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隆升(铁道警察学院 教务处,河南 郑州 450053)
《地久天长》讲述了20世纪80年代到21世纪初这20多年间中国北方两个工人家庭的悲欢离合。刘耀军和沈英明两家既是挚友又是邻居,两家的独子刘星和沈浩同年同月同日生,从小就是形影不离的好兄弟。一天,两个孩子在水库边玩耍,沈浩害怕小伙伴们嘲笑,再三催促惧水的刘星下水,最终使得刘星落水溺亡。此事彻底改变了两家人的命运:刘耀军和王丽云夫妇痛失爱子,悲痛不能自已;沈浩作为这场意外的“推手”,从此背负着巨大的心理负担;他的母亲李海燕也被这次意外击垮。
原来,王丽云曾经怀过二胎,在计划生育政策的管控下,担任计委副主任的李海燕强硬地送好友王丽云去堕了胎,这次堕胎手术使王丽云彻底失去了生育能力。在随后到来的下岗潮中,王丽云因为曾经获得过“计生先进典范”的荣誉,被“优先”纳入到下岗人员名单中。
刘耀军和王丽云夫妇在时代的洪流中经历着一场场生活的变故,举步维艰,最后只能逃离熟悉的人事,自我放逐到福建的一座小渔村,收养一名孤儿重新过活。李海燕一家被扣上让好友断子绝孙的道德枷锁,此后20多年一直承受着良心的谴责。
20多年后,李海燕因心思郁结患了脑癌,在弥留之际得见重返故土的刘耀军夫妇。长大的沈浩也终于能与刘耀军夫妇面对面坦陈当年那场意外的细节,求得心灵的宽释。
影片采用倒叙和插叙的手法,将两家人长达近30年的恩怨情仇隐藏到乱序的场景和事件片段中,通过刘耀军这对患难夫妇,展现了中国老百姓是如何面对、接受乃至消化那些人生无法挽回的巨大苦难的。影片中闪耀着许多人性的光辉,也不乏对人性弱点的思考,本文将从以下三个方面对影片所展现的人性弱点进行分析。
刘耀军一家在特定的时代背景下遭遇了一个又一个生活的重击:强制打胎、突遇下岗、独子身亡、友情破裂、背井离乡、妻子自杀、养子叛逆……当他们落魄回归故土时已人事全非,曾经处境不相上下的朋友们早已把握住时代的契机乘风而上,而他们的生活却像一潭死水,停滞不前。即便如此,他们依然坚持本心、心怀善意。这是导演王小帅赞扬的“纵使遭遇一辈子颠沛流离也还是坚强活下去并满怀善意的寻常人”。这样的“寻常人”是中国文化价值观所推崇并规范的“道德人”,也是中国儒家文化所追求的“理想我”,他们往往具有忠诚、大度、宽容、执着、善良等人格特征,与西方文化所追求的“最大化地实现自我人生理想”相比,他们更加重视奉献与自律,强调牺牲小我、成就大义。
影片中,刘耀军一家的悲剧都与沈英明家脱不了干系。然而,李海燕将王丽云押到医院去堕胎只是履行职责,这是计划生育年代的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刘星溺亡也只是稚龄孩童玩闹时的一场意外;下岗潮是国家经济转型期政策变迁的必然结果,总有一部分人要承受经济腾飞的代价……刘耀军夫妇是这些磨难的承受者,他们却无从指摘更无从怪罪,只能在接下来的时日里天长日久地悲恸、默默地回味苦果,即便觉得自己“时间已经停止了,剩下的就是慢慢变老”“我跟丽云现在是为了对方活着,已经经不起折腾了”“都这样了,我们还有什么不可以面对的呢?”依然还是得继续生活,与自己、与过去、与“仇人”握手言和,至死方休。这是一种深入骨髓却仍须克制、隐忍的悲痛,如钝刀子剜肉一般细密绵长。这也是一种中国式的沉默,彰显着道义与良善。在刘星溺水后,当沈英明拿着刀子、拎着沈浩,呼喊着让刘耀军一命换一命时,刘耀军却只对沈英明喊道“只要活着,就一个字都不要说出来”。然而,失独的父亲悲痛尚不能自已,却因为惦记“凶手”的心理健康而不让人提起他的过失,这是人之常情吗?再则,刘耀军夫妇为了不触景生情、不让沈英明一家负疚,便连夜搬迁到小渔村避世而居;在遭受命运的万般捶打时,刘耀军总是静坐着抽烟喝酒,从来没有办法反抗,这不是在消极逃避吗?诚然,在伦理道德层面,这样的刘耀军夫妇是无害且善良的,他们一家独自承受着一场场变故,一直在给予他人理解与宽恕,从未埋怨他人或试图讨寻公平。但是,抛开伦理道德来探讨人性,这难道不是一种苟且、懦弱、压抑吗?
