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旭 (东北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117)
从《重庆森林》开始,“物”在王家卫的电影中被大量运用。不管是作为烘托情节的道具,或者是被当作感情线索与符号,电影中关于“物”的讨论成为王家卫电影作品中很重要的一环。所以本文以美学理论作为探讨王家卫电影“物化爱情”的切入点,试图提供观众一个全新的观看王家卫电影的角度和视野。
从开始进行电影创作之时,王家卫在电影中对于“物”的操作,便已成为其电影作品当中一个十分重要的手法。而这对于“物”的操作手法,是王家卫最擅长的一种表现方式,亦可说是其电影中重要的符号表现。王家卫电影中的“物”经常带有符号化的意味,同时也暴露了王家卫对于“物”的喜爱。王家卫电影中的“物”,并不是所谓的难觅踪迹,反而是日常生活中的平实道具,如潘国灵与李照兴在《王家卫文化辞典a-z》中所说,“《重庆森林》里的凤梨罐头、毛巾、肥皂、公仔,以物寄情,带出人物的疏离心态,再到《东邪西毒》的鸟笼,《花样年华》里的电饭煲、领带、手袋、拖鞋、旗袍和食物,未必一定是什么象征手法,却为电影注入了一种独特的现代人情调”。而在这些日常生活中的物品里,王家卫对于“鞋子”更是情有独钟。在《重庆森林》中,第一个故事中的金城武细心地用领带帮林青霞擦鞋;而第二个故事中王菲也悄悄更换了梁朝伟的拖鞋;663的空姐女友走在人行电梯上时,镜头也刻意凸显她脚上的高跟鞋;当片尾王菲出现在快餐店门口时,更是出现了她鞋子的特写镜头。在《东邪西毒》里,鞋子也曾经出现在欧阳锋与洪七之间。而到了《花样年华》,苏丽珍那红色的拖鞋更是成了影片情感线索的纽带。
王家卫总是试图以物在电影中为爱情刻画形状。《重庆森林》和《坠落天使》中王家卫借物刻画出在后现代社会中爱情的短暂,而在《花样年华》中则是表现将感情投射于物的一段压抑的爱情故事。
在《重庆森林》中,王家卫对于“物”最经典的操作,莫过于金城武饰演的警察口中不断重复的凤梨罐头。食物是能提供最多选择的后现代消费品之一,在林立的超级市场中更能验证这一说法。金城武饰演的警员在吃完一个月的五月一日过期的凤梨罐头后,领悟到自己在这段爱情中,在女友的心中只是一罐凤梨而已。在此处,后现代爱情成为一种选择,一种如同进入超级市场中购物般的选择,进入后现代爱情的伤城中,发生爱情的对象就只是选择货架上的物品这般简单。而由此衍生出了另一个议题,便是物品的保存期限,这也是《重庆森林》中金城武思考爱情时用得最多的词语。而这种后现代爱情的消费模式,不仅让金城武饰演的警员为自己和女友的爱情定下一个月的期限,最后他也矛盾地用期限去质问爱情的本质。同样的“期限”问题在《坠落天使》中也出现在同样由金城武饰演的患有失语症的青年身上,失语的金城武以为杨采妮对旧爱的怀念很快会过期。几天后杨采妮的失约,更让他断定自己对杨采妮的爱已经过期。当“每样东西都有期限”的后现代精神,落入王家卫用物表现的操作中,就成为一种讽刺的隐喻。
另外一种在《重庆森林》中刻画爱情样貌的食物则是“厨师沙拉”。“厨师沙拉”的第一次出现是在《重庆森林》中的第一个故事,金城武带着在酒吧喝醉的女毒枭林青霞到饭店休息,他便吃了一整晚的“厨师沙拉”。“厨师沙拉”第二次出现的时候,是梁朝伟饰演的警员663每晚都要到快餐店帮女友买“厨师沙拉”作为消夜。“厨师沙拉”本应该出现在高级餐厅的订制食物中,在《重庆森林》中却刻意凸显其已“快餐化”,可轻易地在饭店的客房服务和路边的快餐店中买到。从高级走向廉价后的“厨师沙拉”就如同路边随处可见的“炸鱼薯条”一样,仅仅是一种快餐化的满足。如同上段所述,在后现代的爱情领域中,爱情已经成为一种快餐式的速食选择。
