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锐 (吉林省经济管理干部学院,吉林 长春 130000)
《地球最后的夜晚》上映于2018年末,导演毕赣承袭了一贯的影片叙事基调,试图在梦呓与幻想的边际中讨论生命的哲学意义。毕赣的影片很少是基于剧情的现实逻辑发展故事的;相反,毕赣将现实逻辑抛向了一旁,转而通过感受、幻想、记忆中的模糊断点、梦境与现实接驳的瞬间来完成故事的叙事主题[1]。在毕赣的影片中,贵州凯里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地点,凯里是现实中导演的家乡,也是影片里大多数主角开始展开真实与虚幻的冒险的终极舞台,《路边野餐》的英文译名是“Kaili Blues”(凯里蓝调),而在《路边野餐》中,现实的凯里又指向了一个非现实的幻想语境下的“荡麦”[2](非实际存在的地区),这也表明了毕赣影片的二重性,即影片在现实与虚幻的边界游走的幻想境地。
《地球最后的夜晚》与毕赣过去拍摄的《金刚经》《秘密金鱼》等影片相比,其特点在于影片角色的身份从个体化的体验转变为一场多身份的叙事场域,在《地球最后的夜晚》中,演员与各自扮演的人物在虚与实的多重性上又增加了真与幻的新维度。汤唯所扮演的“万绮雯”和“凯珍”;黄觉所扮演的罗纮武与少年白猫的关系等都成了影片构造谜团的重要部分。因此,对《地球最后的夜晚》中身份叙事的建构加以解构,既有利于探究该片的叙事内核,也有利于对毕赣影片的美学认知有大体的总结与概括。
《地球最后的夜晚》表面来看,故事情节相当简单。在名为“现在”的时间节点叙事内容中,罗纮武的身份只是一个从缅甸赌场打工回家的普通中年男子,不管是对白猫死因的追查,对可疑凶手左宏元的追索,对万绮雯离家出走后的归宿的追寻,这些都不发生在名为“现在”的时间线路中,甚至导演在开场不久,通过镜头中一双手取下坏掉的挂钟,又挂上罗纮武父亲的遗像,这一举动中,就已经在暗示观众,整部影片迷乱的时间关系以及与正常的叙事时间线索与回忆交织之后的混乱与不可信。
罗纮武在“现在”的时间线路中,年近中年,他的父亲已经去世了,母亲在他小的时候便离家出走,前妻已经与他离婚,小时候的亲密朋友白猫被人杀死。社会伦理意义上,他已经不再拥有十分紧密的伦理身份,但影片将主角的归乡设置于父死奔丧,本身就暗示着主角随后的遭遇来自血缘伦理身份的召唤。在影片开场不多的叙事内容中可以看到,罗纮武对父亲的死亡和母亲的离家出走依旧难以割舍,他嘱咐继承父亲餐厅的女人“不要改饭店名字,那是我妈的名字”,从一定层面上看,这也是对过去的一种继承和持续。在影片的前半段,血缘的伦理身份或者是地缘身份对个体的人的召唤,这些细节也奠定了影片的叙事基调。
随着后半部分的展开,可以看到主角在记忆和幻想中的追寻对象发生了几次偏转,但这些也与主角意识中的伦理身份紧密相关。汤唯扮演的穿着绿裙子的万绮雯是影片相当重要的女性角色,从她出现的一刻起,故事已经走向了记忆与幻想交织的境地。在罗纮武父亲挂钟后藏着的照片上,是看不到万绮雯的脸的,照片的脸被烟头烧掉了,那么作为观众自然也无法再进一步地确认万绮雯与罗纮武母亲的现实联系,进而观众也进入了罗纮武错乱的记忆或者是狂乱的幻想。
