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炼金术:作为电影叙事手段的“梦境”

2019-11-15 09:03徐玉梅临沂大学传媒学院山东临沂276005
电影文学 2019年17期
关键词:梦境

徐玉梅(临沂大学 传媒学院,山东 临沂 276005)

炼金术作为一门自然科学,是一种从普通矿石中提炼金属的手段。作为一种隐喻,炼金术象征着由外部世界进入内在灵魂的冶炼之路,也就是个体的心灵成长过程。电影,作为一种表现世界的工具,在关注现实的同时,也致力于表达人的心灵,给观众瞬间顿悟与灵魂的提升,一如炼金的过程,充满挑战,却具有无限可能。因炼金始于幻象世界,所以经常与梦境、意识幻境结合在一起。梦境是众多艺术形式偏爱表现的内容。正如荣格说:“我所有的著作,我的一切创造活动,都是来自始于1912年即差不多五十年前这些最初的幻觉和各种梦的。”[1]

20世纪20年代,受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尼采的主观唯心主义哲学以及萨特存在主义的影响,先锋派电影热衷于表现疯子或精神病患者的内心世界,强调无理性与意识流。20世纪30年代,美国出现了一批实验电影。代表作品如《下午的罗网》《梦中》《焰火》《心灵》。这类电影同样专注于表现梦幻世界,具有超现实主义特色。20世纪中期,受现代主义思潮的影响,电影创作关注人的主观世界与外部世界的关系,探索自我存在的意义与价值。代表作品如《野草莓》和《八部半》。这类作品在题材上主要表现人的异化,在艺术形式上主要运用扭曲挪用、变形夸张、时空错乱等手法,表现人的内在精神世界的对立关系。

对于电影创作者来讲,“只有按照电影的特殊表现形式塑造一个叙事观念,才能完成自己的创作冲动。把一般的叙事观念变成特定的电影观念的过程,既包括基本观念的形成过程,也包括把基本观念发展成为一部艺术作品的过程”[2]。审视当前的电影创作中的梦境,其更多是作为一种叙事手法而存在的。因此,研究电影中梦的呈现以及与观众的互动关系尤为重要。

一、梦境作为一种独特的电影形式满足观众的消费需求

梦境可以作为片段的形式,与其他形式一起,杂糅,交融。电影《迷墙》把过去与现在、现实与梦境,用故事片、动画片、纪录片与广告片的形式一起,带来了欣赏的快感。蒂姆·波顿的《大鱼》大量使用动画技术将观众带入一个传奇、魔幻的梦境。《盗梦空间》集合了各种类型片的风格,有科幻、动作,还有悬疑、惊悚、爱情,很好地迎合了各个阶层观众的审美趣味,展示了影片的多义主题。这种整合又融合了心理学、数学、建筑学、哲学的知识。混搭的类型融合各学科的知识,体现了影片的复杂性,以至于观众惊呼这是一部高智商的片子。

梦境还经常被当作恐怖片的叙事外衣。有一类恐怖电影,以梦境为由头,通过巧妙的构思,透露出人们对于梦境世界的原始恐惧。《猛鬼街》系列电影讲述的是榆树街的孩子们反复被一个噩梦惊醒,在梦境中一个疤面煞星在追杀他们,更为奇怪的是一个个的孩子真的在梦境中死去。经过调查发现,梦中的疤面煞星正是当年因骚扰儿童被处死的变态狂弗莱迪。电影《噩梦侦探》讲述的是一个名叫“0”的变态狂人通过手机通话来唤起人们内心的死亡意识,然后利用梦境让对方在梦中自杀身亡。《梦境》讲述的是美国总统经常在梦中惊醒,联邦调查头子鲍勃为了控制美国,想要进入总统的梦境。最终阿列克斯进入总统的梦中,与邪恶势利做斗争,最终将刺客托米和鲍勃制服。或许因为这类恐怖电影披上了梦境的外衣,带来了更大的感官刺激,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观众对于梦境世界的心理需求。

