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达
一日整理书房,翻出一本岱山旅游指南,本世纪初出版的,里面竟有“群豚拜港”的章节,介绍了群豚拜港的情景。看来,那时的群豚拜港依旧还作为一个景点,在游览的线路上诱人地点缀着。
我的脑海里顿时浮上二十多年前的景象。我所居住的岱山岛东侧的岱衢洋,除了被称为“岱衢族”的大黄鱼曾经大量洄游外,原也是一种叫做“拜江猪”的洄游、栖息之处。这“拜江猪”是海豚,也说不定是江豚,岛上的人可一律统称为“拜江猪”。它的身子像仔猪般的壮实、圆滑,跃出水面时一拱一拱,仿佛在朝拜。
就在竹屿港的外侧,一次,我乘着航船,步到后甲板上,看船艉拖曳出的浪花。浪花如一道强劲的彗尾,兴高采烈地跳跃,发出欢快的鸣叫。忽地,见到长长浪花的两边有大鱼跃动似的,时而跳龙门一般,呈现一道优美的弧线,时而又昂起尖尖的头,一下一下地叩着。有人在叫喊:快来看,一群拜江猪!我才知那是拜江猪。仔细看,真的是一群,该有十几条吧。背部青灰色,腹部白亮亮,不时地,三五成群的跃出海面,仿佛在表演,又若在戏玩,一片欢欣的模样。那一拜一拜的动作,煞是可爱。
在长涂港的外侧,也经常可见拜江猪雄圆灵动的身影。有一次,我远远地见到海上张着几顶渔网,网架如拱门一般,露出海面。几条拜江猪有点横冲直撞地游过去,若鱼雷似的,只见穿行的弧线在水面掠过。我不由担心,这几顶网要泡汤了。谁知拜江猪有灵性似的,像跳高运动员那般,在网前来了个霎间腾越,“呯”的一声,越过了网架,继续前行,与那渔网开了个玩笑。令我虚惊一下。然后,那圆尖的嘴巴朝向港域,一忽忽露出水面,拜上几拜,仿佛对长涂港很亲近样的。
只是我曾经见过的海豚也好、江豚也罢,何以将其唤作拜江猪呢?
原来,早先有个和尚,平常吃素念经,表面装老实,暗地里爬墙吸壁,偷人家老婆。日子一长,东窗事发。当家和尚因此将他赶出山门,他便成了野和尚。有一日,他看见一间拜佛堂里有几个女人在念经,歪脑筋一动,走了进去,自称为某名山里来的,愿意与她们一起念佛。念佛的女人们一听,甚是高兴。没过多少日子,那和尚与其中一个念佛女人勾搭上了。没想到,他们的坏事被观音菩萨所看见。观音菩萨怒火一烧,当即将他们罚落海里,当了“海猪”。那和尚和念佛的女人后悔也来不及了,只好每日去拜观音菩萨,求菩萨保佑,超度来世。就这样,一拜一拜的,从外洋一直拜到近海。据说,他们还一直拜向普陀山呢。岛上的渔民老大们就把它们叫做“拜江猪”,
尽管是一则民间故事,但是,拜的是观音菩萨,何以说是“拜江”呢?
