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地球》与“道统精神”的现代表达

2019-11-15 09:19刘子琪
电影文学 2019年21期
关键词:流浪地球流浪伦理

刘子琪

(太原师范学院,山西 晋中 030619)

礼乐教化是中国文化的艺术精神。用艺术手段(乐)进行伦理劝诫(礼),重视艺术作品对整个社会的引导作用,尤其对观者的道德指导作用,是中国文化的价值追求。中国文化思想也凭借音乐、舞蹈、书画等艺术门类的帮助,千百年来源源不断地向人们传输着正道观念。作为“载道”手段之一的电影,借助声、光、电的新型艺术表现形式虽然时尚,但究其根本仍属特殊的上层建筑范畴,被赋予了道德劝善的使命。诚然,中国古代“文以载道”的观念,多将意识形态需求强加在文艺创作身上,把作品的思想性与封建统治诉求紧密结合,使得“载道”有了浓郁的政治教场意味。但这种观念的良性一面在于,抑制文艺作品创作追崇形式美,视思想造诣为衡量优秀作品的根本标准。“优秀文艺作品反映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文化创造能力和水平。”[1]精神力量的汲取,与文艺作品传递出怎样的价值观和时代精神休戚与共,这也为在儒、道等基础上发展至今的“文以载道”的“道统”观念,进行了新时代的校正和补充。

“科幻”可视为一种颇为时髦的电影类型,“未来”特质使其从内容到形式都与“过去”的“传统文化”有着天然的隔阂。但《流浪地球》却在华丽外表下包裹着中国传统“载道”精神,用“家的危机”隐喻人类危机,将西方的普世观念与中国精神的独特性巧妙结合,于“科幻”与“民族”的嵌套中做到了故事的世界化和思想的民族化。为如何用优秀的文艺作品代言国家、民族的核心价值观,开辟了新的思路。

一、“道统”赋予中国电影“载道”使命

马克思主义文艺观认为文艺是一种特殊的商品,其内蕴的精神价值一方面来自创作者赋予作品何种精神内涵,另一方面在于希望接受者在观赏后收获到何种精神享受。“精神性”贯穿文艺作品创作始终,地位不言而喻。而电影并非简单的视听结合品,是赋予了创作主体思想内涵,拥有审美价值的艺术创作。创作主体的艺术心理必然会受到其成长环境、生活方式、民族思想等深刻影响,使其作品中蕴含着丰富的文化符码。那么中国文艺工作者的艺术创作心理是什么?中国文艺作品该拥有何种精神导向呢?笔者认为民族性是无法规避的。也就是说,民族文化作为深层文化心理组成部分,或隐或显地影响着文艺创作,使得创作者在不知不觉间透过作品展现出中国文化精神。而这种文化精神最显著的体现便是“艺以载道”的文化立场。这里的“道”有着天道(生态伦理)和人道(社会伦理)的划分,天道和人道的内涵,也随时代精神和现实问题呈现一定的变化,为中国文艺作品创作提供了精神储备。

中国传统美学追求“得意忘言、得意忘象”,即不止步于言、象、物层面的简单灌输,而重视“意”的开掘。对于电影而言,观众看到的影像奇观仅是“言”“象”等具体物的“形似”,形式上的美只是辅助接受者了解作品主旨的工具,真正的重头戏在于“意”的体悟。置于电影中,“意”可解释为作品主题和所弘扬的价值观,也是“艺以载道”的“道”的宏观体现。“‘道’是人类和天地万物应当遵循的最高的终极的法则。”[2]对“道”的推崇,也直接决定了我们对任何一种艺术形态的追求是由此即彼、由境寻意的,其直截了当地切中了艺术的要义——绝非止于光怪陆离的感官享受,而是思想、心境的感悟,是对生命、精神走向至善至高境界的辅助。“‘道’具象于生活、礼乐制度。道尤表象于‘艺’。灿烂的‘艺’赋予‘道’以形象和生命,‘道’给予‘艺’以深度和灵魂。”[3]艺术也因此成为中国古人“悟道”“达道”的手段。电影虽然并非严格意义上的中国传统艺术,但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精神感染的中国电影,与国外作品相比更加注重作品的社会效益,尤其是人性、人格层面的效用。对电影作品思想性的高级追求,既是对电影艺术本身价值的肯定,也是对“电影”这一意识形态手段的影响力的敬畏。“道”与思想性在这里产生了神奇的联动:重视作品的精神高度、文化内涵、艺术价值,使电影朝生命和生活的最深处开掘,借此宣传中国价值观、主流正道思想,是创作的核心所在,是创作者的社会责任所在,是我们的文化一以贯之的精髓,也是中国传统艺术精神的现代延伸。