梦境还可以是一种造型手段,用象征和隐喻意义的符号直接指向人物的内心,带给人震撼性的心理感受。黑泽明的《梦》中,直接借用梵高的画作《阿尔的吊桥》《乌鸦》。梵高的画作本身具有强烈的印象主义和表现主义风格,影片在画作与现实中穿梭,营造出半真半假、如梦似幻的效果。电影造型夸张、超现实,是因为梦境来自幽晦深涩的潜意识世界,具有无序性、混乱性和暧昧性,或荒诞诡异,或华丽奇谲。《爱德华大夫》中借用过达利的画作特征,扭曲的物体,凸显人物内心的不安惶恐。《穆赫兰道》建构梦幻性场景时,将红、黄、蓝等具有强烈视觉冲击的色彩组合在一起,在构图上强调诡异感和压抑感,光线上用极强的明暗对比,给人强烈的梦幻感受。梦境符号也充满着隐喻,如钥匙这一象征意义的符码,在许多电影中屡次出现。在《穆赫兰道》中,蓝色钥匙不停地出现,它是戴安娜罪恶的化身,也是打开梦境通往现实魔盒的关键。《下午的罗网》中,钥匙是探索女性内心、开启新世界的关键,在探索过程中,钥匙变成刀子,隐喻着探索过程所带来的伤害。电影中像钥匙一样,具有隐喻意义的物体如钟表、镜子、走廊等,反复出现,增加了影片的神秘度与多义性。《贝壳与僧侣》中走廊代表通往梦的道路,水晶球内的贝壳隐喻着欲望,化身为神父的将军隐喻着宗教权威,神父的脸上出现裂痕最后破碎,意味着权威的破灭,而水晶球破裂意味着欲望的释放。电影《迷墙》中,有象征物欲横流的郁金香吞噬人的镜头,有象征残酷教育制度的绞肉机。象征和平的鸽子突然变成老鹰,隐喻着要毁灭一切的力量。《八部半》一开始就用隐喻的镜头表达恐惧与焦虑之情。拥挤的车流中,导演吉多被困,无法逃出。接下来,吉多终于像风筝一样飞向天空,但是下一个镜头却是拴在脚上的绳子把他拉下地面。风筝象征着自由,绳子意味着无限的压力与烦恼。

大多数梦境电影虽然披着梦境的外衣,有其独特的叙事机制,但内核仍然是讲述一个经典的老故事,有经典的叙事结构与人物设置,即按照“冲突律”来组织和结构情节。在《香草的天空》中,梦的套层结构是整个影片的主要结构方式。电影由台词“睁眼吧”开始,又以“睁眼吧”结束,观众好似进入主角的一场梦境中。在这个梦中又大梦套小梦,呈现出梦中梦的结构。《红辣椒》讲述的是东京精神医疗研究所研制出一种可以进入他人梦境的仪器。通过这种仪器,不同的人可以将梦境相连,而且做到共享梦境,并且每个人的潜意识都会影响到共同梦的进程。故事将整个大的情节分为若干的小单元,借助于梦这一道具,营造了一种意识的迷宫,给观众带来解读的快感。电影对于利用梦境达到了叙事技巧的把握,成功实现了对于观众心理的驾驭。

二、梦境作为表现人物心灵的手段

梦境作为人物的生活方式和生存空间,不仅是人物的背景与境遇,而且可以阐明人物的性格,表现人物的心灵。在电影《梦之安魂曲》中,被梦想控制和奴役的老年妇女萨拉整日与电视为伴,为了可以当明星,不惜损害身体进行减肥。可是,这一切只是一个巨大的幻影。她所钟爱的东西,只能将她放逐到无尽的荒野,永远不能实现。她只好在虚假的梦幻中沉湎,不能自拔。影片中混乱而迷茫的年轻人,悲伤、焦虑,沉迷于毒品。梦的幻觉是对空洞现实的讽刺,是对绝望人生的痛楚。

