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痘

2019-11-15 07:32
长江丛刊 2019年16期
关键词:硫磺青春痘师傅

秋天,起风了。先是浑身痒,很痒。过不几天,我的脸上就出了大问题,平白无故长出了小豆疔,红红的,圆锥体、黑头。我有点害怕。接着,我的脑袋好像也出了问题!最初是烦!特别的烦!烦得不想听学校的广播,不想睡觉,不想上街喊口号。我心烦意乱,想骂人、尖叫、想找人干仗。开始,我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而且,他也趁机作鬼。我给他捞痒痒,舒服极了,但我不敢承认。这种事又不能对人说。是的,就是想那事儿,那事儿是什么事儿?一时又说不清道不明,书上不讲,老师和父母不给我讲,大家都视而不见。这样的日子很难熬,有点像眼下这世道,没了章法,没了安宁,没有安全感。

其实,我心里也明白,真正原因是因她而起。她是我的校友,叫柳翠翠。人长得很水灵,但我觉得书上那些形容美女的词儿用在她身上都不适合,什么五官精致,什么皮肤白皙,见鬼!她与人不同,她身上散发出一种气势,和那些见了男生就躲的女生不同,她有一股子生动活泼的向上的劲儿,她这种精神气儿能摄人魂魄!我看到她第一眼就把她刻进我骨髓里去了,然后她就很霸道地占据了我每天的梦境。

她其实算不上是我的“同学”,我读高中,她才进初中呢!但是,“停课闹革命”之后,我们上街,游行,串联,大大小小的同学都混在了一起。学校成立了一个文艺宣传队,唱“北京的金山上”。她从门口款款地走进来,脚下带着弹性。她发现我们全在注视她,就把头一扭一甩,那黑黑的长发的波浪就披散到身后去了。一道亮光划过来,我就看到了她!我的脸上立刻就发热发痒,似乎从那时刻起,我的脸上就再没消停过。

我不知从一本什么破书上看到这样一个故事:说是汉光武帝刘秀年轻时候在街上看到执勤的武官“执金吾”很威武,又看到一大户人家叫“阴丽华”的小姑娘长得很迷人,就在心里立下了誓愿,说他这辈子“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后来通过奋斗,果然实现了目标。我便效仿刘秀在心里立了一个人生誓愿:“当官要当工作队,娶妻要娶柳翠翠”!“工作队”,是文革初期县里派到学校去发动文化革命的干部,很威风的。

当我确定了这个“誓愿”的时候,我开始约束自己。同学们闹闹哄哄去“革命造反”了,我就躲在宿舍里读书。那时,学校图书室被砸了,图书散落得到处都是,我很容易弄到了不少书!书能让无聊的人变得充实,书能让狂热的人变得理智。那段时间,我读了不少的杂书,唐诗宋词甚至通鉴史记都有涉猎。当然,只要文艺宣传队组织活动,我也是热心参加,因为在那里我不仅可以找到露脸的机会,还可以见到柳翠翠呀!记得,那阵子,我在队里拉手风琴,还参加跳舞、表演唱,演“活报剧”。当我的表演逗得柳翠翠她们一帮女孩子笑得前仰后合的时候,我心里比喝了蜜糖还甜。而且,在她们的笑声中,我拉手风琴特别来劲,激动得腿杆子打颤。现在想起来,我不过是在台上做了些滑稽动作,没什么艺术含量的。但那时我特别想露脸,很有成就感,就像一只涉世未深的公鸡,在鸡群里抖动着我鲜亮的羽翼,想引起母鸡们的关注,想搏得她们的欢心。而在我的潜意识中,我是在向我的“阴丽华”一步步靠近。

其实,我们这些家在农村的学生,内心里大多还是很自卑的,但我有些不信邪。当“停课闹革命”开始的时候,大多数同学都回家挣“工分”去了。我家境贫寒,本该早些回到乡下去的,之所以还赖在学校,一是有文艺宣传队,更重要的是宣传队里有我魂牵梦绕的柳翠翠呢。在文艺宣传队的那一段时光,是我的“芳华”年代最快乐最甜蜜的一段时间。我有使不完的劲,浑身有力无处发泄。而且,那阵子我脸上的几颗红豆疔繁殖力特别强,已经增长了十倍,几十倍,漫山遍野,勃勃生机。当然,也把我的光滑的脸面变得丘壑纵横,奇丑无比。我害怕柳翠翠看见了害怕,就去医院。医生看了看,也不开药,只说是青春痘,没什么要紧。

“青春痘”?!这么丑陋的东西竟然有着如此靓丽的名字?

