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纳森·诺兰美剧作品的作者化表达

2019-11-15 14:37南京艺术学院传媒学院江苏南京210013
电影文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乔纳森疑犯美剧

尤 达 (南京艺术学院 传媒学院,江苏 南京 210013)

2018年4月,美剧《西部世界》第二季归来,再创收视和口碑双丰收。在美剧每季换导演以保持新鲜度的行业“潜规则”下,《西部世界》创造者乔纳森·诺兰以他特有的作者化表达为该剧注入了灵魂。从全球文化视野来看,美剧已经成为高度发达工业体系下成熟的大众文化产品,正在超越一味讲求以大制作打造视听盛宴的好莱坞。在这一背景下,乔纳森·诺兰投身美剧,先后完成《疑犯追踪》《西部世界》等脍炙人口的作品。而美剧,对于乔纳森,是一个全新的舞台:展开其个性化叙事和作者化表达。

一、媒介:美剧特点下的复杂叙事

从电影到电视剧,不同的传播媒介决定着叙事特征的不同。而美剧的出现改变了电视剧叙事简单化现象,其复杂的叙事结构让观众叹为观止,欲罢不能。究其原因,在于美剧季播模式决定了集与集、季与季之间有着很长时间的空白期。复杂的叙事结构能与观众有更多的互动,并以此吸引观众的注意力和情感投入。此外,叙事结构复杂意味着更多的人物、更为烦琐的线索、更丰富的主题呈现以及更多的悬念设置等,这些对于剧情的延续和拓展大有裨益。

于是,作家、编剧出身的乔纳森置身于电视剧这一传播媒介,其特长被进一步放大,才能完全得以展现。两部相继持续七年之久的美剧,他以“Created by Jonathan Nolan”的创剧人身份出现,在《疑犯追踪》和《西部世界》中,乔纳森为这两部作品贴上了自己的标签,将个人风格灌注其中。与此同时,美剧叙事复杂化让他可以游刃有余地完成故事的讲述,这一过程中早年电影叙事的痕迹依旧鲜明,只是从单一呈现向着复杂维度转化,具体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人物设置:统一风格下的扩大化呈现

在《记忆碎片》《致命魔术》《蝙蝠侠》以及《星际穿越》中,乔纳森电影中的人物几乎都是“勇往直前的行动者,偏执地陷入对一个戏剧目标的执迷状态”[1]。这些人物强烈的自我动机包裹在多重身份下,其背后更是萦绕着心理上的负罪感和生理上的精神创伤。

《疑犯追踪》中的软件天才芬奇与前特工里瑟,执着地带领团队拯救生命;《西部世界》中人工智能接待员德洛丽丝对真我的探寻、梅芙对自由的渴望等。与此同时,这些剧集将原本电影中由单一主角承担的人物类型扩大化。《疑犯追踪》中芬奇有着多重身份:人工智能Machine创造者、拯救生命者、编程员、保险公司承保人等;《西部世界》更是将这种扩大化做到极致,剧中四种人物设置——游客、管理者、人造人、创造者都有着身份错乱带来的自我认知焦虑。

(二)叙事线索:多线并置的非线性风格

美剧历来多条线索并进,这些线索或同时展开,或互成因果。在此基础上,叙事时序上并非单一的顺叙或者倒叙,会以不时插叙的方式回忆往事,借此手法使人物形象得以不断丰富。乔纳森的美剧符合以上特点,但又有些不同。在“花开几朵,各表一枝”的多线索叙事下,加入其电影作品中特有的套层结构,并将线性的自然时间肢解,以形成支离破碎的非线性叙事效果。

在《西部世界》中,乔纳森从容地为每条重要线索构建套层结构,并不断打乱时序,以获得悬念迭起、高潮不断的叙事效果。威廉和德洛丽丝的故事中,白帽子威廉与德洛丽丝的爱情是一层,黑帽子威廉对德洛丽丝的残暴又是一层,这本应在一条时间线上互为开始与结尾的两层被解构重组,使得悬念迭起,最后缝合在帽子颜色变化的一刻;德洛丽丝意识觉醒的故事中同样如此,对往事的回忆是一层,现今对“荣耀之地”的探寻又是一层;伯纳德的故事更为复杂,作为人的回忆、作为管理者的日常管理、作为人造人的回忆、作为人造人的杀戮,四层结构在顺序、倒叙、插叙间重新组合。乔纳森基于作品整体的逻辑严密性,打乱时序将同一时间线上的片段揉碎后拼贴组合成一个完整的小故事,然后将多个完整的小故事整合在一个宏大叙事体系之中,从而形成多线并置的非线性叙事。

