出了少女在这个社会中成长所面临的凶险与困境,以及在成长之后面临的种种选择的难题。[5]在《黑处有什么》整部影片中,呈现给观众一个缺少尊重的时代,无论是警察对犯人、父母对子女、老师对学生,相互之间都缺乏尊重,情绪越被压抑,反弹得就越严重,时时刻刻爆发着新的冲突。相似的是,全片都没有绝对纯洁的净土,这也是女性导演对于相似环境背景下的类似表达形式。
影片的表达也很有趣,时时刻刻透露着危险,也隐含着美好,杀机和美好总是并存,尾随曲靖的男人是想表达谢意的纯朴农民、以为被偷窥的曲靖却发现了一个男孩对她纯洁美好的爱恋、前一刻赵飞还满怀热情地对着防空洞的墙面喊出“张雪和赵飞永结同心”的爱情誓言,后一刻赵飞就因被警察怀疑杀害张雪而扭送到海誓山盟前承认自己杀人的“罪行”。影片中唯一一个忠于自己职业,对工作满腔热情的知识分子曲志诚,在片中也只能郁郁不得志,被其他急功近利造成大量冤假错案的警察嘲笑他的执拗,嘲笑他的知识分子身份。每个人都被社会压制得喘不过气,每个人又将这份压制反弹到其他人身上,这一切荒谬又戏剧,虚幻又真实。像大多数国内青春题材电影一样,曲靖成长的路上,充满了对爱与性的困惑,对成人世界的逃避和向往[6],但没有人真正教她如何应对危险,也没有人教她如何面对日益成熟的自己,在这门成人的课程中,曲靖无人帮扶,危机四伏。
在影片宣传之初,总是捆绑上“中国版《杀人回忆》”这一卖点,但当我们真正观赏影片就会发现,《杀人回忆》虽然也是看不见的凶手的连环杀人,却将重点放在“凶杀案”上,而《黑处有什么》全片的三场性侵凶杀案,起到的作用只不过是串联了整部电影,《黑》的重点在于少女的成长,零零散散,有一种缺少章法的真实感。案件始终在被追寻,一个个场景的戏剧渲染却都是无关紧要的路人,直到最后也没有查出案件真正的凶手。关于案件,出现的是一个个屈打成招的“犯人”和一个个表里不一的“好人”,是女主曲靖一个个零散无关的生活片段,在家的吃饭休息、在学校的学习交友、瞒着所有人的放声歌唱和似是而非无疾而终的短暂恋情,这一个个零散的片段串联起90年代一个普通女初中生的日常,这寻常的一切可以说并没有对案件的产生起到什么影响,甚至和曲靖联系最密切的朋友张雪失踪,在曲靖的日常生活中也没有激起波澜,日子保持着表面的平静,像一潭激不起浪花的死水。影片对曲靖和她身边人的记录像是一本没有因果没有目的的散文……不同于《杀人回忆》充满逻辑的推理和对于社会矛盾的思考,导演王一淳以女性独有的细腻视角,从生活的点滴细节拼凑出家庭、学校、社会带给90年代大背景下青少年的成长教育,虽然不是近些年流行的充斥着洒狗血和青春忏悔录的“疼痛体验”,但成长的过程同样危机四伏,充满荒诞。[7]正如史航所说的 :“走过危机四伏的成长,我们每个人都是青春的幸存者。”
该片通过少女的成长故事,来回忆那一代人的青春历程和对于当时压抑人性的僵化体制的反思,一方面是导演对于自己年少时的回忆,另一方面对当代的社会也有强烈的启示作用和教育作用。王一淳导演具有的女性视角,恰好将整部电影中女孩成长过程中的各种矛盾与挣扎、波折与羁绊掰开了撕碎了呈现给观众,这使得整部影片的呈现中带有着明显的女性叙事特征,不似商业大片的气势磅礴、有强烈的感官刺激,更多的是细腻敏感、充盈着情感元素。
黑处到底有些什么?影片中,直到最后导演也没有明确表达哪里才是黑处,而这个神秘的黑处到底有些什么,只是在以平淡的口吻叙述青春时光中的压抑和几次擦肩而过的危险,但当曲靖的梦被扒开展现在观影者面前,这让人无法喘息的噩梦让观影者感受到了黑处有罪恶,这压抑的罪恶如影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