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勇 (南昌师范学院 文学院,江西 南昌 330029)
由麦克尤恩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赎罪》,自2007年首映以来,引起极大的反响,探讨经久不衰。尤其是就主题而言,它似乎一目了然,却又意犹未尽。“赎罪”固然是核心主题,然而,究竟谁为谁赎罪,却又一言难尽。“布兰妮不是为谁赎罪,或许是在为人类本身赎罪,抑或是在为人类无法对抗的命运赎罪,从而促使我们对人性和命运做出深刻的思考”[1]。表面上看,布兰妮似乎在为自己曾经的伪证赎罪,而电影又把故事卷入到人类史无前例的世界大战之中,残酷与血腥直击人类的命运和人性自身,人类的罪恶更加彰显无余。
出现这种现象的原因是西方电影故事普遍存在叙事主题的反讽性特征。反讽是建立在差异性基础上的变奏性共存状态。没有差异性就没有反讽,电影叙事亦是如此。“在任何情况下,如果一个人所知道或感悟到的东西多于——或少于——另一个人,那么反讽就必然会在实际意义上或潜在意义上存在着”[2]。该电影叙事的故事情节、人物之间、叙述者与人物之间、文本与观众之间等,均存在认知、情感、愿望等众多差异性,故而叙事的主题反讽油然而生:一方面,故事情节富有饱满的张力又充满韧性;另一方面,故事叙述的分层及其自我否定,又进一步强化了该电影叙事的主题反讽。
由于“罪”散布在电影《赎罪》故事的每个角落,这极大地增加了主题阐释的把握难度。布里奥妮指认罗比强奸表姐劳拉的伪证,是有罪的;其表姐知而不言的沉默,也是有罪的;强奸(实为通奸)其表姐劳拉的糖果业大亨马歇尔也许是有罪的;摧残杀戮无数生灵的战争更是有罪的……甚至,或许罗比和塞西莉亚也认为彼此偷情是有罪的。如此众多的罪恶,令人不胜唏嘘。谁向谁赎罪,成为一个难以穷尽的难题。
事实上,罪恶的存在是表象,赎罪亦是表象。人类感性与理性的反讽性存在,才是电影故事的深层所指。在小说原著中,“对理性和秩序的偏执拉开了赎罪的序幕,从故事世界里的人物小布里奥妮的伦理情境来看,理性主义的伦理判断对她日后的几件重大事件的阐释判断产生了重大影响,一步一步导致她最终对罗比的错误指认”[3]。电影故事又何尝不是如此?布里奥妮幼小心灵中的冷峻面孔,无时无刻不在告诉观影者其对理性判断的执着。然而,布里奥妮的理性判断又不是那么纯粹,难以斩断来自感性方面的影响。
13岁的布里奥妮用伦理和事实来支撑理性判断。在偷看了罗比给其姐姐塞西莉亚的私信之后,布里奥妮判断罗比是个色情狂。而且,这个判断还有其亲眼所见的事实支持——罗比看姐姐湿淋淋的身体。最为关键的事实是罗比和塞西莉亚在家中图书馆里情不自禁的场面,被布里奥妮撞个正着。在一系列事实和伦理判断之后,布里奥妮指认罗比是强奸其表姐的凶手,符合人物理性判断的逻辑发展。就像一道数学题目的解题过程,前提判断就已经错了,即使推导得再严密,结果终究是错的。但在意识到错误的结果之后,布里奥妮不能像做数学题那样从头再来,“赎罪”的主题不可避免。
