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薛兵(上海大学上海电影学院,上海 200072)
2003年6月底,《关于建立更紧密经贸关系的安排》(以下简称“CEPA协议”)陆续签订、生效并不断完善。2019年,以成龙、洪金宝、周星驰、徐克、陈可辛、刘伟强、吴宇森、林超贤等为代表的香港导演团队已经“北上”15年。
CEPA签订并实施的15年时间里,香港电影人在工业技术和类型创作上都极大带动了内地电影的发展,凭借港片的沉淀与积累,香港导演创造了许多“合拍片”的票房神话。总结这些样本,我们可以有效分析中国电影近15年的文化生态。15年一晃而过,如今华语电影的话语权力和市场版图都已经发生了极大的改变。虽然CEPA协议在合拍片项目上一度硕果累累,但受制于香港电影的内在生产力、香港文化与内地文化的碰撞、华语电影市场大变局等因素,近几年,香港电影无论是票房还是口碑都呈现出颓废和下滑的趋势。2019年上半年,中国电影票房排行榜前10位,港片只有《反贪风暴4》位列末尾。为此,我们有必要重新审视香港电影的现状,预判香港电影人未来的努力方向。
类型的成熟和丰富,一直是香港商业电影打入内地市场的优势。但类型模式如果一成不变,往往适得其反,成为一把反伤香港电影的双刃剑。我们至少可以从以下几点佐证香港电影人受制类型:一是较之香港电影黄金时期的众多类型作品,伴随香港1997年至今的经济形势下滑,香港本土电影行业也遭到了不小的冲击,不如以前繁荣。二是CEPA签订与实施后,香港导演为了通过内地的电影审查制度,很多本来擅长的也是深受内地影迷喜欢的类型创作都得舍弃,比如黑帮片、僵尸片、色情片等。三是由于能进入内地院线的类型创作有限,很多香港电影选择最稳妥的做法是跟风。比如对于《叶问》功夫系列的反复开发等。此类跟风作品水平参差不齐,容易让观众产生抗拒心理和审美疲劳。豆瓣小组关于2019—2020年即将上映的影片预告中,《寒战3》《叶问4》《窃听风云4》《美人鱼2》《功夫2》等影片赫然在列,这些电影光看名称就能让人想象画面和剧情模式。2019年春节电影档的《新喜剧之王》,也因为“炒冷饭”而被诸多网友诟病,票房不佳。这从侧面反映出香港电影人陷入了急于求财、恶性循环的怪圈。
当下进入主流院线的卖座影片动辄都是亿元起步的制作资本,更不用说《湄公河行动》《战狼》系列《流浪地球》等“新主流大片”。在内地市场巨额资本博弈的游戏下,留给香港导演犯错的空间特别小。因此,香港电影人对于演员和制作班底的选用尤为谨慎,不敢轻易启用内地市场不熟悉的“新人”。近几年我们在院线看到的港产合拍大片,基本都是资历较深的香港老牌导演在掌舵,如陈可辛、徐克、周星驰、林超贤等。年轻导演在这种大资本项目中很难有上手锻炼的机会。再看近期港产合拍大片中的出镜明星,基本都是20世纪就已经在港片中深为内地影迷所熟知的,如成龙《神探蒲松龄》、周润发和郭富城《无双》等,新一代的青年演员根本没有机会出镜。港产合拍大片中的女演员更是内地演员居多,目前香港导演的创作基本采用“香港男演员+内地女演员”的模式。虽然近期也有曾国祥、黄进等青年导演拍了《七月与安生》和《一念无明》等影片,但新导演没有持续创作的机会,很快销声匿迹。所以,除了类型怪圈,香港电影人又在电影人才的培养机制上陷入了一个举步维艰的商业怪圈里。