(三)叙事结构:开放式结构与限知视角下的同叙述者

开放式是美剧最为常见的叙事结构,以便于在漫长的季播过程中能不断增加新的内容,使叙事更加复杂多样,满足观众观剧时对新鲜感的追求。乔纳森的《疑犯追踪》,每一集都会涉及一个新的案件。《西部世界》在第二季也新加入了五个角色。此外,已死亡的人物再度回归也是美剧开放式结构的特色所在。

此外,乔纳森叙事结构上的作者化表达更多体现为限知视角下的同叙述者。乔纳森在每集采用同叙述者的方式开场,其限知视角往往让剧情显得扑朔迷离。《疑犯追踪》开始部分,芬奇是叙述者,他告诉观众故事展开的背景,但为什么会如此却并未告知;《西部世界》的开端叙事寓意更为深刻:每集开始的叙述者是即将上线的人造人。一方面这些人造人处于重启复苏的一刻,限知视角下他们对于自身情况的认知处于模糊之中,带给观众的自然是再模糊不过的剧情;另一方面这一幕幕在片头处反复出现,强烈暗示着人工智能意识即将彻底觉醒,失控不可避免。

二、内容:监控世界里的人工智能

从《记忆碎片》到《致命魔术》,从《蝙蝠侠》到《星际穿越》,乔纳森涉及的作品内容千变,神秘是其共有的特征。但在他的美剧世界里,监控世界、人工智能成为恒定的内容载体。

(一)监控世界

《疑犯追踪》每集的开始,借由芬奇之口,不断告知观众这个世界处于监控之中。《西部世界》则直接将整个主题乐园置于严密监控之下。乔纳森提醒着观众:监控无所不在。

乔纳森精心打造的监控世界清晰地刻着“后911”时代的焦虑烙印。其电影《蝙蝠侠:黑暗骑士崛起》便是展现一场关于“后911”时代的社会寓言。到了《疑犯追踪》中,内容上直接传递出更多这种焦虑感:主人公们用科技的手段强力入侵受害者的生活,以达到拯救的目的。《西部世界》中,乔纳森更为直接地表达了自己的世界观,他对“科技使生活更美好”这句话进行深刻反思:一个充满监控、没有任何隐私的世界是多么可怕,即便这只是人工智能的世界。从表现时代焦虑到反思科技生活,乔纳森一再坚持在作品中去呈现“监控世界”。

(二)人工智能

美国奇点大学的指数发展理论预计,在2045年超人工智能出现,让人类文明彻底进入一个超验的高度。对此乔纳森在他的作品中对于人工智能高度关注,其美剧世界都由人工智能组成。

《疑犯追踪》的人工智能是原本为消除对国家安全构成潜在威胁的机器“Machine”。综观全剧,乔纳森对于“Machine”的存在充满疑虑,首先来自机器监控世界的合理性;其次表达出对人工智能被控制的疑虑;再之探讨人工智能对现实社会的益处和威胁。《疑犯追踪》播出的同时,乔纳森担任电影《星际跨越》的编剧,剧中的人工智能机器人代表着他对此态度的转变:从疑惑到认同。其后,《西部世界》中乔纳森对人工智能充满了同情,对于它们意识的觉醒持肯定态度,并用人工智能的服从性反衬人性的丑恶。因此,对人工智能的高度关注和深刻反思,贯穿于乔纳森这一时期的作品之中。

三、形式:类型融合下的隐喻策略

乔纳森的美剧作品是类型融合绝佳的体现,并沿袭电影作品中的隐喻策略,在视听元素中运用大量隐喻,整体形式上充分体现出作者化表达。

(一)类型融合

随着时代和产业的发展,类型的纯粹性下降成为当代文化的突出特点,取而代之的是类型融合的出现。这种现状下,美剧中出现类型融合是必然趋势,而乔纳森构建起的美剧世界,类型融合折射出鲜明的作者论观点。

第一,坚持以科幻片为范本,融合其他类型电影元素。客观上,无论是好莱坞电影还是美剧,科幻题材大行其道,且科幻片大规模占据票房前列。美剧的名作都是花费巨资打造的科幻题材,取得令人瞩目的成就。主观上,综观乔纳森参与的电影作品,都并非现实世界的真实写照,科幻类型始终贯穿于他作品的始末。在《疑犯追踪》中融入犯罪片、悬疑片元素;在《西部世界》中融入西部片元素。