理性的东西太冷了,甚至冷出嫉妒的胚芽,并反过来影响理性的判断。布里奥妮貌似纯粹的理性判断——罗比是个色情狂,观影者多少可以从中感到些许醋意与嫉妒,更不用提布里奥妮故意跳入深潭之中考验罗比的情节。夹杂着嫉妒的理性判断,感性与理性相互交织,完全偏离了事实的方向。在发现表姐被奸污(实为通奸)的现场,布里奥妮凭借之前的理性判断和不够准确的视觉印象(背影、闪过的脸庞等),一口咬定这个男人就是罗比。但是,这个理性判断的坚定性事后剧烈地嘲讽了布里奥妮自己:先入为主的判断遮蔽了视觉感官的准确度。而且,这个判断的坚定性也嘲弄了许多观影者。有人认为布里奥妮一开始就是故意坑害罗比,但笔者认为当时的布里奥妮确实“判断”那个人就是罗比,因为其视觉的准确度被理性的判断遮蔽了。电影故事直到目睹了表姐劳拉和糖果大亨马歇尔的婚礼,布里奥妮才意识到自己“我看到他了”的判断是错误的,从而萌发了挥之不去的“赎罪”情绪。
而且,劳拉和糖果大亨马歇尔的婚礼,亦具有巨大的反讽意味。其中理性与感性相互交织,似乎人们的行为再次嘲弄伦理理性的有效性和准确性。教区长说“为了拯救我们于罪恶,为了避免通奸,那些没有自制能力的人准许结为夫妻并仍以洁身做圣体的一员”,“因此,如果任何人能够提出任何正当理由,证明这对新人不能成为合法夫妻,请现在告诉我们,否则永远保持缄默”。几乎同时,布里奥妮意识到了骇人的真相:那个爬起来向陡坡上爬的男人正是。然而,这一次,即使在布里奥妮的耳畔不断回荡着当年在警察面前指认罗比——“我看到他了”的画外音,她再也没有勇气在“两位新人”的婚礼上指认两人通奸。理性的判断,在此遭到了剧烈的反讽。更具反讽意味的是,当年“强奸”行为的当事双方马歇尔和表姐劳拉,在携手迈出教堂并回望布里奥妮之际,要么傲然自得,要么撅起嘴颇显不快。理性的判断难以涵盖此处人性的深刻性。所谓的事件真相也已经毫无意义。因为定罪后的罗比正在残酷的二次世界大战中出生入死。
从军后的罗比卷入了二战史上著名的敦刻尔克大撤退,并在对塞西莉亚的朝思暮想中,离开了他无比热爱和期待的人间。电影使用了罕见的长镜头,拍摄大撤退过程中英军在海滩上的无助、恐慌和悲壮。“轰炸后的残楼、废弃的炮台、受伤的士兵和哀号的平民均被收入到镜头之中,配合灰暗的色调凸显了战争的残酷,同时也衬托出了男主人公罗比在灾难命运中的无奈和悲凉”[4]。战争中众生蝼蚁的恢宏镜头,似乎在诠释和考问人的理性与情感寄往何方。罗比生活在对塞西莉亚的无比思念和对美好生活的强烈向往之中,却身处无比残酷的战争现实,人类的理性在战场上被撕裂得体无完肤。从军之后的塞西莉亚亦是如此,最后在伦敦大轰炸中,地铁里巨大的水流把她的遗体冲向“光明”。如果说布里奥妮的“赎罪”是个人情感与理性的交织,那么,战争中人类的“赎罪”则是感性世界中理性的无能为力。在战争面前,人类世代建构的理性秩序是多么脆弱!