除了食物之外,《重庆森林》中另一个对爱情的描绘则是“飞机”。 在《重庆森林》中梁朝伟饰演的警员663的爱情一直受来去的“飞机”所困。电影中663将爱情看作飞机的起降来去。663认为,他和女友的爱情是加满了油的飞机,以为可以飞行很久,但这架飞机却在中途转换了目的地(指女友移情别恋)。而其后走出失恋伤痛的663收拾家中前女友的旧物,则认为自己是在清理跑道,让另一架飞机降落(指和王菲的关系)。王菲后来突然搭飞机走了,只留下一张一年后的登机牌。在王家卫用“物”刻画下,快餐店的“厨师沙拉”与匆匆来去的飞机暗示了警员663那速食般的爱情。而由此看来流动不息不只是后现代城市的特色,在王家卫所描绘的后现代爱情当中其实也适用。
王家卫从《重庆森林》开始,用物刻画短命的后现代爱情的样貌,在《花样年华》里,王家卫则试图用物去描绘一段在充满华丽与怀旧气氛浓厚的视觉影像中压抑的爱情。在电影《花样年华》中的情感线索,都是由“物”来链接与推动的。首先是周慕云与苏丽珍皆发现自己的爱人拥有与对方相同的物品,周慕云是发现了相同的手提包,而苏丽珍亦发现了相同的领带,至此揭示了电影中辅助的暗线,同时也开启了主人公之间的情感交流。同样地,指证周慕云与苏丽珍感情的“物”则是一双鲜艳的粉红色拖鞋,苏丽珍把拖鞋遗落在周慕云的房间,周慕云将其收起,甚至是千山万水地带到了新加坡,而苏丽珍又到新加坡偷偷地潜入周慕云的房间将鞋取回,周慕云在发现鞋子不见后则疯狂四处寻找。这段拖鞋流转的过程,也正照应了主人公之间情感的变迁。除此之外,在电影中出现的食物如芝麻糊、西餐和面条,以及后来出现的印有唇膏的香烟,全部都映射着周慕云与苏丽珍两人感情的起起落落。
在《花样年华》中,除了上述之外还有另一个重要的“物”,便是苏丽珍身上所穿的旗袍。张曼玉身上的旗袍除了凸显电影的年代背景,更可以说是王家卫的恋物情结所在。张曼玉饰演的苏丽珍一角在《花样年华》中,全片皆穿高领且合身的旗袍以及一丝不苟盘着头发;这种剪裁十分合体的旗袍包裹住了体态、活动与举止,同时也束缚住了生活、情感与命运。旗袍就像是捆绑住身体的枷锁,同时也束缚了苏丽珍的情感与道德,仿佛整个人就是生活在一个被固定住的条框之中,永远不能松懈与释放。因此在《花样年华》中,苏丽珍总是谨言慎行,动作优雅且循规蹈矩,步伐缓慢平稳,但也总是战战兢兢。旗袍限制了苏丽珍,被规范的动作成为独特的肢体语言,贴切地传递出主人公被时刻束缚的内心与压抑的情感。王家卫在电影中使用了多个拍摄主人公的身体特写,包括手部、脚部甚至是腰身与背部特写,用这些战战兢兢的身体特写来影射主人公的压抑与无奈。
王家卫通过这些看似简单日常的“物”勾画了电影《花样年华》中主人公的情感走向,同时也诉说了一段隐秘而深沉的婚外恋情。电影中的主人公在自己营设的环境中交流着情感,并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分享着情感,而食物则在交流与分享中成为重要的工具与符号。苏丽珍曾为病中的周慕云煮过一碗芝麻糊,后来二人感情升温之后又共同分享一碗面条。这些情节与线索都是在通过“物”来铺设与推动,同时也照应了这段本就隐秘的情感的起承转合。
王家卫对“物”的操作,是电影主人公用于表达爱情的途径与媒介,透过“物”王家卫也替观众刻画了爱情中各自展现的模样。王家卫的风格在其对物的操作下,俨然建立于电影之中。王家卫习惯在电影中以“物”刻画爱情的样貌与年代,借“物”来诉说故事,下一部分开始将进入探讨王家卫如何在电影中实践“物化爱情”。
由上一部分对于王家卫电影中物与符号的讨论,得知王家卫在电影之中所展露的对于“物”的喜爱,是与日常生活之中的寻常之物相关联的。接下来本文将探寻王家卫在电影作品中对于“物化爱情”的展演。