香港和内地在审美心理和文化传承上存在众多差异,不少“北上”香港导演并没有在内地生活过,对于异乡的香港创作团队来说,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拍摄现实题材的影片,显得不那么现实。一些电影人只看到了《十月围城》和《智取威虎山》的卖座,却忽略了《太平轮》《见龙卸甲》等片遭遇的滑铁卢。此前执导过《无间道》系列的香港导演刘伟强,在他的最新合拍片《建军大业》中安排了众多的英俊小生的加盟以及逼真的战场效果。但这部电影上映伊始就受到一些质疑:很多观众无法认同剧里的重要领导人由一些青年流量明星担任,甚至香港电影人对于严肃历史进行戏剧冲突的强化表现,也被质疑不符合真实逻辑。这种两地观众因历史积累形成的审美上的差异,便会造成香港电影在内地传播的文化折扣,也制约着香港电影人的商业探索。
香港导演为了最大可能地争取内地电影市场,免不了要迎合内地电影审查制度。甚至有些导演会放弃以前港拍中“灰色地带”的题材,专门从事自己不擅长的符合内地人审美和审片标准的宏大历史叙事题材。香港导演一旦放弃本土电影中对于城市小人物和人性的关怀,往往就会丢失港片中最有港味的内核。比如香港电影最为擅长的警匪类型片,近年在内地市场出了《无双》《寒战》《廉政公署》《追龙》等口碑不错的作品,这些作品似乎又让我们嗅到昔日的港味经典,当我们细细咀嚼这份港味,其实质是隐藏在商业戏剧类型下的香港法制精神。当剥离这些“港味”的内核,我们不难想象,“北上”香港导演一定会失守自己的文化身份,香港电影也会失去自己的地域特色,淹没在未来中国电影创作的滚滚烟尘中。如何在争取内地市场和坚持本土“港味”中间寻找一个平衡点,将是香港导演和香港电影行业在后CEPA时代需要深思的问题。
自徐峥的《人在囧途》系列、吴京《战狼》系列后,国内涌现了一批以新导演为代表的新的创作力量,无形中给香港导演在内地生存空间带来不小的竞争威胁。《我不是药神》《飞驰人生》《流浪地球》《战狼2》等一批现象级电影几乎都由新导演创作,为中国电影票房贡献了不可忽视的力量。“新力量”导演在全球化背景下经过多年沉淀与积累,群体不断壮大,他们比香港导演更擅长互联网时代的商业电影全链条开发策略,陈可辛等香港导演曾经在公开场合下表达过来自内地的这种竞争压力。
除了来自内地新导演群体的冲击,香港电影人同时需要面对外来合拍片的竞争压力,国家“一带一路”战略的大力推广和实施,全球语境下的中国电影市场一定会放眼世界和未来,探索更多的开局可能。目前,中国已与13个国家和地区签署了完全生效的电影合拍协议。从合拍片的组成结构来看,虽然内地与香港的合拍片仍是主力,但中国观众的年龄结构正在逐渐年轻化,面对着一群在全球文化冲击下成长起来的“网生代”观众,他们的文化基因中天生倾向于接受好莱坞和日韩文化的吸引与号召后CEPA时代香港导演如何保持自身地域特色和优势,在中国不断向全球电影人才打开市场大门的时代,仍然能有效应对挑战,将会成为一个显像话题不断被讨论。
2018年,影视行业面临着国家“偷税漏税”的严查,同时又面临来自社会对于“小鲜肉演员拿高薪”的舆论谴责。这双重压力的阴影还未散去,2019年开年不久,中美贸易战争的阴霾又开始笼罩,使得影视行业目前处在“寒冬”期,很多电影项目投资方纷纷撤资。今年恰恰是香港电影人北上第15年,这或许又是香港电影在内地生存更为严峻的一年。不管怎么说,我们相信香港导演在面对业态危机时一定会痛定思痛,因为两地文化的协商与缝合的过程本来就争议重重,香港导演在此过程中一直顺势而变。辩证来看,这未必是一件坏事。未来香港导演创作之路到底去向何处?香港导演能否放慢脚步、沉下心态,认真思考香港电影的出路?未来能否构建出一种适合中国国情和自身发展的“新香港电影”美学?相信CEPA下一个里程碑会让答案更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