好在女同学们似乎也没太注意我的“青春痘”,继续听我拉手风琴,看我演活报剧,依然笑得前仰后合!可是,好景不长,1968年底,毛主席他老人家突然发出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文艺宣传队解散了。城里吃商品粮的学生都相继被敲锣打鼓欢送到农村插队落户去了,却没有人来关注我们这些家在农村的学生。我黯然失色地背着铺盖卷自己回家!没有人欢送,也没有人迎接。有的只是无尽的失落与沮丧。

记得离开学校的头天下午,我特别想见柳翠翠一面,但她是城里的姑娘,我以什么理由去见她呢?见到她说什么呢?想不出辙来。我身不由己地在街上转悠,还特意“抄近路”两次从她家那院落里穿过,想制造一次“邂逅”,但都没能见到她。难道她第一批就被送下了乡?送到哪个地方去了?那一夜我几乎没怎么睡,天刚拂晓,我就独自离开了亲爱的学校。爬上东门山时,我回望晨雾中的小县城,百感交集。我仿佛是从盛宴边被人赶走的乞丐,十年寒窗,我只赚得了一脸的“青春痘”!

回到低矮破旧的老家,母亲倒是高兴得什么似的,一个劲地唠叨,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因为时道不好,她老惦记着儿子,做噩梦!我说:“我是回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年迈的老父亲默默地盯着我脸上“青春痘”看了片刻,就闷头到火弄里抽闷烟去了。他大约在想,老子就是贫下中农,因为教不了自己的儿子,才拚死拚活送娃儿进城去读书的,毛主席怎么又把你给送回来了呢?我理解他老人家的心情:他漂泊半生,到56岁才有了我这么一根独苗。这些年是靠栽种叶子烟供我读到高中的。对我寄予了厚望。如今,儿子如此落魄地回家,还要继承他的衣钵,他心里能好受吗?

回家的第三天早上,我脸上的痘疔还在疼痒,浑身疲软无力,可父亲就叫我起床了。他找出一条钎担,一双钩绳,往我面前一丢,说:“儿啊,今日队里烧火粪,你跟着挑楂子去吧!”

我走投无路,“行!我去!”这用钎担挑楂子不仅需要体力,还要讲技巧的。我身材单薄,又细皮嫩肉的,挑着重担上坡下岭,在荆棘丛生的树林中穿行,那是很苦的活路。我猜父亲是想给我一个下马威,逼着我去找门路。可他哪里知道,如今天下大乱,好多人都在找躲到乡下的门路哩,我何尚不想找个门路跳出农门?去找我的柳翠翠。可柳翠翠到哪里去了呢,为什么不分到我们这里来呢?我一面干活,一面总是朝村口张望,希望着有一天,能有几个美丽的姑娘来到我们山村,其中就有柳翠翠。

那一天,尽管我手脸胳膊都被巴芒荆棘划得血糊汤流,肩膀也红肿了,特别是那汗水流到青春痘上,奇痒无比。但我还是坚持下来了。晚上评工分,社员们一致要求给我一个“硬劳力”的最高分:12分。我心里明白,乡亲们是在同情我,鼓励我。这一夜,我睡得很香。次日,我睡过了头,直到全家都吃完早饭才恍然醒来。父亲说:“歇一天吧!今日的活太重,是挑大粪灌火土,你奈不何!”我知道父亲是心疼我了,心里一热,但嘴上说出的话却很冲:“一担粪都挑不起,还叫男人吗?!”

大半年过去,我将村里一个男人应做的农活差不多都实践过了,人也变得黑瘦粗犷了,满脸的痘疔也变得更加饱满,更加鲜艳,更加充满活力,我已经从形象上完成了一个白面书生向一个山野农夫的转变。

在那偏僻的山村,生活的艰苦和繁重农活其实都是可以忍受的,最难忍受的是没有娱乐,没有知音,没有书看。其实有书也没法看,白天要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晚上,那昏暗的煤油灯还不能点得太久,那时点灯也跟吃粮买盐一样是按人口定量的,发有“煤油票”,我多占了指标,全家人就要摸黑了!幸好,我能在黑暗中想柳翠翠。她到底下到了哪个村?农村的生活她受得了吗?