在《重庆森林》中,首先出现的人物是金城武所饰演的警察223。在整部电影中,金城武饰演的警察223口中的女朋友始终没有出现,只见223用传呼机或是电话作为两人之间传递感情的媒介,但电话始终没有联系上223口中的女友,传呼机也没有留下任何的信息。虽然223借由物传递以及释放情感,然而却没有接收方的接收,感情于是在此断了线;于是223对爱情的感觉,开始用凤梨罐头来表现,当爱情变成了凤梨罐头,于是会有期限(电影中的期限是五月一日)的到来,所以爱情会过期;而金城武饰演的警察223,在独自吃完一个月的凤梨罐头后也领悟,在爱情里的自己也不过就如同自己所执着的凤梨罐头般,只是一种选择罢了。其实王家卫是乐观地表现“物化爱情”的,因为当失恋的223边跑步边决定放下这段感情的时候,却因为林青霞饰演的杀手传呼的一句“生日快乐”,223重新燃起爱情的希望。因为原本是借由物传递与释放感情的一方,终于成为接收方。
王家卫在《重庆森林》中,最经典的“物化爱情”影像表现则非梁朝伟饰演的警员663莫属。从梁朝伟饰演的警员663在快餐店出场,他的爱情就在“厨师沙拉”里开始,却在“炸鱼薯条”和“薄饼”里结束,663在爱情里也如同223的凤梨罐头一般,只是一种选择。但王家卫在这里给了663另一种爱情感觉,是飞机(663的空姐女友)和等待飞机降落的停机坪跑道(梁朝伟饰演的663)的关系;当飞机离开了跑道之后,663却还停留在停机坪跑道状态中,于是他开始对着家中的物说话。王家卫在电影中,并非让663对着人或者他所思念的女友的相片说话,而是对着家里的物说话;这些物其实就是663感觉里爱情存在的证据和爱情的具体呈现。所以当他面对家中物品的改变,663似乎不知不觉,但其实663只是在感觉“自己的感觉”;王家卫让663对着物认真地说话,这样的画面看起来荒谬又可笑,然而那确实是663最真实地面对自己与爱情的感觉,也是最诚实地表现因为失去爱情所感受的悲伤。爱情的焦点在这里,完全回到了663的自身与纯粹自我的感觉上,663在此检视了自己真正的感情,也将自己由这段感情中释放出来,但663却又进入另一段“物化爱情”之中(663与阿菲的爱情)。
《重庆森林》里第三个展现“物化爱情”的人物,当然就是由王菲饰演的阿菲。阿菲是《重庆森林》中少数与爱情发生的对象(梁朝伟饰演的警察663)有较频繁互动的角色,然而他们两人的互动却与爱情无关。阿菲在直接面对自己的梦中人663时,总是漫不经心地说着有一句没一句的话,或像个梦游者只是凝望,这理所当然是王家卫电影中人物的特色。虽然在面对自己的梦中人663时失语,但阿菲却用“物”来作为其爱情的表现,悄悄在663家中打扫,更换床单、玩偶、毛巾、肥皂、罐头上的标签以及拖鞋,还有在663的衣柜内放入新的衣服与红色袜子,甚至是更换音响里面的CD, 这样的行为看似神经兮兮地活在自己的幻想中。比起663,阿菲更像在与663的房子谈恋爱,其实她在一点一滴的更换物品中,逐渐透过物品来释放自己的爱情,也让自己的爱情逐渐进入663的生活之中。阿菲所感觉到的快乐,和在一般形态的爱情中所感到的快乐并无太大的差异,甚至可说是感受更深、更强烈。因为阿菲的快乐并没有进入两个人的感情相互拉扯的爱情状态中,所以并没有受到感情拉扯下对快乐感觉的消磨,阿菲的快乐全然来自自我的感觉中。
而在《坠落天使》里,金城武饰演哑巴罪犯223的“物化爱情”模式,其实和《重庆森林》里的阿菲是同样的模式:哑巴223恋上刚刚失恋歇斯底里且喋喋不休的女子,默默无语的哑巴223在夜间潜入各式已打烊的商店,扮演起店员的角色,就如同阿菲潜入663的屋子一样,而哑巴223也将爱情投注在商店的商品里,并强迫贩卖给路人。他缺少如同阿菲般的乐观与快乐,取而代之的是暴力。哑巴223感受的是没有出口的感情的痛苦,在物化爱情里,痛苦与快乐一样全然来自自我,所以这般痛苦显得更加疼痛。
