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春艳/浙江中医药大学
中国文学的“走出去”之路一直颇为艰辛。莫言之前,鲜有国际知名大奖的获得者。如果说诺贝尔奖是阳春白雪的话,中国科幻小说近年来的接连获奖可以说是将中国文学真正介绍给了西方的大众读者,尤其是《三体》,在国外市场受到了普遍认可和追捧,为中国科幻小说打开了走向世界的大门。
那么,为何最终率先登上世界舞台的是一直在国内处于边缘地带的科幻小说呢?
这和科幻小说的自身特点以及科幻场域中各行为者的惯习密不可分。原文作者、译者、译文读者三者在各自惯习的支配下进行文化的生产与再生产、建构与被建构。从惯习的视角,我们可以一窥《三体》及其译本成功的深层原因。
Habitus是布迪厄社会理论的最基本概念之一。它和场域( fi eld)、资本(captial)一起,构成了布迪厄的社会实践模式:[(惯习)(资本)]+场域=实践。在翻译研究从文化转向中衍生出权力转向后,这一模式开始被广泛应用到翻译实践的分析研究中去,成为翻译社会学中的一个核心概念。
高宣扬教授在《布迪厄的社会理论》一书中对Habitus的内涵做了深入剖析,他认为“惯习”、“习惯”等译法均不能准确地表达其涵义,因为Habitus并不只是表示“习惯”, “更重要的,是描述人的仪表、穿着状态以及‘生存的样态’(mode d’être)。”(高宣扬,2005:3)因此他将Habitus翻译成“生存心态”。他认为布迪厄所说的Habitus,“一方面是指在特定历史条件下,在个人意识中内化了的社会行为的影响的总结果”,“但另一方面……一旦经历一定的历史时期的沉淀,并内在化于特定历史阶段的人群和个人的意识内部之后,Habitus便自然地去指挥和调动个人和群体的行为方向,赋予各种社会行为以特定的意义”。
惯习是一种持久的秉性型系统,兼具稳定性和创造性。作者对题材的选择、对主题的表现以及所展示的风格无一不受其已建构的惯习的制约,而知名作者的惯习对其后的作家甚至是同类作品的整体风格也具有建构性。
刘慈欣出生于60年代,他家被下放的阳泉,是出名的武斗重灾区,在那里,他亲眼见证了饥饿、贫穷和斗争;作为80年代的大学生和计算机高级工程师,他又站在科技的前沿亲身体会到了全球化大潮中科技的突飞猛进和人们由此产生的希望、焦虑及恐惧。在他的作品中,“生存竞争”成为重要的主题。“人性”和“生存”相冲突的时候,我们将何去何从?2007年他和江晓原教授在国际科幻·奇幻大会有一段对话,他表示自己是一个疯狂的技术主义者,坚信技术能解决一切问题,在必要时,会选择“生存”,而非“人性”。《三体》中叶文洁的选择其实也表明了他的态度:她向三体星球发出信号,正是出于对人性的绝望和对新文明的渴望。刘的作品有很强的现实性,“不断探讨这人生中可能出现的各种问题和矛盾:生存的艰辛与人性的呼唤,人性与兽性的冲突,民主与独裁的冲突,伟人和普通人在历史中的作用,科技与伦理的关系,生存权与人权的关系等,利用科幻的独特性设想出主流文学所无法设想的场景,直至社会深处。”(王卫英,2018:9)此外,他的作品还具有鲜明的民族特色,他也明确表示从未过多地思考作品输出问题。“对民族根性的挖掘和批判是刘慈欣科幻小说达到的另一高度。”(王卫英,2018:13)《三体》中最终都没有忏悔的红卫兵小将、自私的母亲、狂热的妹妹,无一不透着浓郁的现实主义色彩。
当然,近当代的中国科幻小说家大多受到西方科幻小说的影响,刘慈欣也不例外。他坦言:“我的所有作品,都是对阿瑟·克拉克《2001:太空漫游》的拙劣模仿。”他走出早前中国科幻作家偏爱的“未来探险参观”模式,将故事背景置于浩瀚的宇宙之中,带有强烈的时代性和世界性。
可以说,刘慈欣所处的时代和自身经历在决定他个人惯习中起了重要作用,形成了他的个人风格,体现了惯习的被建构性和稳定性。他之后同获雨果奖的郝景芳的作品也具有鲜明的现实性、历史性和中国特色。这些优秀的作家和作品又将潜移默化地影响同时代的甚至是他们之后的作家的惯习。
同其他行为者一样,译者的惯习也是由其生活环境和自身经历等因素决定的。
11岁时,刘宇昆随家人从兰州移民美国。初到美国,为了排遣寂寞,他曾大量阅读中文书籍。在他身上,可以看到当今社会最为推崇的“斜杠”特征:他是哈佛大学的文学学士、法学博士,数学是他最擅长的科目,因此他还辅修了计算机。他是工程师、律师、科幻作家,并曾获得雨果奖和星云奖两大奖项。
刘宇昆曾在Amy Brandy的一次访谈中表示:“I simply pick stories that I like and pay little attention to anything else.”但是他的喜好其实是由其文化惯习所决定的。科幻小说家的身份、对东西方文化的深刻理解构成了他的文化惯习,并最终通过自己的作品和译作得以外化:他能摆脱流于表面的那些刻板印象,以西方的叙事传统来表达中国文化的深层内涵。他在《三体》英文版后续中写到:
“In some cases, I tried to adjust the narrative techniques to ones that American readers are more familiar with. In other cases, I’ve left them alone,believing that it’s better to retain the flavor of the original...The best translations into English do not, in fact, read as if they were originally written in English.”
那么何时保留何时改编?这些并非是由抽象呆板的理论策略所决定的,而是译者遵循自身惯习引导的结果。比如他对中文版《三体》的章节顺序做了较大调整,迎合了西方读者的好奇心。
西方的科幻产业相当发达,除了好莱坞科幻电影在全球范围的拥趸,科幻小说也拥有比纯文学数量更多的读者群。一部广受好评的译著,尤其是流行小说的译著,应该是求同存异的:“同”是基底,“异”为佐料。毕竟大部分读者很难摆脱自身的惯习的桎梏,他们在阅读中首先寻找的是某种认同感。惯习决定了他们的审美品味和选择偏好。刘慈欣对克拉克的崇拜和模仿使得西方读者很容易产生熟悉感。“对人类自身理性与科学进步提出质疑,探讨‘后人类’时代的人类生存境遇一直成为大多数西方科幻读者的阅读习惯与精神诉求。《三体》既迎合了西方多数科幻读者一直以来的哲学阅读诉求,又给西方读者带来了宇宙角度上关于人类终极意义的深刻思考。”(刘舸:2018:111)熟识的写作模式和陌生化的叙事视角结合在一起,既迎合了读者的审美又带来了新鲜感。
文学作品是意识形态的一种体现,要被外国读者接受非一厢情愿即可达成。在选择外译作品时,首先就要考虑原作者的惯习和译文读者的惯习之间的契合度。过度陌生化的作品作为学者的研究材料尚可,但必然不能为广大读者所接受,可能会产生“叫好不叫座”的现象。其次,在选择译者时,语言能力固然重要,但他本人的生活经历、文学品味、审美偏好甚至是个人能力等也是出版社需要慎重考虑的内容。只有作者、译者、读者三者的惯习存在可容性和交集点,译作才有望获得市场的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