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思齐(贵州理工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3)
“二元对立”既是生活中普遍存在的现象,也是结构主义理论的基本概念之一,它是我们用以解读当代电影,领略其艺术价值的一个重要角度。正如罗兰·巴特所说:“通过找出文本中其他的对立双方以及分析这些对立双方是怎样相关的,结构主义学家就能解构文本并解释其意义。”力求兼顾简洁易懂与内涵深度的迪士尼动画电影,往往就能够通过二元对立结构的理论来进行分析,由蒂姆·波顿执导的,与1941年的同名前作都有着成长电影标签的《小飞象》(2019)亦不例外。
必须承认的是,早在结构主义诞生之前,“二元对立”就已经是人类普遍具有的思维之一,人类依靠这一思维来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正如罗曼·雅柯布森所指出的:“二项对立是最简单的逻辑运作。……判断大的就不能不考虑小的概念,没有贵的意义,贱的意义就不可思议,二项对立的价值就在于此。”而在20世纪初,索绪尔结构主义语言学在共时/历时,能指/所指之类上的认知观深刻地影响了人们,在列维·施特劳斯、罗兰·巴特等学者的努力下,二元对立渗透进其他的体系中。以施特劳斯为例,他以二元对立理论来对神话学进行探究,对人类学和文学的研究范式有着颠覆性的贡献。在此之后,人们在处理文本时,便往往会沿着斯特劳斯开辟的二元对立结构之路走下去。
在《小飞象》中,文本中的二元对立结构也是鲜明的,它在电影剧情、人物和内涵上都发挥着作用。从剧情上来说,迪士尼动画常常构建起二元对立来强化角色之间的矛盾和剧情上的冲突,如善与恶的斗争,男与女的爱情,往往便是迪士尼动画的剧情主干。在成长电影中,成长之前的弱小、迷茫与成长之后的强大、坚定有力等,也是常见的二元对立结构。例如在《狮子王》(1994)中,观众目睹了小狮子辛巴从无忧无虑、任性顽皮的小王子,变成一个从痛苦中站起来的,有担当的国王的成长过程,反派刀疤在与辛巴的斗争中随着辛巴的成长而渐落下风。《小飞象》中的成长主体无疑是小飞象笨宝,在电影伊始,笨宝刚刚被妈妈珍宝夫人生下来,还是一只弱小的小象,它的孱弱是多方面的。首先,由于刚刚诞生,它的生活能力是不足的,难以适应美第奇马戏团火车车厢里的生活环境,更不用说学习表演,它高度依赖于霍特和米莉姐弟三个人对它的照顾。其次,因为笨宝生来就有两个出奇大的耳朵,它被视为一个怪胎,作为一个被圈养的动物,笨宝又失去了人类原本会给予它的呵护和怜爱。再次,对于在大自然中生活的大象而言,幼崽是应该与母象生活在一起的,然而在包括马戏团在内的剥削动物的产业中,这种亲子关系便很难被维持,尤其是在珍宝夫人为了保护小笨宝而狂躁后,它更是被美第奇关押和退货,笨宝和母亲被迫分开,情绪低落。而在电影的结尾,笨宝已经变得坚强、勇敢以及通人性,它靠着自己的努力一步步地接近自己的母亲,最终实现了和母亲一起回归东方的大象家园的梦想。此时,笨宝已经不再需要人类的抚养照顾就能生存,它刚出生时的劣势已经不复存在。
