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苔丝》与中国《青红》的时代创痛

2019-11-15 13:20叶云杉长春财经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吉林长春130012
电影文学 2019年8期
关键词:小珍苔丝男权

叶云杉 (长春财经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

19世纪后期,英国正处于维多利亚时代,新财富阶层的崛起动摇并替代了英国贵族的精英地位,也侵蚀了英国传统农业社会的宗法秩序。同时,维多利亚时代对女性却无比严苛,她们社会地位呈现下降趋势。维多利亚女王号召女性回到家庭,服从于男性,保守贞操,所以在维多利亚时代,女性的声音总被淹没,历史资料多由男性叙述者讲述,女性的人生选择狭窄而逼仄。由英国小说《德伯家的苔丝》改编而成的影片《苔丝》(1979)的故事背景就放置于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的古老乡村,新兴的工业化和都市文明给古老的威塞克斯地区带来了经济上的剧烈冲击,使自给自足的农民不得不背叛传统受雇于人,寻求新的生路。于是,少女苔丝就成了英国由农业社会向工业时代变迁中贵族没落的典型,苔丝的身世就成了大时代背景下小人物的命运缩影。

同样,中国女性影片《青红》(2005)的故事背景放置于中国“备战备荒为人民”的20世纪70年代,400多万大城市的人口在投奔边远地区安家多年后又要急切返城,从而形成了社会的大动荡和城市优越与乡村自卑的尖锐对立。纵观历史进程,动荡的社会环境往往都会以青年一代的牺牲为标志,并由青年的创痛构成年代的看点。从这个基点上看去,英国《苔丝》与中国《青红》这两部民族不同、背景文化不同、产生年代不同的影片,却在“时代创痛”的支点上找到了纽接处,因此也有了对比的可能性。

一、带有时代特征的男权话语和劣败的父亲形象

《苔丝》所处的维多利亚时代与《青红》所处的20世纪70年代都具有鲜明的男权特征,数千年的父系文化使男性拥有了绝对的权威,男权制度使男权(父权)作为强势力量处于家族的支配地位,将男性身体和生活模式视为正式和理想的社会组织形式,因此构成了性别主义的基本框架。正因为男性是家庭中的主导人物,衰弱的男性家长自然会成为一个家庭悲剧的根源。《苔丝》和《青红》中的两位男性家长显然都属于弱势人群,苔丝的父亲人格低下又严重酗酒,导致家中出现捉襟见肘的困境。陷于贫穷境地的父亲,一心想着利用古老的家族世系来改变命运,于是就把刚刚成年的漂亮女儿苔丝当成唯一砝码。在只讲金钱和财力的维多利亚时代社会,在整个英国社会所呈现的对暴发户的普遍仰慕的心态里,苔丝父亲想方设法要和瞎眼的德波老太太攀亲也算是一种顺应潮流的生存设计。于是,在父权制社会意识形态下,女性必须服从于男性的安排并牺牲自己,纯洁的苔丝只得按照父亲的心愿去攀附暴富的亚雷,从而开启了苔丝悲剧命运的序幕。

苔丝父亲仅仅出于对拥有“一匹马”的渴望,就一心想着让少女苔丝“找个富人嫁了”;也正是因为亚雷给苔丝家送了“一匹马”,苔丝才和亚雷开始了不和谐的短暂交往。影片中的这“一匹马”作为财产的象征,直接购买的就是男性对女性的占有权和支配权。从这时起,对苔丝的男权已从父亲手中转移到男主人亚雷手中。在全社会张起的这个男权大网中,苔丝无力摆脱掉巨大的男权势力的控制,她只能成为被动的受伤者。《苔丝》中出现的黑色的草房,狂风吹动的树木和永远堆积在苔丝头上的乌云,隐喻着苔丝的悲苦凄凉,而衰败的父亲正是苔丝悲剧的直接制造者。