第二,科幻与西部两大截然相反的类型进行内涵上的融合。科幻片是“在尘世的现实问题大致了然之后对外太空、未来以及未知事物的想象”[2],追求的是通过技术手段实现虚幻的真实;西部片则“反映的是美国早期立国的历史”[2],立足于真实感之上,对种族问题、拓荒历史进行回顾和审问。这两种类型的维度南辕北辙,截然相反。而类型融合强调的是“在一部影片中集合两种或两种以上的类型元素,通过叠加经典信息量达到扩充的电影制作模式”[3]。乔纳森的《西部世界》中,西部片元素折射出西部拓荒历史中的冒险精神与征服使命,这与科幻片中的元素融为一体,人工智能探求自我意识的过程中也需要冒险,AI与人类的关系究竟是征服还是合作?

(二)隐喻策略

乔纳森的美剧作品形式上运用极具隐喻意味的视听符号来承载着情节的转折,进而烘托主题,因此“叙事往往是以一种隐喻的方式进行。通过大量的隐喻,串联不同层级的叙事,使时空在隐喻这一桥梁的作用下融合在一起”[4]。

1.表层叙述结构的隐喻策略

表层叙述结构“主要由故事构成的,遵循时间的自然顺序与因果逻辑原则”[5]。从情节、人物、环境空间三要素角度考量,乔纳森的美剧作品中隐喻无所不在。

第一,开启情节序幕,承载情节转折。《疑犯追踪》的开场,呈现出经由城市各处监控摄像头拍摄下的画面,同叙述者的画外独白娓娓道来,将现代都市与监控世界同构,成为《疑犯追踪》一个明显的隐喻策略。借此,全片序幕便用隐喻传递着主人公行为的深意:危机—监控—拯救。《西部世界》开场的隐喻策略更为明显,将剧中特有的元素提炼为简单又极具象征性的意象。片头之后,每集出现的第一个画面都是重启上线的人工智能,用隐喻告诉观众:失控已经产生,人工智能正在觉醒。如此,在全片开始,一系列隐喻完成这样的表述:创造、控制/反控制、失控。且在乔纳森的美剧里,叙事主线会不时被拆解,隐喻取代叙事承载情节的转折。

第二,暗示人物身份。乔纳森喜欢用名字来暗喻人物身份,《疑犯追踪》中主人公哈洛德·芬奇意为“统治军队”;约翰·里瑟意为“仁慈而充满激情的斗士”;萨曼塔·肖指的是“专心聆听教诲的狼”……《西部世界》中德洛丽丝意为“悲伤的圣母马利亚”;梅芙则是爱尔兰神话中以美貌出名、用性换取财富地位的皇后;福特,在赫胥黎小说中就是上帝……

乔纳森还喜欢用饰品暗喻身份转变。《西部世界》中,游客威廉帽子颜色的变化,象征着身份的转变。黑帽子与白帽子,这一隐喻借用了西部片坏人与好人的设定。

第三,形成空间符号化寓言。在美剧庞大的叙事舞台上,乔纳森空间符号化的建构弥漫其中。《疑犯追踪》聚焦纽约,大量中间调镜头表现一个繁华而又普通的大都市,监控画面的出现却又让一切显得那么不协调,寓意危机四伏。《西部世界》提炼西部世界的主题公园概念。因为西部的蛮荒景象、狂野氛围直接隐喻主题:抗争才能开启新世界。同时冷暖色调上形成截然相反的两个世界,寓意着人类与人工智能间冲突必然发生。此外,乔纳森的美剧世界“家”是不在场的,即使出现也很快被暴力所摧毁。

2.深层叙述结构中作者论的表达

深层叙述结构“由共时性的动力要素构成,不直接表现行动,但是行动过程的根据和源泉”[5]。在深层叙述结构中,乔纳森借由隐喻完成自我的叙述,表达着自己的情感与态度,这其中文学作品对他的影响极大。在《疑犯追踪》里,亚瑟·库斯勒的名著《机器的灵魂》不断出现特写,在这里既是对主题“人机关系”最为直接的隐喻,又借由隐喻表达作者对人机关系的态度。《西部世界》中大量莎士比亚的台词出现,乔纳森借莎翁名句将剧集主题哲学化的同时,表明自我的立场。《西部世界》还借用古希腊神话中的“迷宫”,并将此设为全剧的核心。整个西部世界不只是人工智能通往自由的迷宫,更是整个人类世界沦亡到人性的迷宫之中。基于此,乔纳森完成作者论的表达。