数千年以来,中国人一直奉行着自我抑制的生活状态,活得沉默、忍耐却顽强,这是中国人特有的生存境界,也是一直固守并津津乐道的民族性格特点。大部分人沉默是金、安分守己,内心却不乏对轰轰烈烈、快意恩仇、自由奔放、痛快张扬的艳羡。中国人惯于为了恪守道德和理性而压抑自我,在磨难到来时讲究沉稳平和地应对,这是几千年来中国人延续到骨子里的性格结构与外部环境综合作用的结果,是一种泛化的人性特点。
现代西方哲学认为人可以逐渐适应一切环境,而且在适应一切难以适应的生活环境时,人会自发形成并发展出一种可确定的、特殊的精神与情绪的反应,最终找到自己认可的某种方式来对抗环境。比如,在面对失独、无法延续血脉这道对中国人而言天大的坎时,刘耀军夫妇会以降低理智和道德特性的方式来进行反抗。他们在长达30年的时间里,甚至可能终其一生都走不出受害者的身份,只能以软弱被动、消极抵制来反抗这种变故。而李海燕一家呢?在面对好友一家断子绝孙、远走他乡,而自己母子却是推手这样的窘境中,李海燕用了30年的时间来悔恨积怨,最终生了脑瘤,沈浩也一直“身体里长着一棵树”,他们是发展了生理、精神和情绪的紊乱来反抗这种变故。两家人同样遭受着生活的磨难,在影片中,这是“无可奈何”的,因为他们只是苟且、压抑的普通人。
在日本导演是枝裕和的《步履不停》中也出现了痛失爱子的情节。影片中的母亲无法原谅长子以生命为代价搭救的溺水少年,在15年间每一个长子的忌日里都让得救的少年前来祭拜逝者并拜谢恩人的父母。尽管每次见面总免不了尴尬和旧事重提的伤痛,但还是要“每年让那孩子尴尬一次”,这是母亲排遣伤痛,在内心反抗变故的方式,也是她对致使儿子死亡的推手的报复,只有这样才能“步履向前”。然而,在《地久天长》中,两个母亲都对刘星之死讳莫如深,不敢去触摸真相。丽云说:“别去问浩浩了,如果他找星星玩,就说去了远房奶奶家。”海燕说:“浩浩是不是高烧才说胡话?”两个父亲又是如何反应的呢?沈英明虽然嚷着让刘耀军杀了沈浩以命偿命,但这显然是不切实际的空口白话,除了能减轻自己内心的负罪感,并不比此后余生对刘耀军一家极尽有效的帮扶实在。而刘耀军经受了丧子之痛,不仅没有坦诚地表达内心的怨懑,还叮嘱沈英明好好照顾沈浩。他的愤怒与憎恨仿佛随着王丽云的生育能力一起被斩断了,这个缺乏情绪释放的男人选择的出路是由南到北地自我放逐,到举目无亲的小渔村领养一个孩子草草掩盖伤痕。
刘星的死是压垮刘耀明夫妇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是让刘、沈两家嫌隙明朗化的导火索。意外发生后,两家人像鸵鸟一样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逃避,任由伤痛淤积在内里溃烂,伤己伤人。20多年来,两个父亲一团和气地“为孩子好”回避真相,然而负罪感却一直在沈浩心头滋长。多年后,当成年沈浩跪在刘耀军夫妇面前坦陈一切时,他才从多年的思想重负中解脱出来。在李海燕去世后的追悼会宴席上,王丽云盯着李海燕儿媳妇怀孕的肚子幽幽地感叹了一句:“可惜了,海燕是看不见了。”这一声叹息意味深长,直到此时她才将多年来隐忍的一口浊气弱弱地呼了出来。
大多现代西方哲学流派强调人性理论要包括人的本真性,也就是要超脱宰制人精神和思想的普世价值与知性的思维方式,强调人的非理性的本能。正是这些本能,才使人物有灵有肉,具有真实性,而不是一味隐忍,成为至善至伪的圣人。