在《坠落天使》的另一个故事里,黎明饰演的杀手与他的伙伴(李嘉欣饰演),两个人基本上在同一间屋子里出入,却互不相见,更没有直接的身体接触,看似不可能相爱的两个人,却相互暗恋着对方,又不想让对方知道。他们的爱情感觉来自同一把钥匙和同一台电视机以及屋子里留有对方气息的床。与其说他们爱的是对方,不如说他们爱的是自己所感受到的那股对方遗留在屋里的气息;或者是借由共同接触的“物”,所感受的那种共患难以及相濡以沫的不安全感。这段爱情,两个人都只是在各自的感觉中打着转。
在《花样年华》里,王家卫塑造了一个含蓄隐忍的20世纪60年代。在王家卫的镜头下,主人公的情感与言语深沉而孤独、含蓄而隐忍。可是王家卫却让电影中的“物”传递了情感、表达了意义。例如电影中的一些食物——面条、芝麻糊和西餐则披上了爱情的外衣,承载了主人公之间的情感交流。同时电影中的衣物同样也起到了爱情符号的作用。这些食物和衣物,不仅是架构起整个60年代的时空道具,同时也是爱情的依托与情感的媒介。这些“物”在电影中的主要叙事线索中都起到了穿针引线的作用。首先是周慕云与苏丽珍皆发现配偶有对方相同的物件,分别是领带与手提包,因此这些“物”暴露出双方配偶婚外情的事实;同样地,周慕云与苏丽珍两人的感情也投射于苏丽珍遗落在周慕云房间中的那双粉红色拖鞋。尽管60年代的“物化爱情”可说是建立在压抑上,但两个主角仍是落入王家卫电影里人物一贯面对爱情时的宿命中:都在自我设限的爱情盲点中打转,跟外在世界甚至是他们的爱情对象毫无沟通与互动。虽然在《花样年华》里有些许看似两人互动的片段,然而那些只是两人的模拟与排练,并不是真的出自爱情上的互动。这个爱情故事的焦点,到最后仍是落在主角两人自我的感觉上,周慕云将这段没有说出口的爱情寄托在吴哥窟的墙洞上,苏丽珍则是回到故居,在感情开始的地方将感情放回。
通过检视王家卫的电影不难发现,王家卫电影的一贯命题:众人都在自我设限的爱情盲点中打转,跟外在世界甚至是他们的爱情对象毫无互动。尽管在不认同这样的爱情观的人眼里,这是王家卫在自找麻烦,但在现实生活中的爱情里,这样的状态却是一种常态,只是王家卫将这种常态夸大了。于是,观看王家卫电影的角度又回到爱情的焦点,回到自身,而爱情也回归成为一种自我的感觉。同时观看王家卫电影的方式又回到对自我感觉的观看上,于是王家卫电影中“物化爱情”的实践,仍旧是讲述人在爱情里所感受到的一种很纯粹、只是属于自我的激烈情感。
本文在对王家卫电影作品中物与符号进行讨论,根据爱情在人类社会中的演进以及形态的改变,来审视“物化爱情”。所谓“物化爱情”,是在人际关系的疏离状态下才有可能产生的,且“物化爱情”只是一种回归自我的感情状态。“物”在这里所代表的是一种感觉,一种在疏离的人际关系之下,一个人没有办法直接面对并真实地抒发感情,特别是在面对激烈且复杂又难以掌握的爱情时,所产生的个人情感。这个感觉是纯属个人的、自我的。“物化爱情”是将爱情回归到爱是一种感觉的层面,并将爱情的焦点回归于自身,让人回到最基本的检视自己真正的情感部分。
于是当用这样的层面去探讨王家卫的电影时,原先王家卫电影中模糊与争议的部分就变得清晰且一点都不复杂,毕竟王家卫的电影从头到尾只是在说一件事情、一个主题,就是爱情。而王家卫电影中爱人的人总是宿命般地成为输家,输给所爱的人、输给时间、输给错过、输给自尊等,他每一部电影中的人物,也都在自我设限地执着中,跟外在世界甚至是他们的爱情对象毫无沟通与互动。同样地,当观众将观看王家卫电影中的爱情的焦点转回自身,回到最基本的审视自己真正的情感部分,原先那些王家卫电影中的荒谬、可笑、喃喃自语且摇晃的画面和影像,就不再晦涩和难以理解,因为他的影像所诉说的就是一种人在爱情里所感受到的很纯粹、只是属于自我的激烈情感。当观看的角度与方式改变时,王家卫的电影就显得简单且容易观看,甚至是贴近观看者的内心,更不需要语言就能够感同身受,并使人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