二、以生态伦理彰显“天道”内核

科幻作品有着基本的创作母题,好于利用异境、异族的威胁对人类未来走向进行无限推测,“宇宙”“自然”便成为这类题材的高频词汇。观众也可以通过这类作品中透露出的自然观窥见一个国家、民族的思维方式。中国原始文化中对宇宙、自然有着深刻的崇拜感,在此基础上对人的存在价值进行深思,整理出天、地、人并置于同一水平的“齐万物”“齐物我”思想。人能感知天地自然万物,而感知的策略并非对抗征服,而是“顺自然”。“‘人’是天地的核心,所以人的内在价值就是‘天道’的价值。”[4]所谓的“天道”,不外乎顺势而发,以和谐、尊重、平等、敬畏为行事准则的天人合一思想。《流浪地球》的开篇,便铺设出银河系天体秩序崩溃、太阳膨胀爆炸而不得已进行人类移民计划的戏剧性情境。天、地、人之间生态伦理的破坏,使得地球毁灭似乎成为定局。在这种绝望至极的毁灭下,人类展现出空前的和谐与团结,“顺势而发”、摒弃隔阂、齐心协力建造了开辟新家园的“通天塔”。与西方科幻动辄飞离太空、寻找新家园的决绝相比,《流浪地球》中的拯救者们对疮痍满目的地球“不抛弃、不放弃”之举显得有些妇人之仁,但颇有人情味的感性之笔却尽显“无为而无不为”的中国哲学意味。

从天人合一的角度来看,自然与人是相依相存的,人与自然的合一讲究顺自然之本性,顺万物原有的规律。“无为”与“顺自然”相通,只有掌握并不强加摆布自然,便可达到共生共利。人作为掌握规律的万物之灵,因具备主观能动性,需要在认识自然之道的基础上因势利导,“无为而无不为”,辅助引导规律更好地发挥作用。纵观当下,自然与人类的合一性屡屡被挑战,人类为追求经济效益、社会发展的蛮横粗放行为引发生态环境大破坏,为《流浪地球》增添了一丝警世寓言的味道。《流浪地球》将危机置于一次地球逃离太阳系的悲情流浪中。影片中太阳系的大变革,表明宇宙运动变化的基本“天道”发生了裂变,人类在这种“变”中没有坐以待毙,而是运用中式人文思维进行“无不为”的重建与拯救。人文思维作为中国文化精神的精髓,与“人类中心主义”的自大与狂妄有着本质的不同,其充分肯定了人具有的理性与智慧,并在以人为本的基础上延伸出“仁”“爱”等大义。这些思想在《流浪地球》中诸多人物行为上皆有体现:如极具主观能动性意味的“流浪地球计划”提出与实施,刘启、刘培强等人舍己救人的行动依据,无不映照了人的智慧与情感。更为重要的是,在“点燃木星”计划上演前,刘培强与代表着人类极端科技智慧的人工智能进行方案探讨,计算机给出的判断是冰冷的,它用看似权威、理性、客观的态度反对这一成功率极低的方案,并始终坚决弃车保帅,放弃绝大多数人类,选择保护精英来作为人类延续的可能。刘培强等却顽固坚持着最后一丝自救的机会,“人性”在这一刻战胜了理性。“而中国的人文思维,则是从人出发的,或者是从人事出发的,是动态的。”[5]61将生命与道义放置于最高贵的人性选择之上,并不惜用个人的肉体毁灭来成就大多数人活着的希望,这种敬畏生命、尊重生命的充满人情味的选择正是我们传统人文思维使然。人工智能选择保留精英们,是对人类智慧的迷恋与不舍;而刘培强等人站在地球人类的一边,是对“人”生的权利的捍卫,肯定了人的价值与生的尊严,并甘愿用死亡来捍卫生命的威严,彰显出人性中最熠熠生辉的大爱。

