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久天长》:时代与个体悲剧的消解与错位

2019-11-15 09:19王佩佩
电影文学 2019年21期
关键词:王小帅

王佩佩

(吉林艺术学院 新媒体学院,吉林 长春 130000)

自柏林电影节载誉而归后,许多媒体与职业影评人将《地久天长》盛赞为一部写入中国电影史的作品,它刷新了中国电影在欧洲三大电影节的获奖纪录,咏梅、王景春包揽影帝影后的桂冠,再次证明了这部作品在国际主流眼光中的艺术成就。然而,长达三小时的片长与全程压抑隐忍的叙事风格,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其国内院线票房的低迷,在排片一再被压缩的境况中,《地久天长》依然取得了豆瓣评分8.0的不俗评分。口碑与票房的错位落差,应验了国内电影市场的商业化运转趋势,借助文艺片的载体,与当下大众寻找一份历史的共情绝非易事。这部作品在克制的氛围中持守底线,着力描绘人物内心世界的宽厚与平和,道出了属于国人内心的伦理恪守与道德体谅,这些独立于镜头、画面、叙事之外的深层因素,构成了《地久天长》的根与魂,使其成为一个真正能够反映时代现实的家庭故事。

一、动静相宜的生存状态描绘

与其他类型相比,文艺片对于片长的要求相对宽松,诸如长达四小时的《大象席地而坐》、德国影片《另一个故乡》等,它们所呈现的一场镜头马拉松,生动诠释了当下电影创作中的多元化理念,《地久天长》的出现也不例外。借由四十年岁月变迁所营造的历史契机,导演能够将两个平凡家庭的聚散离合,架构在一个相当程度的宏观视野之上,从而实现时代与个体的话语互通。然而,回归这部作品的中心命题,绝大部分情节仍然只是一对工人夫妇命运的投射,无法跳出平淡琐碎的家长里短,它没有太多对历史重大事件的直观描述,因此题材本身并不具备民族史诗般的磅礴气势,创作者却依然保留了近三小时的素材。导演选择超长片长的内在动因,更多地在于一种氛围营造的需要,《地久天长》的标题便已折射出全片的艺术特质,平静、绵长而不寡淡。观众在沉浸其中的漫长过程中,可以感受到讲述者冷静克制的笔触,大量的长镜头与空镜,令影片处于隐忍的情绪之下,好似一道结疤的伤口,情感翻沉在隐晦的伤痛与暗涌中。

电影开篇,是星星在水库边的落寞背影,作为两个家庭深沉悲哀的开始,整个画面显得压抑、沉重,少年的背影是静默的,但场景本身又是鲜活的,呼啸而过的风声、远处同伴嬉戏的笑声、河水流动的波浪声,这些听觉元素在一瞬间奔涌而来,静态的近景与动态的远景,共同构筑了昨日重现般的情境,导演以此来表现人物悲伤情绪的浮现。当刘耀军夫妇得知星星溺水而亡的消息,仓皇赶来的大人与惊诧的孩子伫立在河滩上,电影在此时采用了大远景,将所有的人物放置在画面的一角,其他部分则用大桥与河水填充,刻意的留白将中年丧子的剧痛化为无声,观众只能看见远方河岸边的几个剪影。他们持续地跌倒、爬起再跌倒,不停地摇晃着星星的身体,画外传来少年浩浩颤抖的喘气声。这种动静相宜的表现方式,在《地久天长》的镜头画面中反复出现,可以说是一种独特的艺术表征,将影片的隐忍与克制一步步推向极致。细细看来,整部电影中存在着四个并行发展的叙事时空,导演用蒙太奇的手法将它们穿插与重合,构成了全片回溯、追忆式的行文思路,开头水库边的画面,或许是过去空间的真实事件,也可以看作当下记忆的片刻闪回。不需要清晰完整的逻辑叙述,转而追求一种梦呓般的朦胧氛围,是这部作品在艺术审美上的独到之处。