笨宝的成长明显地体现在它对飞行技能的掌握上。一开始,笨宝意外地发现自己鼻子吸入羽毛后就能够扇动耳朵飞起来,便和米莉姐弟一起开始了对飞行的练习,从最初的跌跌撞撞,到能够凭借飞行来博取观众的掌声,还能在“救火”表演出现意外的时候进行自救,也渐渐适应了观众的山呼海啸以及刺眼的追光灯。在进入梦幻乐园后,笨宝没经过几次训练,就能和高空女王柯莱特配合,能驮着对方飞行。然而笨宝对于自己的飞行技能始终有一个误解,它不知道自己一开始能飞是因为自己打了喷嚏,而以为自己一定要有羽毛才能飞。在电影的最后,笨宝为了救被困在火海中的米莉姐弟奋不顾身地跑回梦幻乐园,而羽毛却飘飞在火焰中化为灰烬,笨宝终于克服了自己对羽毛的依赖,驮起米莉姐弟振耳高飞而去。它也从一个被保护者,成长为了一个强大无畏,能全面认识自我的保护者。同样,笨宝的成长也映照了失母的米莉的成长,笨宝最终对羽毛的放弃,和米莉对母亲遗物钥匙的放弃形成了一种对照。米莉也从一个落落寡合的小女孩成长为一个“小居里夫人”和父亲的贴心女儿。
二元对立结构同样出现在《小飞象》的人物塑造上,如理性的米莉,不愿意成为杂技演员,一心想成为第二个居里夫人,她和感性的父亲霍特就存在着二元对立的关系。霍特将马戏团的工作视为自己唯一的职业,认为孩子子承父业是天经地义的,他难以理解女儿学习科学知识这样“异想天开”的想法。又如同样是成长在单亲家庭中,因童年不幸被父亲抛弃而充满心机,最终唯利是图的梦幻乐园老板文德维尔和失去了母亲却依然对他人充满爱意的米莉姐弟,也有着一种二元对立关系,电影中文德维尔为了挟制霍特而命人追杀姐弟俩,让这种二元对立关系更为显豁。而这里需要着重阐发的,是《小飞象》中人物面临的自我认知与他者审视的二元对立。
电影中的笨宝天生有硕大无朋的耳朵,成为一个他者眼中的异类,身体也给笨宝造成了诸般阻碍,如笨宝一开始不会用鼻子把挡在脸上的耳朵吹开等。同样的,因为参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失去了左臂的霍特·法瑞尔也因为残疾而成为异类和废人,即使是自己的亲生儿女,都难以接受父亲肢体的缺失,尤其是在靠身体吃饭的马戏团中,原为马术高手的霍特不得不沦为大象饲养员,备受打击。在需要带大象出场时,霍特就不得不戴上美第奇给他准备的假肢,以免吓到小朋友。而随着剧情的发展,角色逐渐用正面的自我认知战胜了他者歧视性的判定。笨宝成为风靡全美的小飞象,而霍特也证明了自己能做健全人所不能做的事情,在女儿和高空女王柯莱特从高处坠落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去救护,没有考虑自己只有右臂能否接住她们,最后更是不但重新攀上马背,单手控辔一路疾驰以摆脱敌人,还艰难地单手爬上了梦幻乐园的表演帐篷,割开帐篷让笨宝飞出来。霍特也因此赢得了美艳灵活的柯莱特的芳心,两人共同进行马术表演。迪士尼以这样的人物告诉观众,与他者的不同并不可耻,人应该从正面开发自己,而非屈从于他人的负面评价,应该用精神上的强大,来战胜肉体上的不完美。
这一二元独立在其他美国成长电影中比比皆是,例如迪士尼的另一部动画电影《花木兰》(1998)中,木兰因为自己的个性而不同于其他早早找到婆家的温柔少女,在男扮女装进入军队后更是成为一个异类,但是她战胜了自己身体上的不足,不仅通过了一关关艰苦训练,还用智慧帮助大军击败了匈奴。他者对人物进行施压,而人物则强大自我,克服逆境,这正是二元对立给观众的冲击性魅力。