四、主题:多重主题下的自我思考

乔纳森用一系列电影完成三重主题的自我思考。这些思考延续到他的美剧作品之中,为其主题增添了更多哲学化意味,这是乔纳森美剧作品特有的作者化表达,主题呈现上更多的是对社会和人类的思考。

(一)世界往何处去:“后911”时代的社会焦虑

从《24小时》到《国土安全》,“后911”时代美剧以反恐为主题的作品层出不穷,这是时代大背景下社会焦虑的集中反映。与其他美剧立足消灭恐怖主义和拯救世界的宏大叙事有所不同,乔纳森的《疑犯追踪》提出的是拯救个体生命。这和电影《蝙蝠侠》系列的主题异曲同工,在拯救生命的同时带来自我救赎。人工智能的出现也是如此,它的思考能力增长呈指数趋势,远远超越人类自然进化速度,若不能给人工智能提前设置好约束,人类根本无法与之对抗。即便有这样莫大的危机,在拯救个体生命从而拯救世界的大主题下也显得不那么重要。

(二)人类往何处去:人工智能时代的人机关系

1.《疑犯追踪》的控制

《疑犯追踪》主题探讨的是人道主义关怀对社会进展的意义,也涉及了一些未来人类发展问题,这便是人工智能时代的人机关系:控制。主人公芬奇开发出的人工智能“Machine”没有道德的概念,只是芬奇给予了它人性:“我教会了它如何思考,还要教会它分辨善恶。”与之相对,反派制造“Samaritan”,自我意识中把人类当作棋子,以功利主义的态度安排全局,生命不值一提。综观全剧,乔纳森将人工智能时代的人机关系表述为控制与反控制,更多谈及的是该如何限制人工智能。

2.《西部世界》的失控

与《疑犯追踪》的主题不同,《西部世界》把人工智能时代的人机关系定义为失控,这一主题最终化为“人类往何处去”的终极质问。

第一,人性的失控:迷失于“本我”的游客和充满“神性”的管理者。在西部世界主题乐园,每一个游客像玩游戏一样,不需要承担任何后果,其结果必然是人性的沦落。人性本恶论是西方哲学普遍的观点,弗洛伊德一再强调要用人格结构中的道德部分,即“超我”,限制只遵循享乐原则的“本我”。当所有限制取消,“超我”没有存在的空间,剩下的“本我”便彻底迷失于人的本能。剧中,从老谋深算的福特到处心积虑的卡伦,从小算盘不断的埃尔希到胆小怕事的希维斯特,每一个管理者都以“神”自居,却带有太多的人性弱点。所以,与其说《西部世界》是人工智能的失控,不是说这一切开始于未来世界人性的失控。

第二,人工智能的失控:痛苦的序曲。在《西部世界》的主题呈现中,人性的失控导致人工智能的失控,这一切开始于痛苦。痛苦是人类和人工智能产生自我意识与觉醒的原因和动力。人类阿诺德失去儿子的痛苦,让他创造了第一批人工智能,却发现AI一样也能通过痛苦建立自我意识,他要帮助他们结束,也通过他们的帮助结束自己;德洛丽丝在“二分心智”下体验着永无止境的痛苦,梅芙沉浸于失去女儿的痛苦;伯纳德迷茫在失去儿子的痛苦幻觉中,他们的痛苦都比其他人工智能更多一些,也正因如此,都更想走到迷宫的深处,去寻找那个答案,这促使了他们的自我觉醒,人工智能的失控由此开始。因为只有这样,在这个“上帝已经死了”的世界,你才能越来越无限接近于自我觉醒。

第三,世界的失控:死亡的落幕。在西方,哲学便是“死亡的排练”,这种哲学化的反思化为作品的主题。当人性的沦落导致人工智能的觉醒,整个西部世界已经失控,整个人类世界正走向失控。以“小切口叙事”著称的乔纳森用封闭的西部乐园隐喻整个人类世界。事实上在剧中,乐园外真正的世界几乎从未涉及,镜头牢牢锁定在乐园内。广袤无垠的西部正上演一幕幕虚情假意的剧本,冷冰冰的实验室内真相无比残酷,死亡是世界失控后唯一的主旋律。

人工智能时代人机关系导致的三重失控下,人类将走向何处?真实与梦幻已经难以分辨,所有一切都像是梦。女主人公德洛丽丝反复提及的一句“I am in a dream”,乔纳森借由德洛丽丝之口进行全剧主题终极的作者化表达:让痛苦穿过时间的长廊,帮助我们发现内心深处的那个自我,开展与自我的对话,再回到这个庞大而又繁杂的世界中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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