明彭大翼《山堂肆考·鳞虫·脑上有孔》中记载:“江豚俗称拜江猪,状似豚,鼻中有声,脑中有孔,喷水直上,出入波浪中,见则有风。无鳞,黑色,多脂膏。”照此来看,历经两次海禁的岛上渔民老大们想来将海豚当作了江豚,或者,有些江豚也同时出现在岛周边的海域——我所在的岛就在长江口的外缘,而渔民老大们分不清海豚还是江豚,叫拜江猪就是了。
也有这样的可能,“江”即是“港”。这两个字的读音,在我们的方言中是一样的。据书上记载和老渔民的经验,当拜江猪出现后,就可能会有风暴降临。船只最畏惧的是风暴,它们想来也害怕。是不是想避风?所以它们一拜一拜地祈祷,欲进港湾?抑或在提示渔船,该进港避风了,那一拜一拜的动作,包含拜托的意涵。此“江”该是彼“港”了。称它们为“拜港猪”,也是顺理成章的。多少年来,人们误解了它们的意思,一直以为拜的是长江。
在我看来,那一拜一拜的行为,还具有另一种含义:一种向渔船的作揖行礼。它们所拜的是渔民老大,祈求他们别放网捕捞,一网打尽。它们以为渔民老大看到它们了,便忧心地跃出水面祈拜,却反而暴露了自己。
拜江猪的集群性生活,呈现出一种社会化的行为,合作成了它们显明的特点。据说,当遭遇鲨鱼攻击时,集群的拜江猪有时会反击威猛凶残的鲨鱼,一起狠劲地撞击,将鲨鱼撞得七窍流血而亡。倘若有哪条拜江猪生病或受伤,其他的拜江猪会一起救助。当一条母的拜江猪在水中分娩时,其他的雌拜江猪便聚集一起,以防范鲨鱼的侵袭。分娩后,做母亲的拜江猪去寻找食物,其他的则细心地照顾新生的幼豚,围成一个圈子,让幼豚在里面安全地尽兴玩耍。一拜一拜的拜江猪,看上去呆愣样的,可不像猪那般笨头笨脑,毫无头绪,只顾自己,东闯西窜的。拜江猪那种自觉的合作和协力行为,有时还值得人类学习呢。
当然,拜江猪也有不良的行为。比如雄拜江猪成熟后,就整天泡在雌的群中,寻找自己的爱恋对象。这也没错,是动物总要爱恋的。爱恋的对象除非一见钟情,要不就得寻找或者被找寻,雄性更主动点吧。然而,一旦进入热恋状态,雄拜江猪便采取闪电战术,不办任何手续,更无任何仪式,迅速进行交配。这个也似乎不必非议。问题是,交配后,雄拜江猪就不管不顾,甩甩尾鳍,远走它处。一副洒脱的模样,却也不负责任吧。
拜江猪的肉,我未尝过。据老渔民说,不好吃,肥油多,腥气重。因而,就用来熬油。
过去那段许多东西需要凭票供应的岁月里,渔村和农村的食油每人每月只有二两。因为食油定量少,有人便用拜江猪熬制的油来烧菜。一股浓浓的腥气就萦绕灶头,掩盖了鱼的鲜香或者菜的清香。即使岛上的人习惯了那种淡淡的鱼腥味,也很难适应它的浓重的腥气。不到万不得已,一般人家是不拿拜江猪油烧菜的。
拜江猪油却对治疗烫伤有奇效,如果生了冻疮、疖子、烂疮,用它擦一擦、涂一下,就能治愈,不再复发。小时候,有一次不小心,小脚丫被柴火烫伤,皮肤发红发炎,继尔起肿溃烂。母亲便向隔壁一户捕鱼人家或者有捕鱼亲戚的邻居讨要一点拜江猪油,涂抹一下。第二天,那溃烂之处就收缩,结痂,像炖粥时流出的轻薄的米水干燥了那般,揭下来,只剩一点淡红,然后渐渐消隐。果真为上等快口药。据说,稻田里如生响虫,每亩用拜江猪油四两,浇洒在四角,响虫就会无影无踪。只可惜不知已有多少年未见到拜江猪油了,如要用拜江猪油,渔民老大那里也不知还能不能拿到。
群豚拜港的情景,以前时常能见到,到后来得需遇上机缘,才能领略它的风采,现在,似乎有点消隐的意味。是海水日益浑浊,还是滥捕乱捞的赶尽杀绝了?是不是一道道堤坝拦截了潮汐的流向,增加了淤积,使它摸不着洄游的路线,失去了拜港的舞台?作为一种自然现象的景观,一旦消失,也只成为一个空壳的符号而已。
当拜江猪再出现时,那定是一片美好之时。海水尽管依旧是浑黄的,成群的拜江猪却时沉时浮,蔚为壮观。跃出海面时,翩翩起舞,一拜一拜的,有趣而又可爱,令我感到莫大的欣慰。这样的情景会不会再现?