除了前述两组二元对立结构外,一贯重视对未成年观众起正面引导作用的迪士尼还使得《小飞象》在电影深层意义上也存在二元对立,传递着波顿和迪士尼对社会与人生的态度以及价值观。如在电影中,失去胳膊的霍特愤怒地质问另一名手脚健全的大象饲养员为何能够逃兵役,对方得意地解释说自己伪造了病历。两人不仅在肢体上形成了健全和残障的对立,也体现出了重个人欲求和重社会责任的对立。迪士尼与好莱坞一贯反对人的自私自利,提倡人将自我实现与承担社会责任相结合。如在成长电影《冰雪奇缘》(2013)中,因为拥有操控冰雪法力而长年在自闭中生活的艾尔莎在登基后选择了自由,抛弃了子民来到深山中生活,还让整个王国陷入冰天雪地之中,最终在妹妹安娜的劝说下,艾尔莎才回到王国,正面自己的能力和女王职责,用法力来造福民众。在《小飞象》中,这一组对立主要是由文德维尔和美第奇两个马戏团老板来展现的。
在电影中,文德维尔显示出了惊人的,翻云覆雨式的商业能力,如在收购笨宝不成功后,他在没有拿出一分钱现金的情况下,以一纸合约收购整个美第奇马戏团,终于将笨宝揽入囊中,甚至还让美第奇感恩戴德。又如文德维尔发掘了在法国街头表演的落魄女艺人柯莱特,将她包装为风头无两的空中女王,在利用柯莱特赚取金钱的同时还让柯莱特成为自己的情妇。然而这样的一位商业奇才,因为将才华全部投入到对个人欲求的满足中,罔顾应有的社会责任而成为电影中的大反派。由于自幼失去父亲,文德维尔用“这迫使我成长”的念头来自我开解,他也渐渐在“成长”中走向扭曲,文德维尔通过不断地攫取金钱来证明自己的成功,为了这一目标,他是不择手段的。如在得到了人人皆知的小飞象笨宝后,文德维尔就马不停蹄地要求笨宝演出,并且提出要在表演中加上“人象齐飞”的内容,强迫从来没和笨宝合作过的柯莱特骑象飞行,在柯莱特表示反对时,文德维尔以梦幻乐园的广告语激励柯莱特:“将不可能变为可能。”更丧心病狂的是,为了讨好有投资意向的银行家,吸引观众的眼球,文德维尔在表演时撤掉了以前高空演出每次都有的安全网,将一直跟随自己的枕边人置于险境,柯莱特稍有不慎便有可能命丧当场。而文德维尔则借口说:“网是透明的,只有聪明人才看得见。”对于文德维尔而言,一切都必须为他赚取的目的让步,对财富的追逐使他逐渐失去了良知,放弃了自己的社会责任。而在电影的最后,整个梦幻乐园毁于熊熊大火,银行家扬长而去,文德维尔的商业帝国就此崩塌,这是电影对无视社会责任之人的惩罚。
而与文德维尔形成对比的则是同为马戏团老板的美第奇。美第奇也有着逐利的个人欲求,在电影一开始,观众就能够看到他市侩、求财的一面,如购买了怀孕的大象后自鸣得意,在照顾霍特妻小的同时也将霍特的家变卖一空,在第一次看到笨宝时厌恶地说“这是什么鬼东西”“我们的丑角已经够了”,要求将所谓“疯象”珍宝夫人送走等。作为商人,美第奇也在大多数时刻从利益出发来衡量事物。然而商人脾性并不意味着美第奇失去了社会责任意识。他对于跟随自己的人和兽都有着一份责任感,在恳求文德维尔不要开除自己的员工未果后,他没有安心于独自坐享梦幻乐园的股份,而是掩护了霍特等人偷运大象的行动,更为难得的是,在笨宝被送走后,美第奇重组了自己的马戏团,只有人类的杂技表演而不再有动物马戏表演,并且在演出时,美第奇还会宣扬动物并不应该被囚禁、训练以为人类做表演,动物在表演马戏时感受到的是屈辱和痛苦。这样一来,美第奇保证了观众继续能获得欢乐,演员们能继续维持生活,而动物又不必再受到压榨,甚至还帮助米莉推广了科学。电影的大团圆结局是离不开美第奇的正直与善良的。
被巧妙运用的二元对立结构,是迪士尼乃至美国成长电影得以影响时代和世界的重要原因之一。从前述分析不难看出,以二元对立结构来对《小飞象》进行解读,对于观众获得良好的审美体验,领会蒂姆·波顿隐藏于故事背后的深意,是有所助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