青红的父亲老吴显然也是一个劣败者,在那个封闭、愚昧、视美丽女性为祸水的年代,被城市抛弃而流落在偏僻的三线厂里的老吴,生活潦倒破败,这从吴家与小珍家摆设上的差异就可以看得出。所以老吴内心的悲愤全部转化为对女儿的严厉管教和对重返上海的强烈期待。时时穿插其中的上海方言成了老吴与上海之间的唯一联系,为了回上海,老吴严禁女儿和当地青年小根来往,他甚至像影子似的跟在女儿身后,使女儿时时处于压抑焦躁的状态。《青红》的导演采用了最粗糙的偏蓝色调的光线、没有人物活动的大量的空镜头来还原那个令人窒息的时代,呆板的框架构图中的破败厂区,层层堆积的大山无疑都是男权的象征,山的挤压和人性的渴望之间的矛盾就形成了《青红》的矛盾叙事。时代决定了父亲的命运,父亲决定了青红的命运,在那个非黑即白、整齐划一的时代,宗教仪式般的集体广播操,严格的作息规定和愚昧的成年人群体,使每个成长中的个体充分制约于集体的威严之下而彻底遗忘个性的存在。当女儿被伤害、小根被抓后,老吴的男权和精神暴力也终因两个青年的悲剧而受到重创。这一切,正如《苔丝》中的安吉尔所言:“我禁不住把你的不贞和家庭的败落联系起来,衰落的世家总是意味着缺乏毅力和荒唐的行为,你其实是个衰败世家的最后一员。”

二、缺少心灵自由的时代特征

《苔丝》中的安吉拉是苔丝命运的另一种指向,这个健康活泼的青年敢于走出他的牧师家庭,将自己放置在下层民众之间,说明他本质上有着叛逆精神。在男少女多的牛奶厂里,一直受到姑娘们爱慕的安吉拉没有像亚雷那样玩弄女性的情感,也让人看到了他诚恳正直的一面。但是,因为19世纪的英国社会正充满对圣洁女性的崇拜,失贞女性就会被人认为是不洁之物而处处受到鄙视。为此,生活在这个时代的安吉拉无法摆脱时代的阴影,在周围过于强大的黑暗传统力量之下,安吉拉无法把一个“不贞”的女人视为自己的合法妻子,他只能屈从于时代的理念而无情地伤害苔丝:“你以前是我心中的天使,但是现在你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你不是我爱的那个女人了。”而有着痛苦经历的苔丝曾如同飞蛾扑火般投入自己向往的爱情之中,希望以婚姻的力量逃出心灵的牢笼,但最终还是被黑暗的时代所吞噬,被男性再次挫伤。导演波兰斯基用高超的电影语言走在这场波澜壮阔的世纪变革的最前沿,他以从容的调度和大气的影像展示出工业化时代人们生活的面貌:原始的人群和古朴的村镇,人们舞蹈、劳作、收割、奔走并最终失去家园,两种对抗的力量对比之下,人物只能在宿命之中挣扎而最终难以逃脱,一种时代的对人物的挤压感油然而生。

《青红》中的小珍和吕军也是青红的另一种命运指向,小珍生活于相对宽松的家庭环境中,个性开放的父母成就了小珍富有冒险和反叛的精神。小珍穿着入时,幻想着山外面的世界,所以她要听双卡录音机里的流行歌曲,要参加违禁的地下舞会,要大胆地向时尚前卫的吕军表白并向全社会张扬自己的爱情。虽然吕军花心滥情、无责任、无担当,但与青红的隐忍、茫然、封闭相比,影片中吕军的举动更具光明感,也具有时代的撞击力。影片里还有意设置了一个具有强烈反叛意识的青年群体:他们穿着具有年代标志的喇叭裤(不怕被老师剪裤脚 ),戴着墨镜叼着香烟,挤在胡同口对着漂亮姑娘吹着口哨。这群反叛的青年正是以这副与年龄不相符的姿态,急切地奔向一个正在开启的新的时代,急切地冲撞着时代的禁锢。经历了十年“文革”的压制之后,这些迫不及待冒出来的盲目模仿西方的人群里,包含着年轻人最需要的自由解放,滋生着饥渴而又希望肆意妄为的青春幻想。在思想极端狭隘的社会环境里,这群叛逆青年尖锐而盲目地前行,直接而有目的地朝着预定的方向发展。青红也曾试探着加入其中,一双偷偷试穿的红色高跟鞋成了青红对外界的窥望,一场灯光暗淡的舞会成了青红接纳西方文化的开端。吕军和小珍们,青红和小根们,都是那一代年轻人的典型人物和牺牲品。导演有意对小珍家的描述采用了大量的柔光镜头,清洁的窗帘和有着可爱花朵的棉被,烫着漂亮波浪发型的母女,简单而又美观的小摆件,组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温暖的家。但是这一切与整个大时代相比又是那么脆弱无力,在经历生活的变故之后,小珍还是以一种沉稳持重的低调重返家乡,以小心翼翼的神态来触摸旧时的生活,这一切,似乎又在见证时代对人心灵的禁锢力量。