应对“天道”之变,除却人的“有为”尝试外,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建方为最终目标。在《流浪地球》中,各国救援队放下政治、文化、种族等差异,凝聚一心拯救地球,用“和而不同”来达成多元并存,以“维齐非齐”的理念维持团结与平衡,理想化的图景在电影中成功挽救了地球危机,也为现实中解决当下诸多国际争端给出了中国的答案。

三、用家庭伦理映射“人道”法则

中国传统文化观认为,人类社会赖以维系的纽带是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形成的各种关系。所谓“天有其时,地有其财,人有其治”,天、地、人皆有着各自不同的使命和职责。天、地、人“三才”之间的关系,是中国古代哲学体系的重要命题。“中国古代哲学中最基本的命题‘天人合一’是通过道的观念的展开来论述和最终实现的。‘天’‘人’统一于道。”[6]412人因为具有禽兽不具备的理性、道德和主观能动性,而掌握了体验道继而用“道”去“治”的能力,即掌管秩序、礼法,使社会不混乱的能力。这种能力经过规范及政治考量后达成共识,便演化为用来调和人类矛盾的人伦、伦理规则,也构成了“人道”范畴。伦理的出现,使得人类的群居形态得以有秩序来维持,人类的行为有了合理的约束和依据。除却这当中灭人欲等消极思想外,其对调和社会矛盾、人际矛盾方面的一些道德要求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流浪地球》首先对“人欲”进行了伦理性阐释。在阴暗无光的地下城中,人们依旧按部就班地活着,用“苟延残喘”来对抗生存或毁灭的末日威胁。虽然濒临文明的终结,但人类建立起的基本礼法秩序尚存。上学、过年、打麻将,幸存者们复制着一个个文化符号,在绝望中固守着人类文明的残果。老师也在“顽强”地向学生描述着“希望”,用积极、乐观的态度贮存对未来的憧憬。而乐观的背后实则是对自由的追求,是人欲的体现。其驱使着主人公刘启朝束缚身心自由的障碍对抗。中国传统文化思想也是崇尚自由的。与西方文化中对自由的绝对崇拜相比,中国文化中的自由更加理性和内敛。如儒家“从心所欲,不逾矩”的道德规范,道家“道法自然”的逍遥自在,都从人之本性的层面肯定了“自由”的合理性。诚然,儒家的自由更多地规定了个人的社会职责和内在修养,而道家更倾向于对精神自由的推崇,殊途同归的是,这些思想都不约而同地将自由的观念限定在了社会伦常的框架中。“我们既要尊重人的个性,尊重人的自然需求、欲望,又要符合社会整体利益的要求,就必须有一定的社会伦常的规范来加以限制……”[5]133自由自在的生活的获得,需要社会伦常作为约束自由的调和剂,即达到相对的自由。地下城的人们享受着生存上的“自由”,却无法自主、自在地去“地面世界”,使得这份自由有所局限。刘启和韩朵朵打破了这一格局,在除夕那天偷偷溜到了地面世界,触碰自由边界的代价是需要承担起拯救世界赋予的压力和考验。从第一次“被征用”时的不甘,到第二次主动“被征用”时的从容不迫,这场生死历练无形中使获得自由的过程转化为道德伦理修养的心旅。对刘启等人而言,拯救地球是“成长”的必由之路,从满腔戾气到充满责任担当,他们的人格与人性在灾难面前得到了锤炼和提升,习得了向上、向善的力量。

