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虹如/Columbia University,Teachers College 美国
作为中国文化的结晶和瑰宝,诗歌历史文化悠久,更有绚丽多彩的诗学形态。古代诗歌大多文质兼美,语言简洁传神,句句引经据典,要想准确、传神地翻译为英文,不但需要忠于原文,还要求译者能够准确驾驭、熟练运用与原著同样精练而富有美感的英语。基于多年的心得和体会,笔者认为我们不必拘泥于译界长期以来关于古典诗歌 “可译”与“不可译”的争辩,而应当站在推动民族复兴、增进文化自信的高度,探究过去在古典诗歌英译中流失的美,正视其中的困难和问题,探索诗歌英译的基本原则和改进方法。
在所有的中国文学体裁中,诗歌的语句最短,而包含的意境之深却又远超其他任何体裁。从自然美景抒情到家国情怀,从生活点滴到感时伤别,一首区区二十字的五言绝句,就可以包含非常多的意象。读者可以透过诗句中这些看似独立、没有任何关联意象,捕捉到诗人细腻丰富的情感世界,回味无穷。
东西方文化传统和语言表达习惯完全不同。如果说委婉含蓄、言有尽而意无穷是中国人的美学思想和处世之道,英文中的思维和行为模式则完全是走向另一个极端,讲究直截了当,不拐弯抹角,这给中国古代诗歌的翻译制造了天然的屏障与鸿沟。
就以脍炙人口的《天净沙·秋思》为例,诗中以多个名词性词组的叠加,构造出一幅精妙绝伦的水墨画。晚秋时节,枯槁的树枝格外荒凉,乌鸦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小溪上一条破损的小桥,通往一处安静的农舍。天涯游子与一匹瘦马,在夕阳下思念故乡。全诗语言凝炼、意涵无限,如果译者没有深入理解和把握其中的意境和情感,简单按照字面意义进行翻译,即便每个词汇的选取都简练、精准,恐怕外国读者难以读懂,更不要说领会所蕴涵的深层内涵和独有美感了。
的确,一个单一意象在中国诗歌文化中的隐喻可能与英文诗歌中的隐喻大相径庭,何况中国古典诗歌的意境是由多种意象组合而成,以至于诗歌想表达同一意境很难通过直译来跨语言传达。比如莲花这一意象,在中国古典诗歌中常被使用,从汉乐府诗的“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到北宋著名的《爱莲说》,莲花是文人雅士非常钟爱的意象,李白更是以“青莲居士”自居,它代表的是高风亮节,出淤泥而不染,纯粹的美。莲花在英文直译中对应的词是Lotus,无独有偶,它同样是美国诗歌喜爱的意象,然而在英文诗歌中的隐喻更多是“启蒙,冥想,开悟”。可以说,中国古典诗歌中很多意象的来源都来自于自然,而英文诗歌中的意象与传承的关系相对更紧密。如果把中文的“江南可采莲”直译为英文“plucking lotus in South of Yangtze River”,看上去似乎说得通,但更深层理解是很有偏差的, 无论是“江南”还是“莲花”,它们的意境都无法通过直译得到完美诠释,意境美自然会流失。
在中华民族漫长的历史长河中,诗歌与音乐是一对相互依托、交相辉映的孪生姐妹。歌词就是诗歌的一种,入乐为歌,出乐为诗。诗歌格律意识的起源,与此密不可分。汉语的发音经过了从“雅言”到“通语”,到“天下通语”,到官话,再到今天的普通话的演变过程。雅言一直被作为汉室官方口语语言,然而中国历史上很多朝代并不属于汉室,它们对雅言都有深刻影响,比如西晋南北朝时期,西晋承袭了汉代以洛阳雅言为国语,而东晋迁都建康,洛语与中吴语结合,成为了金陵雅音,又称吴音。雅言在唐朝发展达到顶峰,中国学者更是在梵文的影响下发明了新的注音方法“反切”,出现一系列韵书,隋朝统一后由陆法言编撰了一本《切韵》,成为了中国最早官方认定的韵书,在唐代初被定位官韵,并用在科举考试中,书中包括193韵,其中平声54, 上声 51, 去声 56, 入声 32。到了宋朝,在《切韵》的基础上编撰了《广韵》,北宋灭亡后,南宋刘渊又基于《广韵》编撰了《平水韵》。所以在古代诗歌的创作过程中,诗人特别讲究平仄、格律和押韵,通过对不同汉字的精妙取舍以及排列组合,达到音韵和谐、错落有致的效果。起源于东方的方块汉字,与脱胎于拉丁语的英语,在音韵结构和表情达意方面存在巨大的不同,在翻译过程中很难完整保留原诗的韵律美。