我白天想,晚上躺在黑黢黢的房间里想,一点一滴,一颦一笑,一言一行,仔细回忆,我将过去的一切都变成活生生的影像在脑子里回放,慢慢就跟梦境浑然相连了,我很陶醉也很憧憬那种寤寐一体、梦实不分的感觉,它使我的漫漫长夜变得瑰丽多彩。下雨天没有事做,那日子是最难熬的,我就没完没了地吹奏我那支短笛。曲子都是随意自编的。在幽怨的笛声里,有时候还能出现翠翠向我缓缓走来的幻觉。我还将我会唱的几首歌曲翻来覆去地唱。那时没有爱情歌曲流行,我只能翻来覆去地唱“革命歌曲”。有时候,我还将革命歌曲的歌词篡改成我心中的内容唱出来。当然,我心中想着柳翠翠,但这名字是不敢让人知道的,只能用代称。记得我经常改唱一首叫《北斗星》的歌:“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丽华阴,丽华阴/黑夜里想你有方向/迷路时想你方向明!”经常这样唱,母亲似乎也听出了“余音”,笑着问我:“山儿啊,想媳妇了吧?那黎华英是谁家的姑娘,娘托人去给你说回来?”我听了好笑,说:“妈吔,她不叫黎华英,叫阴丽华!,已经被一个叫刘秀的小子抢先娶走啦!”娘惊道:“难道那刘秀比我儿子还优秀?哎——我儿肯定是下手迟啦!”我笑道:“是啊,迟了两千多年呢!”

冬天里,终于迎来了年终分红的时刻,谁知会计公布的结果给了我当头一棒:一个工分的分值,只有0.016元。像我这样一个“硬劳力”累死累活干一天,还不够寄一封两毛钱的挂号信。这就是我的劳动价值?我茫然了。也仿佛觉得柳翠翠在渐渐离我远去。我曾经托了几个同学打听柳翠翠的下落,有人说她投亲靠友回到他爸老家去了,有人说她当兵去了,有人说她当工人了。总之,都没有确信。我原本打算到年末分了红给她写一封信的,也顿时失去了勇气。我这才真正感受到我的卑微,我凭几个工分是娶不到柳翠翠的。

年初,我突然向家人提出,我要到硫磺厂当工人去!家人都吓了一跳,母亲脸都吓变了色,急急道:“那可不行,才听说硫磺厂塌死了人呢!”爹也说:“那儿的活太重,你吃不消!”我说:“我要当工人,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这话能震慑人,父母也知道我的倔脾气,只得由了我。

硫磺厂是北岭公社唯一的社办企业,由各队抽调强壮劳力在那里经营。工人基本月工资37.50元,其中20元钱直接划到各自生产队,在队里按甲等劳力120%的比例挂工分,余下17.50元发给工人当生活费。实际上,工人都是从家里自己带的粮食蔬菜交食堂做的,便可以省下大约10元钱左右落腰包。不算队里的工分,这10元钱,抵得在队里干两个月呢!

那硫磺厂建在五峰、宜都两县交界的的一堵百丈悬崖的半岩墩里。矿井又在上一墩,那矿石和煤采了要通过几百米长的钢丝滑线用大竹篓滑下来。

我不知道工人阶级也是分有等次的。这里的工人,大抵分成4个等次,第一等是“炉师”,掌握着打造烘炉和炼烧硫磺的核心技术,都是些牛皮哄哄的汉子,连厂长都敬他们三分;第二等是炉徒,一般由厂长或炉师的亲信充当,主要是在炉师指引下做一些劳动量很大的具体活!但他们有可能学到核心技术,到他们能独立掌握一部烘炉的时候,地位也就很快得到跃升。第三等是挖班,即掌握着矿石采挖技术经验丰富的采矿师傅。第四等是“拖班”,即挖矿的学徒,是矿井里最低等的“苦力”。我初到矿上,当然只能当“拖班”。