梦是清醒生活的继续,潜意识的梦境常常与现实中的许多事情有关。电影通过梦境的方式,将现实中不能实现的欲望,进行伪装、变形,进入人的潜意识,达到愿望的实现与满足。在《梦的解析》中,弗洛伊德认为:“每一个梦都有一定的意义,尽管是隐蔽的意义,梦是其他思想的替代物,只有正确地揭示出这个替代物,才能发现梦隐含的意义。”[3]换句话说,梦境都是来源于我们已有的外部经验或内部经验。电影《穆赫兰道》便很好地利用了弗洛伊德梦的心理机制开拓出一条精神分析之路。怀揣“明星梦”来到好莱坞发展的女子贝蒂才华横溢,加上姨夫姨妈的帮助,即将成为事业有成的好莱坞新秀。而她收留的遭遇车祸的女人丽塔却面临困顿,甚至记不清自己究竟是谁。贝蒂要帮助照顾丽塔寻找记忆,并不停地安慰对方的心灵。在影片115分钟之后,演员没变,角色和剧情突转。原来,前面的一切都是一个梦境,是女主角戴安娜由于各种欲望情感萌生出来的复杂的梦境。现实中的戴安娜(梦境中化身为贝蒂)怀才不遇,每每被光彩照人的卡米拉(梦境中化身为丽塔)压制。在弗洛伊德的学说中,“仿同作用”是一个关键的词语。它指的是通过一种模仿别人的方式,将自我同化到另一个自我中。在这个过程中,将自己的情感、欲念、态度,转移到其他人或物件身上,以减轻心理负荷,进而将自己的欲望投射到别人身上,以期获得自我的心理释放。卡米拉是戴安娜仿同的对象,也是一种对失去该对象强烈的补偿心理。在影片115分钟之内,两个角色之间的关系越来越近,不仅仅是情感上的相互依恋,而且外貌上也向彼此靠拢。一方面表明梦境在向现实靠近,另一方面表示角色的互相转换和投射。同样,在国产影片《催眠大师》中,心理治疗师徐瑞宁通过催眠术为病人心理治疗,不但找到了治疗对象任小妍的心理疾病,也同时进入到自己意识的深渊。梦境电影中,梦的意义当然不是弗洛伊德所说的“自由浮现”,而是创作者基于原始动机之上的刻意虚构。这也正是梦境叙事之于电影创作的意义所在。

在梦境这一形式下,人物可以超越现实的羁绊,达到最大限度的心灵飞跃。荣格心理学认为,人的心灵包含有意识的自我和无意识两大部分。生活中每个片段尤其是梦境,都可以帮助我们认识自我,进入自己的内在。而整合自己无意识的特性,会自然地发展个人的个性。《爱丽丝梦游仙境》中,作为一个从父权社会来到仙境的女孩,爱丽丝拒绝陷阱居民的期待,不愿意承担替他们除去专制独裁红皇后的任务。但是当她看到“疯帽子”为了自己牺牲时,爱丽丝内心的“勇士”之情萌发,女性意识也开始成长。爱丽丝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与炸膀龙展开了激烈的搏斗,最终获得胜利,这是女性对自身能力的一种指认与确定。从仙境回到现实的爱丽丝脱胎换骨,重新开始新的生活,面无惧色,内心勇猛。动画电影《千与千寻》中,女孩千寻和爸爸妈妈去新家的途中,不慎进入神秘的隧道而到了一个梦境世界的故事。在这个世界,千寻遇到了磨难挫折,也逐渐成长。只有经过特定的情景,内心才能生长出顽强的力量。少女千寻经历的种种,都是为成长准备的。没有认识自我,就没有完整的生命体验。《盗梦空间》中,柯布的梦中梦冒险之旅成就的是父子深情与父子团聚。与其说回家之路是空间上的转移,从一个地点到另一个地点,不如说是心灵上的探求,从失落到获得。

“在炼金意象里,这个世界可以改良,疾病可以消失,物质可以变化为精神,精神也可以变化为物质。”[4]梦境叙事是电影创作者表现心灵的载体。梦境可以很好地升华影片对于人生的认识。我们经常做的梦,常常是我们赋予最大热情的事物,比如生死、比如爱欲。在伯格曼导演的《野草莓》中,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爱的追寻始终笼罩在影片之上。试图逃避死亡却永远笼罩在死亡阴影下的伊萨克必须自我救赎,唯一的渠道便是爱的力量。影片结尾,爱的力量让伊萨克终于完成了美梦。死亡与生命是一对相互伴生的参照物,只有面对死亡,才理解生命的珍贵。电影《盗梦空间》开始,海浪冲击着海滩,昏迷的柯布趴在沙滩上。在影片结尾,这一场景又重复出现。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可以解释:海滩上昏迷然后苏醒,意味着从死亡走向新生。这无疑是关于母腹以及出生的象征,是在梦的深处人类的“涅槃”欲望。

三、梦境拓展了电影的文化意义与哲学价值

梦境中的空间在影视作品中不只是地理概念,也不是集合概念和物理概念,更重要的是社会关系和文化价值。梦境中的时间在电影中也不仅仅是叙事线索,而是心灵的成长史。雅克·拉康认为,人在成长过程中,通过发觉自我的存在,进而找到与外部世界的关系。《八部半》通过导演吉多在拍摄影片过程中遇到的困难和危机,来表现人与社会的关系。电影观念永远是时代文化的体现,是与当下时代文明并行的。日本导演黑泽明的《梦》讲述了八个故事,由小到大,既有导演对自身的探寻,也有对艺术的思索,还有对文化环境、社会环境和人类生存问题的探索。第一个梦主要讲述了美好事物背后所隐藏的危险,开篇就是一种向外部世界探寻的勇气。第二个梦主要描述了对美好纯真感情的向往和对肆意践踏行为的谴责,第三个梦表述了黑泽明对于真理的追求,第四个梦是对于战争的鞭挞和对人与人关系的考量,第五个梦是黑泽明对艺术本质的理解,第六个梦和第七个梦是对社会丑恶面貌的态度与看法,第八个梦是黑泽明心目中理想的桃花源世界,也是黑泽明回归自然的生死观的体现。