李清照的《声声慢》,凭首句就成为千古传诵的经典。“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短短14个汉字,就让诗人国破家亡、天涯沦落的悲寂跃然纸上。七组叠词连用,在声律上急促跳动,极富节奏和韵味。冰心将其翻译为“Forlorn and sad, grieving with hurt(悲痛欲绝,伤心欲绝)”,意思也许保留了,但却未能完全体现汉语重叠的修辞美与音律美。著名作家柳亚子的儿子柳无忌对其进行了修正:“Seek…seek,search…search;Lone…lone,cold…cold;Sad…sad,pain…pain,moan…moan”。在译文中,采用与原诗相同的叠词手法,形式上倒是一致,却难觅原诗的平仄、押韵,以及铿锵有致的节奏美。
形式美又叫形态美或者视象美,是诗歌区别于小说、散文等其他文学体裁的关键特征,也是诗歌艺术魅力的重要元素。诗歌的形式,不但能够提升美术性和观赏性,也能让作品内容和情感的感染力大为增强。正是由于形式、韵律、情感和意义的有机统一,才形成了中国古典诗歌独特的魅力。
作为现存世界唯一广泛使用的表意文字体系,汉字多为单文独义、一字一符。尽管有少数需要两个音节连缀不可分割的连绵词的存在,绝大多数的汉字都有自己独立的意义,可以作为遣词造句的基本单元进行形与义的灵活组合。得益于此,古代诗歌具有整齐、对称的特征,而英文单词则是每一个都长短不一,导致原诗的这种形式美在翻译后流失。很多翻译者在翻译中国古典诗歌的时候都试图还原中国诗歌的字数长短,然而导致英文译词有牵强与偏差。其实本身两种文字形式就差别很大,即使做到长短句字数相同,也很难还原形式的美感。
作为人类不同文明之间沟通的桥梁,翻译到底是一种语言重构,让通晓不同语言的人们能够进行无障碍的信息沟通和思想交流。伴随中国国际影响力的提升,越来越多的外国友人开始关注、热衷以古代诗歌为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和古代文学,然而由于语言的巨大鸿沟,往往很难领略其中的独有魅力。做好中国古代诗歌的英译,不但有利于推动民族复兴,更有利于进一步弘扬优秀传统文化,唤醒和增进我们每一个人内心深处的文化自信。为了更好地促进中国古代诗歌的传播和普及,让更多外国朋友能够读懂中国古代诗歌、欣赏中国古诗之美,我们需要对古代诗歌翻译过程中美感流失这一现象加以正视、重视。
由于中西方在语言体系、文化传统、思维模式方面存在很大的区别,在古代诗歌的英译过程中,我们很难做到同时保留原诗的意境美、韵律美和形式美。对三者进行合理排序和必要取舍,在翻译过程中不可避免。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们都应当牢记意境是中国古代诗歌的灵魂,优先注重保留诗歌原文中那种深层而朦胧的意境美。用语言重构,复原古诗背后的故事,让读者能够领略中国的世事人情,感受我们的民族大义和家国情怀。至于韵律方面,由于我们很难在英语中找到完全对应的音律规则,大可以放弃对音同或音似的追求,尝试利用英语的语言规则二次创作、再现原诗的韵律美。在满足前面两点的情况下,尽可能地传达原诗的形式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