我的“挖班师傅”是一个沉默寡言但脾气暴躁的人。对我稍不如意就大加训斥。每到“打炮眼”的时候,那就是我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我身材瘦弱,臂力又差,那八磅铁锤拿在我手上,像是举着一个地球,死沉死沉。在昏暗的煤油灯映照下,要准确地砸到那半寸见方时常摇晃着的钢钎端头,稍有偏差,就会滑锤伤人。况且矿洞又狭窄低矮,身体不是跪着,就是趴着,有时还得睡着抡锤,力量不便发挥。第一次打炮时,我一个小时还没打下两寸深,气得师傅直骂我窝囊废,看我哪儿都不顺眼。我只能忍着,心里想,我不是窝囊废,我认识几千个字,还知道汉代的阴丽华哩!是窝囊废我就不会来当矿工了。打炮眼的时候,溅起来的石头粉末充塞了我的鼻孔,糊住了我的眼睛,掩盖了脸上所有的青春痘,又没有水洗,我就抠,越抠越痒,越痒越抠,抠流了汗,抠流了血。流出血来反而舒服些。这地洞里的日子是没有退路的,除了挨骂、捞痒,困在这矿洞里,我就认真琢磨这打炮眼的事。

炮眼打好之后,师傅灌炮、放炮,得等到里面硝烟自行散尽,这段时间叫“歇炮”,这就是我的快乐时光。我可以坐到洞门口,静静地欣赏山崖的美景,看流云走雾,看膺击长空,看谷底村庄,也可以美美地想一想我心中的“柳翠翠”。有时候,相邻的矿洞里也有人出来歇炮,那我们就可以聊些趣话。右侧矿洞里有两个可爱的工友,挖班师傅叫万传喜,是个30出头的汉子,诙谐健谈,待人也热情,挖矿的技术是一流的,他们矿洞每月都超额完成任务。他徒弟小梅跟我年纪相仿。我向自己严厉寡言的师傅问不到什么采矿知识,就经常利用歇炮时间请教万师傅和小梅,他俩总是不厌其烦地告诉我。

有趣的是,小梅也长了一脸的青春痘,但是,没有我的生动饱满,有些营养不良,我就生出些优越感来。万师傅大约是过来人,他看见我成天去摸那脸上的痘疔,就对我说,你不要去抠,越抠越拐,你那是上了火,上了火,懂吗?男人都上火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泄一下火。他怪笑着。我心慌意乱,却忸怩作态,明明想听他继续讲下去,却又装作不肯听他讲的样子。第二天下班后,万师傅神秘地叫住我,说:跟我走!他把我引到一个偏僻的工棚前,把我一掌推进去,然后对里面说:好好侍候一下我的这位小兄弟。我慢慢看清,这里面有一张小床,床上有一个中年女人,裸露着胸怀,朝我张开嘴,脸上露出难看的笑容。我猛然明白过来,万师傅是要找女人给我消消火。仿佛柳翠翠就在近处看着,我吓得一溜烟逃回了自己的工棚。

“歇炮”结束后,就是我最忙碌的时候,得赶紧将里面的矿渣、矿石和煤拖出来。那矿洞都是斜向进去的,大约10——30度的坡度,用木条钉成轨道,枕木便构成一步步的梯子。拖箱大约两尺多长,一尺多宽,弧形的底面,便于滑行。前端栓有一根三叉戟形的麻辫,拖动时,两根套在肩上,一根夹在裆下,像狗一样手脚并用地爬行。完全靠体力将三四百斤重的矿料拖出洞外。由于洞里没有通风设备,掌子面上点了一盏大烟暴暴的铁皮煤油灯,烟是无法排出的。人在里面整天吸进那没有充分燃烧的煤油烟气,吐的痰都像沥青一样漆黑!为了减少煤油烟,唯一的办法就是少点灯,几十米矿洞全凭摸索着艰难爬行。进洞时,人弯着腰,伏在拖箱上快速冲下去,想停都停不下来,也无法看清前面,全靠记忆中的印象通过双手控制方向。那一天,我在上行时拖得有些重,回洞时已经筋疲力尽,稍微一走神,那拖箱就撞到了柱子,只听哐啷一声巨响。在朦胧中,突然见到柳翠翠就站在我面前,表情愕然地看着我,我正想向她做些解释,她却突然问:“你是人还是鬼?”不知为什么,我竟然看到了自己的形象:衣衫褴褛,头发蓬乱,浑身糊着煤泥,鼻子、口里都沾满了黑油烟渍,连五官都看不明白。我羞得无地自容,连忙说:“我是你的同学,宣传队里拉手风琴的,你不认识我啦?”她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谁认识你!”说完就转身离我而去。我急得大喊:“等一等,翠翠——”正在这时候,猛然听到师傅在急急地叫我。我恍然醒来,才知道,我刚才被一根撞倒的立柱打昏了头,是柳条帽救了我的命。