伦理身份视野下,罗纮武除了是一个渴望着母亲的儿子、一个丧失了女友的情人,在血缘伦理上,他甚至也是一个父亲。万绮雯承认自己怀孕了,是一个男孩,万绮雯转而又说因为害怕左宏元,所以还是“做掉了”。万绮雯“做掉”胎儿的行为与罗纮武母亲在儿子小的时候离家出走的行为,又形成了双重的和声。然而后半段中,很多年后,罗纮武找到了与万绮雯结婚的男人,中年男人说“她说她天生没有生育能力”。万绮雯的自陈与当年的“做掉了”一说显然是矛盾的,且不论这一段究竟是来自罗纮武的幻想,还是来自罗纮武在现实中的真实遭遇,都能够佐证万绮雯这一身份在罗纮武意识中的动摇。
欧文·塞米尔·史克认为身份是通过实施、通过行为而存在的,也就是利用众多话语工具通过实践来建构的。身份是(一种)再现,而身份的再现,无论是对个体还是对别人,实际上都是身份自身的建构[3]。欧文·塞米尔·史克认为身份是一种自我选择建构的结果,这种身份建构并不来自血缘,而来自自我的意识。因此,借助欧文·塞米尔·史克对“身份”的表述,我们可以暂时认为,在影片中出现的层出不穷的“幻想身份”更接近角色人物的自身定位。
一定程度上,《地球最后的夜晚》就是依靠这些“假托身份”来言说罗纮武内心更接近真实的“真实”。万绮雯、左宏元、罗纮武这些名字都属于来自现实世界的明星,这些名字对线下观众是陌生的,但对影片中的主角来说,却是印象深刻的。在影片中出现的“陈慧娴”“陈慧琳”等角色相对于“现在”的时间线,都已经是老皇历了,但对于一个从缅甸看赌场回国的40多岁男性而言,这正是他熟悉的世界。因此,这些姓名安插在不同的角色身份上,也就出现了一系列的假设和可能。
首先,这些名字可能是影片中人物自己选择的假名。如万绮雯,她一出场就被主角认为是“左宏元的帮凶”,二人身份在一定程度上是对抗的,为了安全和方便,汤唯饰演的“万绮雯”假托自己名叫“万绮雯”,一方面可以摆脱现实的麻烦,另一方面也暗示了银幕另一边的观众对她的身份表示怀疑。其次这些名字可能作为影片叙事的时间节点被参考。《地球最后的夜晚》中的时间线非常模糊,通过万绮雯等有时代感的名字,一定程度上可以实现区隔“现在”与“过去”的作用。例如在“现在”时间线的罗纮武去看守所探望邰肇玫,年纪已经大了的邰肇玫与罗纮武记忆里穿绿裙子、正在青春的万绮雯就有了明显的对比,进一步印证了绿裙子万绮雯出现的剧情可能是来自罗纮武的主观回忆。除了这些功能性的表意,这些“幻想身份”更可能是主角罗纮武对他生命中曾经出现的情人、母亲、朋友等伦理身份的安置与想象。
白猫相对“万绮雯”“左宏元”等明星来说,是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外号。罗纮武说白猫是他的一个朋友,欠了很多的赌债。他要杀一个叫作左宏元的人,结果白猫自己死在了矿洞里。罗纮武表示“一切都是在白猫死后,变得不一样了”。应当注意的是这些细节,与罗纮武自己的身份就相当贴合。早在影片一开始,罗纮武就告诉办理父亲丧事的人,自己在缅甸一个赌场里面看场子;白猫要杀左宏元,对应着罗纮武记忆里的万绮雯因为害怕左宏元而堕胎。影片中一个片段里少年白猫哭泣着吃苹果,与影片末尾梦中的罗纮武哭着吃着苹果,送走了红发女人的情境一样。搜集这些细节,观众可以发现白猫与罗纮武有着很强烈的联系。白猫可能就是罗纮武为自己选择的幻想身份,也可能白猫指的是罗纮武自己无法放下的部分回忆。白猫的身份构成了影片深藏的叙事逻辑,即现实与幻想的交会点,这一点也将在下一节详细说明。