拜江猪,我在等你回来。
想象一下,当潮水“哗——哗——”地涨上来时,偌大的滩涂上,一群小蟹各自挥舞一只硕大艳红的蟹钳,像舞动一面面小旗帜,使劲地招引潮水似的。仿佛这大蟹钳一招手,潮水就自动上涨,它们便露出一种洋洋自得的笑意。然后,当潮水快涨至眼,它们却一忽儿地纷纷钻入洞穴,宛若与潮水戏玩一般。
这就是被唤作招潮的蟹。它的躯体与沙蟹、澎元蟹差不多大,最明显的特征是,两只大蟹钳一大一小,悬殊分明。那只大的蟹钳常摆在胸前,像是武士的盾牌,其长度该有蟹壳直径的三倍以上。因为它的颜色为橙红,岛上的人又叫它为红钳蟹。在英文里,那一大一小的两只蟹钳宛若扛在肩上的小提琴,便称之为小提琴蟹,一种高雅的称呼。而这枚红红的大蟹钳,只有雄蟹才拥有,雌蟹的两只大蟹钳却很小,一眼就能分辨得清。雄性的力量和刚强,威猛和雄健,在一只硕大的蟹钳上充分地展现出来。奇特的是,一旦那大蟹钳不幸断掉,原处会长出一只小蟹钳,另一只的蟹钳会取而代之,长成大的。看来,招潮蟹的雄性地位始终要突显出来。可不,没这大蟹钳,拿什么来招引潮水?
与许多滩涂上的小蟹一样,这招潮蟹同样过着潮涨而入、潮退而出的洞穴生活。
看着起伏的潮水一阵阵地滚滚上涨,招潮蟹两只火柴棒般突出的眼睛,立时凝望潮面,兴奋之下,进入警觉,继尔恐慌,然后,“索索索”地快速逃入洞中,并用淤泥堵住洞口,让潮水难以进入。大张旗鼓地召唤了潮水,当潮水兴冲冲地涌上来时,自己却又非常害怕地迅疾钻进洞里,看来委实是一种胆小的行为。然而,它不钻入洞里,难道让声势浩大的浪潮一波波地推来搡去?那样岂不昏头转向?甚而承受不起波涛的重压,断了蟹钳,或者窒息而亡。钻入洞中,既可以避免各类捕食者侵袭,又可避免潮水浸淹,实在是一种智慧的忍让,体现了睿智的决策,也成为一种本能的自觉行为——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的了。暂时的避一避巨大的浪潮,得到的是退一步的海阔天空。当退潮后,它所迎来的是一片洋洋洒洒的广阔天地,然后,又可以兴高采烈地等待招呼潮水时刻的来临。
退了潮的滩涂,即是一方自由驰骋的庞大舞台。不管是阳光灿烂,还是阴雨迷蒙,招潮蟹总会挥动那橙红的大蟹钳。那是一种耀武扬威的姿势,宣扬的是自己的武力。古人曾觉得它的大蟹钳像一把剑,给它起了个“拥剑”的称号,可谓霸气十足。倘若别的雄蟹走近自家的地盘,作为“地主”的雄蟹便会摇动大蟹钳,或者轻击自己的背壳,拍打滩涂上的淤泥,作出警示的信号,仿佛在警告对方,别过来,这是我的领地,否则别怪我不客气。大蟹钳挥动的另一种表示,则体现在求偶上。面对雌蟹,它就作出各种炫耀的表演,挥舞大蟹钳,或者叩击海滩,威猛强大中又不失温情柔和,以此来引诱,来求爱。如果遇上其他情敌,就两雄相争,互不相让,大蟹钳便成为有力的抨击武器。对峙中,各自鼓凸眼珠,半曲着大蟹钳,然后冲冲冲,互相摩擦,掌节扣紧,搏斗角力,直至一方将另一方扯起,抡到一旁,才分胜负。