头一个月,我们矿洞没能完成规定的任务,师徒俩都被扣了钱。主要原因除了我体力差以外,师傅的技术似乎也不及别人。到第二个月的一天,我看师傅开槽有些笨拙,便说:“您累了,先歇会,我替你挖一会吧!”他似乎很看重这挖班师傅的专用镐头,沉默了一会,才交给了我。我接过镐头,用万师傅教给我的方法,加上自己的理解,很快就开出来一条槽子,耗时还不到师傅的一半。师傅一看很惊喜,就说:“行,就是要这样干的,你再选一个炮位我看看!”这选炮位是要看岩石纹路走向的,选得好,可以事半功倍。我按照万师傅教给我的方法选择了一个炮位。他沉默了一阵,说:“你选的炮位,你来掌钎子吧,我来抡锤!”我故作客套地说:“那不像话吧?您是师傅呢?”嘴上这样说,手里还是抓过了钢钎。其实,师傅身体壮实,臂力也好,他抡锤的力度比我大多了。那一个炮眼,我们只花了往常一半的时间,却比以往哪一次都打得深。最后爆下的矿石也比以往哪次都多。这以后,师傅的脾气变好了,很多时候,是处于师徒易位的状况。我们俩灵活换班,各用所长,效率比原来快多了。就从这开始,我们连续几月都超产。

但是,到第5个月的时候,矿上出了大事!那天下午,我们正在矿洞口歇炮,突然邻洞的小梅嚎哭着跑出洞来大叫:“出拐啦——我们矿洞冒顶啦——”

我们一惊,立刻跟着他往洞里钻,到掌子面一看,都吓傻了,只见一块数千斤的巨石压在了万传喜师傅的身上,外面只看到半边脑袋,脑浆都流出来了!人早已经没有了气息……

万师傅是一个好人,却落得如此下场。这已经是三年来出的第二次安全大事故了。社办企业使用的都是最原始的生产方式,公社根本没有必要的设施投入,连一盏电石矿灯都没有。只是一味鼓吹“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革命加拼命!”,似乎没有谁在乎矿工的死活。

参加完万传喜师傅的追悼会,我回家了一趟,家人听说矿上又塌死了人,说什么也不让我走了。我说:“我还是要去的!我不能对自己开‘半途而废’这个先例!”内心里我还想:工友们太可怜了,我认的字多,我得做点什么,争取改变这种状况。夜里,我给公社党委领导写了一封信,提出了我对改善工人劳保和安全管理的6条建议。我特别在信中加上了几条针对性很强“毛主席语录”。过了十几天,公社来了位副书记,对我说:“你提的建议党委很重视!但是受经济条件限制,要彻底解决还不行。我们也不愿看到悲剧发生,但是也不能顾及太多,伟大领袖毛主席说了,要奋斗就会有牺牲啦!革命哪能不付出代价的?”他在矿上召开了个安全教育大会,就算完事了。而我却有意外收获:他走时对厂长说:“这个小吴,是个高中生,算是个人才,你们得看娇贵点,把他从矿洞里调出来吧!”