其次,以“父子伦常”为基点隐喻文明的消解危机。“天道在人际关系中转化、体现为人道。”[6]414能够治理万物的人类,不但面临着“天道”失控,连“人道”方面也经历着重重考验。“人道”的失控首先指向了作为伦理纲常起点的父子关系变异。在《流浪地球》中,长年的空间站任务使得刘启几乎处于“无父”状态,缺乏必要的沟通令刘氏父子误会重重,而母亲的死因也让刘启有着深深的“仇父”心理。父慈子孝的伦理纲常在这里变成了偏执与憎恨、对抗,甚至面对长辈姥爷,刘启的态度仍旧傲慢、狂妄,这从他对姥爷称谓到职业的调侃上可见一斑;而妹妹韩朵朵身为“遗孤”,是没有父母的无根之子,对“父辈”缺乏情感的共鸣契机,天然地失去了家庭伦理的感知能力,和哥哥站到了与父对抗的一面。由此,姥爷、刘培强、刘启、韩朵朵四人构成了一种特殊的家庭形态。子辈的代表刘启、韩朵朵,对“父辈”刘培强和姥爷没有父慈子孝的传统认可,取而代之的是从思想到价值观上南辕北辙的代际对立;“父辈”在“子辈”的碰撞面前只能不断地隐忍与妥协,尾随在“子辈”身后解决其惹出的祸事,不仅毫无权威可言,甚至显得困惑而又束手无策。质疑与反抗下的父子关系,隐喻着旧秩序的岌岌可危与新秩序的亟待建立。而秩序的更迭必定有消亡与传承,这往往会伴随着“父辈”从肉体到精神的双重瓦解,“父辈”的牺牲(刘培强、姥爷的死去)标志着旧秩序的退场,新一代的拯救者汲取了重构文明的新力量。

值得注意的是,父子关系是以血缘为里、家庭为表的社会组织雏形,地球危机引发人伦礼法崩塌,反而在某种程度上将“家庭”的外延进行了扩展。韩朵朵是一个“被无数双手递过来的孩子”,与姥爷一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不构成传统文化中的“家族”意义,但末日让礼法暂时退位,家与国的概念也被打破。不仅如此,人类创造的所有文明面临了前所未有的倾覆。如以上海、北京、杭州等为代表的工业化城市作为物质文化的符号,被自然一夕之间摧毁殆尽;人类早已没有了国家、阶级、意识形态的划分,象征着制度文化的消解。唯有“家”依旧坚挺着:刘培强心心念念的“回家”,姥爷对温馨的家庭时光的怀念,老何烟盒里母亲的留言,这些质朴的念想戳向人心最柔软之处,将精神文化的火种艰难延续着。“延续”是中国人特有的文化观念,中国文化讲究连续性、传承感,正因如此,精神、品德的保存办法便依托于父母子女间代际式的生命延续:姥爷的临终托孤令救援队成员在危难关头牺牲自己保护韩朵朵,而众人的奋力营救最终目的是保留人类子孙万代繁衍的生机……延续的方式惊心动魄,而人们在这场历练中收获了人性的光辉与浩然之气。《孟子·公孙丑上》篇对“浩然之气”有过精彩论述 :“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以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在情感的支撑下,素不相识的人们抛开了观念、立场的隔阂,为拯救人类、拯救未来团结一心,甘愿牺牲个人利益而保护群体,不仅符合集体主义中群体价值优先的中国式道德规范,也将道义置于个人功利之上,切合了“浩然之气”的大义之举,达到了人格的至善理想。

面对多元文化的汹涌冲击,如何在开放、包容、参与中保持本国文化的底色与特色,渐渐成为艺术创作的难题。因此,挖掘中国艺术的独特精神与品格,并致力于在表现形式上与时俱进、不落窠臼,在今天显得尤为珍贵。《流浪地球》的艺术表现虽非完美,但其小试牛刀的类型突破表明,比起尾随西方电影艺术指标邯郸学步、艰难追求他者的文化认同,“中式思维”反而开掘了中国影视艺术获得更多文化共鸣的可能。对传统文化的自觉与自信,需要深刻的自我觉醒与正确的价值认同;而敢于将中国优秀的传统文化精神进行新时代转化,呼唤艺术工作者的勇气与初心。在不变的文化精神引领与千变万化的艺术形式的更迭中,寻找文化软实力较量中的民族突围之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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