跳脱剧情的现实叙事逻辑,仅仅从影片展示的内容上说,影片可能包含着三重时间线索。开始的时候,按摩女与罗纮武的对话场景,可能是最接近“现在”的现实时间。因为在罗纮武在床上倒下后,他的旁白声音就开始变得恍惚、空旷,这和人在梦境中听到的声音非常相似。罗纮武也说“一旦看到她(万绮雯),我就知道自己又在做梦了”。那么第二层的故事(梦),可能就是与万绮雯相关的内容,不论是与万绮雯一起看电影,还是万绮雯对左宏元的恐惧,或者是万绮雯真假“怀孕”的事实,可能都是现实中罗纮武记忆、梦境、情绪加工后的结果。最后一层则来自罗纮武在电影院戴上了3D眼镜后的梦,不管是罗纮武在矿洞下遇到的“小白猫”,还是罗纮武带着凯珍在天上盘旋,都不是真实存在的。那么探究三层梦境之后的叙事空间是什么呢?这就需要对白猫的身份重新加以挖掘。
在上一节已经提到,白猫可能是罗纮武对自己的自指,那么梦境中既然已经出现了罗纮武自己,为什么还需要白猫充当主角自己的幌子呢?可以通过白猫的遭遇窥见其线索。首先白猫也失去了母亲,他痛哭流泪吃着苹果与现实中罗纮武对母亲的闭口不谈形成了非常强烈的对比;其次白猫要杀左宏元,但最后被左宏元杀死了。反观罗纮武,他许诺要带惧怕左宏元的万绮雯去缅甸、去太空生活,结果万绮雯化名成了“陈慧娴”,离开了凯里与另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影片中最直观的就是白猫的母亲,她甚至替罗纮武说出了心声:“泥石流不可怕,可怕的是一直活在记忆里。”在白猫和罗纮武的经历对比中,白猫更直接地承担了罗纮武内心的沮丧与现实的失败;罗纮武要替白猫报仇,其实是罗纮武替自己报仇,罗纮武在梦境里拼凑出了白猫,来替自己承担过去经受的痛苦。白猫的死亡,也就意味着罗纮武内心的某一部分被彻底击溃。在后半段罗纮武的电影院梦境中,罗纮武在矿洞遇见了少年白猫,两人打乒乓球。“打乒乓球”曾经在万绮雯告知罗纮武自己怀孕后被提起,罗纮武说“我要教他打乒乓球”。在梦里,因为愧疚,少年白猫出现了,他代替了万绮雯和罗纮武没有出生的孩子,满足了罗纮武曾经内心的渴望,却又戏耍了罗纮武。更进一步证明了白猫可能就是罗纮武。
第三层梦境中,还出现了一个与万绮雯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她叫“凯珍”。虽然是“凯里的珍珠”,却不会说凯里方言。她的身份融合了万绮雯和罗纮武的母亲两者,成为解读影片的最重要的暗示。她穿着火红的皮衣,染着红色头发,和随后出现的张艾嘉扮演的“疯女人”如出一辙。凯珍向小贩买了烟火,镜头一转就变成了疯女人点燃了火把。罗纮武一路跟踪疯女人出走,最终帮助疯女人私奔,这一点或许也暗示了罗纮武在现实中从来不愿意回想的记忆,是他自己最终放走了母亲,让她寻找自由。也正是因为凯珍融合了万绮雯与母亲的双重形象,最终罗纮武的记忆才变得完整,影片借助身份形成的叙事才形成了一个闭环。
探究影片本身,观众在各种线索中看不到万绮雯和罗纮武爱情故事的结局,看不到罗纮武母亲当年出走的真相,甚至无法区分罗纮武的梦境、回忆与现实,那是因为影片本就无意于此。罗纮武的个人生命历程在影片末尾处被高度抽象化、概括化了,或许影片在父子、母子、情人等身份逻辑之外,尝试表达的只是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的故事,一个男人在寻找一个女人,或许他们曾经在一起,或许他们现在在一起,或许他们将来会分开,每一个现在组成了一段记忆。过去不可得、现在不可得、未来不可得,《地球最后的夜晚》重申了毕赣在《金刚经》《路边野餐》等影片的主题,又借助层层身份叙事的技巧,将这一主题升华成了人类的日常经验,由伦理身份与幻想身份搭建的逻辑回环,最终形成了对人的生命无意义的歌颂与哲学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