绘制《海错图》的清代画家聂璜十分喜欢招潮蟹的这种勇武形态,对其大加赞赏,写道:“吕亢之谱次拨棹而先蟛蜞重武备欤。”其中提到的拨棹、蟛蜞是两种螃蟹。聂璜认为,吕亢的蟹谱(蟹图)中把招潮蟹排在拨棹之后、蟛蜞之前,是因为招潮蟹拥有强大的“武装力量”。他还以诗赞曰:“经营四方勇力方刚,抚剑疾视彼恶敢当。”将招潮蟹的那种豪侠之气跃然纸上。
年少时,我常去隔海相望的双合岛——岛上的人俗称“两头洞”,那里有我的大姑家。后来,一道粗壮的大坝阻断了叫做仇家门的水道,将两岛连接了起来,我因为工作缘故,倒反而去得少了。一次,大姑儿子带我去捕捉招潮蟹。我们肩扛一顶破旧的鱼网,手提一只铅桶,穿过一道山口,来到一处滩涂边。滩涂不大,窝在两山之间的海岬处,上面爬满了招潮蟹。红艳艳的大蟹钳如一星星的斑点,阳光下闪闪耀耀,给滩涂点染出一番多彩的动感画面。
招潮蟹的胆子还真小。一见我们临近,细长眼柄上的双眼立时竖了起来,一副警惕的模样。当我们步入滩涂,它们便哗啦啦地快疾遁入洞里,一下子没了影踪。我们知道这蟹的胆小,也不管它,只将破鱼网平整地在滩涂上铺开。一间屋面大的鱼网,像迷彩一般,涂抹着一小方滩涂。一根细细的麻绳系着鱼网的中间,长长地延伸至滩涂边上。我们坐在路边聊天,等待招潮蟹出来。退潮的时候,招潮蟹总会爬出洞来的,伸伸蟹钳,活动活动,然后取食,修补洞穴,进行交配。我们虽不知这些,但直觉和经验告诉我们,露出潮面的滩涂上,招潮蟹定然会再爬出洞穴。这是必然的。
滩涂上湿漉漉的,一片静悄悄,仿佛也在等待招潮蟹似的。过了半个多小时,一只只招潮蟹探头探脑地爬出洞穴,先小心翼翼地拿眼扫视一下,见无危险吧,开始在洞穴周边爬东窜西。过了一会,大姑的儿子说,差不多啦。我们提起绳子,使劲一拉,那鱼网一下子收缩起来,成为长溜溜的一串。我们提着铅桶,飞快地跋涉滩涂,奔向鱼网。鱼网上缠着一只只的招潮蟹,那大蟹钳钳着鱼网呢。我们蹲下身,捏着蟹的背壳,大蟹钳便随之松开,挥舞一下,却怎么也勾不到背上,只得乖乖地被我们捉进铅桶里。在人的面前,威武的大蟹钳早已失却了勇猛之势。一顶破鱼网,竟捉到了半铅桶的招潮蟹。
红烧的招潮蟹,透鲜清香。尽管没多少肉,却在咀嚼蟹骨时,渗透着一种鲜美。尤其是那大蟹钳,咬开来,露出饱满的肉,壮鼓鼓的,坚实中融和着柔软。将它们斩成蟹酱,更是鲜溜溜,别具风味。许是因为肉有点娇嫩吧,这蟹酱容易发黑变味,一般得当天吃完,让余韵在嘴里回萦。
有趣的是,这招潮蟹能准确无误地日夜变色。每一天,它的体色都会随着白天黑夜的交替而变化。每当夜晚,其体色变浅,白天则深而鲜艳。据资料介绍,其体色对比最明显的时间恰恰比前一天推迟五十分钟,这正与每天海水潮涨潮落的时间相吻合。这种极富规律的生活节奏,显然是生物钟控制的结果。没有经过亿万年的进化,又怎能获得?
当我想着招潮蟹时,忽然冒出了问题:每当潮起,它总是舞动那大蟹钳,仿佛雄才大略地指挥一般,然而,潮起是因它的招引所致,还是涨潮后它才开始召唤指挥?若无它的挥舞招引,浪潮不是照样在涛声连绵中涌涨上来?
招潮蟹瞪大眼珠,环顾四周,又拿大蟹钳轻敲背壳,想来,它也在犯着糊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