三、死亡与无法逃离的人物命运

《苔丝》与《青红》的另一相似之处,是这两段女性故事都以一个男性的死亡和女性的逃离为结局。当终于回心转意的安吉尔再次打乱了苔丝的生活,当渴望投入安吉尔怀抱的苔丝急切地要摆脱亚雷的纠缠,横在这场真爱之间的亚雷的血腥退出就成了必然结局。此刻的亚雷既是苔丝命运的障碍物,又是一种深层意义上的命运掌控者。因为亚雷的死亡,苔丝和安吉尔的婚姻再也无法还原。逃离,只给他们带来片刻的欢娱和回忆的空间,却不能让苔丝在今后的时光重建她的爱情与家庭。这说明,在真实的生活环境里,这一对相爱的人仍然没有立锥之地,严厉的封闭的社会制度并没有给相爱的人以温柔的对待。

《青红》影片从狭窄楼道开始,镜头中出现了一把黑伞和湿漉漉的石板路,渲染了忧郁和灰暗的氛围,同时也寓意了父权的沉重。蓄着短发,穿着严正拘谨的青红,在专制和强势的父亲面前紧张行走着,一双鲜艳的红色高跟鞋代表着少女对爱情的小心翼翼的张望。她一度将青春之爱托付于朦胧的幻想,最终也毁于愤怒的父亲之手。父亲未经子女同意就规划了她的人生,力图把女儿塑造成理想中完美的人物。19岁,在还不懂得怎么与尖锐的时代抗争和规避伤害的时候, 年轻人的心就像山谷里一片秋天的叶子般瞬间枯萎。青涩得像破土而出的幼苗、纯洁得像早晨刚刚降落的露水般的小根,曾捧着一双红色的高跟鞋在山路上等待,却又在山路上静默地凋零。因此,《青红》中导演只能为青红安排逃离的结局,青红要逃离的既是客观环境,也是自己心灵的伤痛。青红的逃亡之路上雪影点点,一轮被冻得通红的太阳挂在泪洗的天空,三声沉闷的枪声在为他们送行。19岁的神志不清的青红伴着黝黯的小汽车驶出村庄,越行越远,青春就那样懵懂地开始了,又懵懂地结束。

《苔丝》与《青红》都采用典型的平铺直叙式的单线叙事,叙事的起点都选取在一个动荡时代的截断面上,一个或多个不可逆转的事件发生在看似平静的主人公身上,在一个悲剧式的结局中,主人公获得解脱或是成长,平淡的结尾有了质的变化与残酷的张力。影片导演都没有触及太多的政治因素,而是通过人物与社会的结合、环境与人物的结合,力图建造出一个各种社会力量的作用平台,而着力于描述时代语境中的人生现状。苔丝以鲜血换取的爱情机会,青红近乎搏命式的抗争,生活的压力让无数如同苔丝、青红般的美丽女性逐渐变形直至凋零,岁月正在显示着它狰狞凄厉的一面,显示着它完全有力量可以摧毁任何人。曾经有过的存在与冲动,在舞姿曼妙的“猫王”以及男生们时髦的格子喇叭裤的外形下带给观众以视觉的冲击力,还有那一直在下的阴雨和寂寞的脸就成了一场不愿回首的青春之梦。在这些默默流动的时光里,个人生活的固化带起的是整个社会制度的僵化, 人物越来越闭塞的心灵和没有表情的面孔,就定格为时代标志。 因此,《苔丝》与《青红》就是两部带有哥特式风格的心理影片,也是两部洋溢着灵与肉、情与性的有着完整生命体验的女性书写。社会认知的愚昧与个性意愿的觉醒以出色的视觉效果出现在银幕上,让后人见证着一个时代的创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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