从那以后,我就被调到了烘炉上,还让我独管一部烘炉,专门安排厂里的首席炉师张生典老师傅手把手教我,我一跃成为了厂里的“一等公民”。谁知这炉师也不好当,炼磺的技术倒是不难掌握,但那劳动强度太大。原先在矿井还有“歇炮”的时间,出洞之后,却成天处于高强度的劳动之中,还要忍受那刺鼻呛肺的硫磺烟子。最难忍受的是“降渣”这个环节:那烘炉子有一两丈高,四五丈直径,外方内圆,成坛子形,底部有两到三个出渣口,炉口用一巨型铁锅盖着。降渣时掀开铁锅,人站在炉沿,冒着上千度高温和呛人的硫磺烟用一根四五米长的钢钎往下捅,将已经出过硫磺烧熘成一体的废渣捅下去。初次接触,莫说用力捅,连钢钎都拿不动,呛一口硫磺烟都要憋过气去。而且捅不了几下,那钢钎下端就烧红了,手里也烫得受不了了,得赶紧拖上来,换另一根。干这活儿也很危险,体力差的还可能被猝降或反弹的钢钎将人带进烘炉,那就会瞬间“火化”。听说毛湖塘磺厂就有一个18岁的炉徒掉进炉子里烧死了,骨渣都没弄起来。其它环节虽然相对安全些,但都是要消耗很大体力的。为了寻找命运之门,我是一个不肯服输的人,不到两个月,这些环节我都挺过来了。

不知是在黑暗的矿洞里油灰煤泥的疗治,还是在这烘炉上硫磺烟尘有什么消毒治疗功效,我到烘炉上不久,满脸的青春痘居然慢慢地减少了,消失了。我的脸慢慢变得平滑起来,但我的心情却怎么也好不起来。因为社会的“青春痘”并未好转:一会儿要抓革命,一会儿又促生产,一会儿割资本主义尾巴,还要斗私批修,灵魂深处暴发革命……一张张本应该青春靓丽的人脸,已经被政治“青春痘”摧残得面目全非丑陋不堪了!

其实,在烘炉上最难忍受的是劳作太紧张,没有时间想柳翠翠!从下班到晚上,我只有几个小时想她!也不是我儿女情长,是厂里根本没有娱乐活动,没有文化氛围,只剩下凑在一起说女人、躺在床上想女人的分。矿上是没有女人的,汉子们大多是文盲,凑在一起可以非常放肆地讲流话,赤裸裸地谈女人,讲黄段子,我不会讲这些,但我忍不住想听,听着听着,内心却纠结起来,觉得这样下去会堕落的。我想改变这种状况,跟厂长建议组织一些文艺活动。厂长说:算了吧!干一天活都累得要死,讲讲笑话能解乏呢!

好不容易,熬过了一年,到放年假的时候,工友们都依依难舍。师傅张生典拉着我的手说:“小吴啊,明年还来吧,你聪明,会超过我,成为矿上首席炉师的!”

我心里一热,说:“来!一定来!我们师徒俩有缘分!”我在心里想,明年我若再来,一定要上书区、社领导,解决这里的劳保安全、文化生活等几个重点问题。但是,第二年,我却没能再到硫磺厂。公社党委通知我:北岭公社组织一个民兵连到长阳县参加管道公路建设,党委决定由我担任该连的政工干事。正月初六,我就到了工地。没过两个月,就得到一个噩耗:北岭硫磺厂再次出了严重的安全事故:张生典师傅在滑线端接矿时,刹车绳突然断了,他被飞速滑下的矿篓撞死了!相隔太远,我没能赶过去看望张师傅一眼,我掉了一夜眼泪。

在管道公路工地只半年时间,我被评为全师的优秀政工人员,下一年,再转战“鸦官铁路”会战,我被任命为仁和坪民兵团的副团长,那一年,我才21岁,眼里开始闪射出生动活泼的光茫来。

在鸦官铁路上,我见到了不少昔日校文艺宣传队的同学,但是没有见到我朝思暮想的柳翠翠,她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而我对她的“相思”仍然很强烈,那种“相思”成了我睡前的习惯性心理活动,仿佛不想她就无法入睡似的。我在副团长的岗位上干不到一年,我又接到区文教组通知:推荐我作为工农兵学员去上大学!我惊喜莫名,我希望能在高校遇到柳翠翠同学。

春天来了,我的秋梦醒了,这个世界也终于平静下来。一晃半个世纪过去,我依然没能再见到柳翠翠,我想借助这篇拙文,对她道一声感谢!尽管我从来没向她作过仍何表白,她更没给我送过一片“秋天的菠菜”,但是她的倩影,特别是她身上那一股子生动的活泼向上的劲儿,陪伴我走过了一段值得反思的历程,鼓励我度过了那段刻骨铭心的“青春痘”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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