关于梦境的影片,最终都绕不开对于现实与梦境、真实与非真实的探讨。对于梦的思考,正如中国古代最经典的梦境表达:“庄周梦蝶。”人究竟能不能确切地区分真实和虚幻?庄子将对这一问题的思考设置于梦境中,其实就是借梦境来表达对“人生如梦”思考。瑞典电影大师英格玛·伯格曼说,捕捉生命一如倒映,一如梦境。电影是一种造梦的机器。影院中,观众首先会认同自己的观影行为,这是一种初级认同,也就是将自己视作一个先验主体的行为。然后观众才能对银幕上的影像进行感知,体验剧情的跌宕起伏,这是次级认同。对于观众来讲,电影院就是让你潜入他人梦境的而获得投射的地方。盘根错节的梦境,大大小小的谜题,需要观众用慧眼去辨别,用心智去思索。通过两次认同,电影的造梦机制如愿以偿地在观众身上发挥作用。而以梦境为主要内容和手段的电影在两次认同的基础上,制造了第三次认同。导演就像一个盗梦人,引领观众潜入穿越层层迷宫,进行厮杀搏斗、陷入爱恨纠葛,亦真亦幻,几度轮回。电影中的“梦境”是一个让你审视自己的地方。正如在《盗梦空间》中,阿丽雅德妮向柯布展示了两面相互映射的镜子,不仅揭示了抽象的镜像理论,也是对于梦的深层阐释。于是,盗梦者与被盗者,被镜子这一道具巧妙地缝合到故事中去了。当你潜入别人的梦境时,别人是否也在潜入你的梦呢。观众看电影,是带着欲望凝视幻象。幻象被编织得天衣无缝,观众在看电影中获得快感,进入他人的梦境流连忘返。可是,究竟是我在看电影,还是电影在看我?

梦境电影拓宽了观众的心理体验,带来一种全新的时空感。我们知道,时间和空间是一对相互联系的哲学范畴。空间意识来自视、听、触、味、嗅等物理感觉,而时间感则发源于人类对潜意识和心理活动的认知。时间的无始无终,空间的无边无界,从整体上把握时空是很难的。在对日常生活的描述中,在时间方面被称为“现在”,在空间方面被称为“此处”。“现在”与“此处”背后存在一种价值观,那就是过去时空的付诸流水、未来时空的不可捉摸。梦境电影对时间与空间关系的探讨,是所有影片里面最极致的。《盗梦空间》通过对人类空间感知的影像重塑,浓墨重彩地呈现了梦与现实的差异,形成了蔚为大观的视觉经验系统。通过表现梦与现实在时空关系上的复杂换算,如第二层梦中的汽车坠落桥梁的10秒等于第三层梦中电梯里的2分钟,又等于第四层梦境中雪堡中的60分钟;电影中梦的空间可以折叠(“非欧几里得空间”),可以升降与变形(荷兰画家埃舍尔的“不可能的楼梯”),甚至可以被抹去(埃瑞亚德妮弄碎镜子,抹去无数个镜中自己的投影),这其实都是导演对空间不可知论的思考。同时,梦中的死亡意味着人物回到现实,生死关系构成因果轮回。“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这又是对时间不可知的探寻。最终,心与物的关系超越了二元对立,达成“心物合一”的境界。只有经历了心灵的挣扎,才能恢复生命的本来。这中间的叙事过程,梦境起到很大的作用。

四、结 语

梦境叙事上的形式感所带来的快感,填补了当下观众内心的空隙,带来了愉悦,也带来了反思。依托梦境所具有的强大叙事力量,电影表现的时空感更加强大,更好地呈现了人性的复杂,甚至超越心理感知,承载了文化的意义。当然,不是所有的电影都适合梦境叙事,梦境叙事也不能取代电影的其他创作手段。毕竟一部作品的意义只有找到适当的艺术形式,才能取得成功。但是,梦境这种叙事形式的变化带来的观念变革,确实值得当前的电影创作者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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