暴风雨后怦然倒塌的杂物、破败庭院外轰鸣的摩托车、无言的父亲与拍打岸边的海浪,远与近、动与静之间的反衬,很大程度上奠定了影片的沉静基调。为了表现人物内心持续的压抑、自制、隐忍,电影镜头往往采用固定机位,以不介入的姿态、不相干的旁观,去叙述漫长的四十年间所发生的故事。表现人物吃饭、工作或思索的长镜头动辄一分钟以上,例如尾声部分刘耀军、王丽云夫妇给儿子上坟的场景,长镜头只是忠实地一一记录下他们的动作。老夫妇将水果拿出,王丽云反复抚摸着儿子的墓碑,二人再次起身拔除坟头的杂草,最后画面定格在焚烧的火焰与灰烬中。观众在近乎静止的时空里感受着悲凉的氛围,人物的动作极为迟缓,小心翼翼而又满含不舍,阔别北方二十年后的重逢,面对阴阳两隔的儿子,这场仪式尽管简单,却又充满庄严肃穆之感,更有着“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的错落茫然。镜头艺术上的动静结合,充分体现了人物内心长期压抑所逼迫下产生的痛觉,进而由痛觉引发思索,同时也避免了长时间的静置画面所产生的窒息感,每当观众的情感被溺水般的压抑所淹没时,画面中必然会有一闪而过的希望,在疲劳边缘瞬间抓住了人的注意力。动中取静的艺术手法,更象征着时代背景下人物的心理状态,他们只能将真实情绪埋在无人可以触及的心底,陪伴孤独的宿命一起淡然生存,直到时间抚平所有涟漪,这样的极度隐忍,便是影片所要表达的终极情感。

二、边缘家庭的群体心理刻画

回顾王小帅历年来电影作品的题材,“边缘人”是一个永远绕不开的话题,底层视角之下,人物对社会主流的情感背离,建构了所谓边缘群体的命运轨迹。在叙说另类的过程中,王小帅的影片同样具有很多第六代导演的共性,例如对平凡生命的情感关怀、对社会变迁的敏锐感触等。王小帅早期的《冬春的日子》《极度寒冷》,明显被打上了世纪末之梦的逆反符号,贾宏声所饰演的行为艺术家,从古老的节气中寻找死亡灵感,充斥着怪诞、荒谬、绝望的镜头,堪称青年一代心灵失落的绝佳隐喻。在近年来的《我11》《闯入者》等作品中,王小帅的风格在逐步定型,其年代符号也愈加清晰,西南三线建设的国营工厂,屡次成为王小帅语中的故事背景,这些情景脱胎于他本人少年时代的经历。身处特殊地域的一代人,关于成长的迷失和痛楚,在第六代的情感追溯中可见一斑,就像贾樟柯离不开山西汾阳灰蒙蒙的城镇,娄烨、管虎镜头光影中总有瞬息万变的北京,同样,《地久天长》依然将国营工厂作为故事依托,将叙事重心放在了20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

《地久天长》所选择的叙事主体是一个失独家庭,电影的英文译名“So long,my son”则显得更为直抒胸臆,作为一对国营工厂里的双职工夫妇,刘耀军、王丽云不得不最大限度地服从于体制,从而消解其个体意愿,时代与个体的冲突构建了片中最突出的戏剧矛盾。事实上,影片看似纷繁复杂的四条时间线,都是围绕着刘耀军夫妇失去孩子的中心事件而展开的,伴随着计划生育政策的全面实施,人流手术中大出血的王丽云失去了生育能力;因为水库边的一次意外,他们的独子刘星不幸夭折;远赴他乡后养子周永福的出走,让他们彻底默认了孤独的宿命。正如王丽云所说,星星死后“时间已经停止了,剩下的就是等着慢慢变老”,他们俩在一次次的得而复失中,逐渐成为为彼此而活着的未亡人。回忆时空中星星的内向顺从,与养子的暴躁乖张形成了鲜明对比,一个还未成年就将自己抛向社会的叛逆少年,他的体内永远无法容纳一个截然不同的灵魂,无法实现原本就不属于自己的身份认同,不具备真实性的设想,最终导致了这个重组家庭的再次破裂。

回看《地久天长》的宣传海报,便是片中刘耀军夫妇在歌厅跳集体舞的一幕,人群中好几个父亲的肩膀上,都坐着他们年幼的儿子,刘耀军也将星星高高举起,父母与孩子在无意间形成了一个三角形的构图,而构图的顶点,正是宝贵的独子。电影所讲述的恰好是这个家庭中“孩子”形象的三次失落,随着养子从父亲手中接过身份证,在那声摔门而去的巨响戛然而止时,心似已灰之木的他们,便开始一步步走向与自我的和解。影片以刘耀军、沈英明两家人的重逢为结局,在阔别多年重回内蒙古的飞机上,随着起飞后的巨大震动,王丽云无奈地自嘲,“真可笑,我们居然还怕死”。对年代困境下失独家庭的描绘,为四十年岁月的铺陈开辟了直接的切入点,《地久天长》由两个家庭、两代人的错综关系谈起,始于悲哀却能够终于释然,这便是影片所潜藏的人文魅力。