故事的主题告诉人们,无论是个人还是全人类,感性与理性的并存是巨大的反讽。纯粹的理性“赎罪”要求,或纯粹的感性“赎罪”愿望,均不能涵盖故事的主题所指。如果联系到麦克尤恩的处女作《立体几何》,或许更为清晰。其中“M”消失的秘密,也可以从人类理性与感性的反讽性生存中,找到其叙事主题的深层次意蕴:“M”既是情感,又是理性。《赎罪》的小说原著延续了这一主题,并在同名电影叙事中得到了充分体现。可见,小说原著是电影《赎罪》主题反讽的思想源头。“在现代传播与文学的结构关系中,文学处于核心圈,是传媒文化的逻辑起点。”[5]当小说改编成电影的时候,尤其如此。下述主题叙述的反讽更是与小说自身纠缠在一起。
电影《赎罪》叙事的否定性被广泛关注。事实上,无论是否定性还是肯定性叙述,只要涉及叙事的叙述,或叙事分层出专门叙述故事的来源,均可称为元叙述。从小说《赎罪》到同名电影,元叙述消解了“赎罪”主题的可能性,展现了故事叙述过程中的主题反讽,令读者或观众怅然不已。这种反讽不仅来自叙述之视角的差异性,还源于叙述分层的自我否定。
在电影《赎罪》中,一开始就由于叙述视角的变化,而导致叙事发现的差异性。在影片的开头部分,叙述者以布里奥妮的视角从窗户眺望到了姐姐塞西莉亚在罗比面前宽衣解带,“布里奥妮喘着气,从窗户前退了回来”,幽闭的心灵像黄蜂的嗡嗡声一样忐忑不安,最终飞到窗外再也难以自禁。此时布里奥妮的判断与情感,就像后来做出的伪证一样,偏离了事实。所以,影片后来又在闪回过程中,再现塞西莉亚和罗比之间发生的真实事情。这是影片一开始就在嘲讽叙述的不确定性,并呈现叙事主题:理性的判断与感官的情感一旦相互交织,则是情不情、理不理,混沌而又复杂。
叙述过程中的主题反讽性集中体现在电影叙述的分层。所谓叙述的分层,是指在叙述故事的过程中,故事的叙述者自述故事之外的另一个独立的故事。电影《赎罪》很好地呈现了小说原著的叙事策略:布里奥妮以见证叙述者的视角叙述了1935年之后5年的故事,构成了整个电影叙事的主故事叙述层面;而电影最后布里奥妮以小说作者的出现,则是再过50年以后的事情,构成了电影叙事的另一叙述层面,即故事的元叙述。后者讲述布里奥妮创作小说《赎罪》,企图获得原谅。布里奥妮坦承自己虚构了最后自己与姐姐塞西莉亚和罗比见面的故事;事实上,她没有再见过他们,因为他们都早在二战中亡故了。小说中此故事的叙述普遍认为是“反小说”或元叙述,电影叙事依然突出了这个故事层次。表面上,此叙述层的否定性似乎在告诉人们叙事的虚构性与主观性;实际上,两个叙述层次之间的抵牾,寓意了叙事过程中情感愿望与客观现实之间的巨大反讽。即使作者自己,亦是感性与理性的差异性存在,更遑论故事中的人物了。
叙述分层的否定性是个人有罪而不能赎的生存尴尬,是对“赎罪”主题的再次强化。鲁迅先生的《风筝》有过类似心情:祈求弟弟对自己儿时鲁莽行为的宽恕,长大了弟弟却记不起那件事情,“宽恕”终究找不到对象。作为叙述者及“作者”的布里奥妮,卷到了故事叙述的两个层次之中,企图虚构小说叙事寻求内心深处的“赎罪”。但是,这个善良的感性愿望在残酷的现实理性面前脆弱而又虚伪。故事中作为作者的布里奥妮,与真实作者麦克尤恩之间,存在显著的不可靠叙述。《赎罪》是布里奥妮的自传,是真实的故事,却又是麦克尤恩虚构的故事。
电影《赎罪》或许是现实生活的反讽性比喻。因为现实中难以完成“赎罪”的宽恕,所以虚构故事的忏悔可以再现远去的过往,从而获得虚幻性的满足。正是在此意义上,电影《赎罪》的叙述本身就是主题反讽的呈现。当叙述的故事存在差异性时,叙述本身难辞其咎”;当叙述本身(无论是叙述者还是借人物视角的叙述)不断解构故事时,它本身就是叙述的主题所指。叙事主题的反讽就不仅充斥在故事之中,而且存在于叙述的行为之中。叙述行为之中的个人愿望和伦理追求,再次印证了人类行为过程中感性与理性的不可调和。
由此观之,电影《赎罪》真正激荡人心的东西,是故事本身及其叙述策略中深层次的反讽性张力。这种张力集中体现在理性判断与感性生活之间的相生相克。个人毕竟生活在具体的情感和现实世界之中,纯粹的理性法规不可能独善其身。当情感与理性相遇,无论是爱情,还是赎罪;无论是和平,还是战争;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均必然相互纠缠、相互影响,从而构成了叙事的主题反讽,具有无穷的美学意味和鉴赏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