《地久天长》中同样反映出的,还有男权社会对女性的压制。
王丽云是一位温良贤淑的好妻子,她从不大声讲话,不管是被迫堕胎还是优先下岗,她总是最被动、弱小、无助、委屈的那一个。失去了生育能力的她在病床上自责道歉,而丈夫刘耀军只是叹息自己没有保护家人的能力,却从不认为自己需要对妻子的意外怀孕和失去生育能力背负责任。在失去独子后,两人更是在生理和心理上都呈现出不对等的状态。刘耀军和沈茉莉的春风一度是他在痛苦岁月中的一次喘息和调剂,沈茉莉腹中的孩子是他对延续血脉的一点希冀。他的生活里偶尔还能透出一抹亮色,而王丽云只能在封闭的环境中默默承受一切。当她凭着女人的第六感洞悉了丈夫的出轨后,她没有怨怪他人,只怪自己身体不好、命也不好。她带着绝望和坦然选择了自杀成全他人,冥冥中却被刘耀军察觉,刘耀军选择回归家庭,消弭了自己在“无子继承香火”这一点上的制高点。刘耀军和王丽云是片中一切苦难的承受者,王丽云则是苦难者中的苦难者。中国男权社会对女性进行长久规束,使女性被视作传宗接代的工具,连女性自己也自我轻视,不能不说是人性的弱点。
另一个女性角色李海燕是片中唯一的“反面”人物,她因为计生办副主任的身份而处于整个风暴的中心。在她履行计生职责时,她的热心快肠和闺密情谊变成了强势决绝和不通人情;在她意识到正是自己的履职让王丽云终身不孕,正是自己的儿子致使王丽云失独后,她瞬间崩溃了,更在此后20多年陷入了忏悔和自责中。当王丽云来到病床前探望她时,她声嘶力竭地喊着:“我们有钱了,你可以生了。”然而,自始至终这就不是钱的问题!李海燕是压抑且痛苦的,她的后半生一直在道德枷锁的束缚中,直至死亡才解脱出来。然而,究其根本,她只是一个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下履行职责的脸谱化角色而已,却在剧中成为真正为王丽云一家的痛苦付出生命代价的人,她也是这些苦难的受害者。
《地久天长》中所有化不开的矛盾都是关于孩子的,所以孩子的不幸直接导致了家庭的不幸。影片中有五个不幸的孩子:一个溺亡、两个胎死腹中、一个负重前行、一个孩子失却了自己的身份。
前四个孩子悲苦明了且不提,第五个孩子周永福是刘耀军夫妇南下后收养的小孩。重组家庭本应给夫妇俩带来重享天伦的可能,但他们没有选择抱养一个小小孩来从小培养感情,反而选择了年岁较大但长得像刘星的周永福作为替身,这让这个强行拼凑的家庭长年笼罩在愁云惨雾中。一方面,刘耀军夫妇忽略了领养关系中的各种心理问题,除了供孩子吃喝,便是简单粗暴地打骂教训。他们沉浸在失独的悲苦中,自顾尚且不暇,根本顾及不到周永福的心理问题。另一方面,幼年的周永福努力扮演着刘星的角色,内心敏感又极度缺乏安全感,逐渐养成讨好型人格;由于成长过程中始终得不到养父母对自己身份的认同,又变得孤觉和叛逆,这是原生家庭导致的人格缺陷。
这条养父子的情感线除了反映刘耀军夫妇内心痛苦的延续,也反映了血缘疏离带来的矛盾。血脉传承在中国文化里有着不可撼动的地位和意义,原生家庭的完满对父母、对孩子人格的塑造和发展具有决定性的意义;反之,家庭的破碎、血脉的断裂也会对人性带来巨大的摧残。
《地久天长》仿若一面特定历史条件下反映中国老百姓人性亮点与弱点的镜子,只有不断对人性进行探讨、对文化进行反思,才能不断突破自身障碍,让个人、民族、国家获得长足发展。叩问自身,自省,自我提升,才能地久天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