三、时代变迁的精神底色呈现

《地久天长》是第六代导演成长历程的缩影,计划生育、严打、国企下岗潮、经济特区崛起,一系列体制变轨所引发的巨大震荡,深刻而凝重地反映在情节之中,而影片本身的叙述方式则是极为克制的,它刻意隐去了那些伤口撕裂的疼痛,仅仅向观众展示淡去的伤痕。不同于以往的苦难叙事,导演处心积虑地呈现人物的受难史,这部作品所言说的更像是一种心态,被苦难淘洗得苍白无奈后,却依然平静地坚信,正如导演王小帅在影片新闻发布会上所说,“中国人最伟大的地方,就在于经历了诸多人事不得已的不幸和打击之后,仍然艰难而平静地生活着,中国的老百姓很伟大”。

生于旧体制、旧思想的消解之中,长于新思潮、新观念的萌生之际,王小帅等第六代导演天生具有质疑传统的眼光,总是以回望的姿态重审过去的伦理体系,他们的作品中屡次出现边缘人物的形象,借助这一群体被排斥、驱逐的社会心理,表达对固有事物的强烈批判。此外,年代烙印也是其作品中不可缺少的元素,《地久天长》中跨时代语境下的亲情描写,一度将人物从现实空间中抽离开来,却又通过被体制异化的人情,使电影的叙事重心回归于年代框架之下。

刘耀军夫妇两度失去孩子,都与沈英明一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当恶作剧的浩浩将星星推下水库,当履行工作职责的李海燕勒令王丽云流产,他们在无知无觉的状态下施行着伤害,曾经的“平庸之恶”也在后半生的时间里惩罚着他们的内心。以李海燕这个人物为例,身为车间主任,她始终保持着不讨喜的严肃面孔,就像打断美玉的新潮舞蹈一样,她也必须保障计划生育政策在全车间的推行,这关乎王丽云、刘耀军夫妇的工作,也牵涉到她的个人前途,却无意之中导致了王丽云的终身不孕,埋下了两家人隔阂的种子。直到刘星死后,李海燕才蓦然发现“他们对我也很客气,可找不着可说的话了”,从罅隙到鸿沟,两个家庭最终走向散落南北的割裂,尽管随后的几十年间获得了事业的成功,李海燕却从未原谅自己。时代悲剧注定触发个体的“无根”,而片中人物终生的漂泊无依,归根结底是来自刻板体制下的自我放逐,除了隐忍地生活,他们别无选择。刘耀军在妻子被强制带走后,痛苦地捶打着墙壁、用头一次次地撞击墙面,心中喷薄而出的熔岩,却又在短得不可思议的时间内冷却下来,最终驱使他选择服从的态度。影片中的类似描写不在少数,王丽云在下岗大会上无声的眼泪、刘耀军抱着儿子冰凉身体时的空洞眼神,以及两家人那张没有笑容的合影,他们习惯了生活突如其来的毁灭,却只能在被逼无奈中选择坚强。《地久天长》并没有刻意渲染一种清醒的绝望,观众从中看到的是坚韧的力量,这才是属于过去四十年的精神底色,电影的情绪好似江海般宽厚平和,随着养子的回归、两家人心结的化解,大团圆式的美好结局又给人以慰藉。《地久天长》的色调并不晦暗,相反,它更有着坚硬如水的精神气质,以悲悯的人文关怀烛照着国人的内心世界。

四、结 语

伴随着《友谊地久天长》哀而不伤的旋律,影片在袅袅余音中婉转而谈,它所要呈现的绝不仅仅是时代宏大背景下,社会边缘家庭的漂泊沉浮,更是一种犹如无根之浮萍般的心理状态。当体制化的庄严随着社会巨变而崩塌,万千国人在同一时刻奋力争抢着最后的精神稻草,在长期的虚无迷茫笼罩之下,所幸有这样一部作品密切关注着现代社会的思想历程,并且用平静的口吻将其道出。《地久天长》让观众看到了王小帅个人风格的彻底蜕变,更反映了文艺电影在商业风暴中的淡然处之,其审美意蕴与人文价值足以令中国电影市场为之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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