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
在旧金山一家咖啡店,邂逅一位多时不见的熟人,问他:“山姆,近来躲哪里去了?”他说这几个月有活干。我说,阁下年过七十,不会还上班吧?他说,他得了个“肥缺”。
山姆说,他退休已五年,日子平淡、安稳。去年,一位朋友推荐他,去见一个名叫杰克的老人。朋友对他说,杰克要登报聘请一个特别“护理员”。朋友说,先别登,见见山姆再说。他们在一个公园见了面。
杰克今年满八十岁,身体棒极了,看上去才六十岁上下。他从前是一家大企业的财务长,中年时和太太离了婚,老来单独过。一栋大房子,两只秋田犬,除了每天上健身房举杠铃,周末打打高尔夫,别无嗜好。他离婚不久就请了一位墨西哥裔佣人,她多年来兢兢业业地替他做家务。山姆正纳闷,老先生什么也不缺,请哪门子“护理员”?
杰克对山姆说,他雇的特别护理员只有一个职责——陪他聊天。每星期一、三、五三天,上午两个小时,在家里的客厅,傍晚两个小时,在马塞湖边。山姆说,朋友推荐他,是看中他“爱听人家说话”。我惊讶:这也算一技之长?称你为“陪聊师”好了。
“陪聊师”娓娓道来——“听”是一门学问,一种艺术,欲成为受信任的听者,需要同情心、同理心和悟性。
山姆说,首先,要听对方把话说完。老杰克有的是老朋友,并非都不喜欢聊天,有好几个属“话痨”级,但多数有一缺憾——爱说话,聚会时抢着说,不喜欢被打断,却不爱听别人说话,他们都七老八十,习惯难改;少数则越来越沉默,整天只和手机过不去。山姆受雇以后,每星期三天,上午和杰克对喝咖啡,下午与杰克并肩在湖畔小道散步,其间杰克主讲。
山姆开头不适应“只用耳朵”。比如,老杰克爱翻老账,抱怨最多的,是儿子限制他到访的次数。那是15年前,孙子才一岁多。儿媳妇怕这位祖父“宠坏”自己的孩子,只让他一个月去一次,且不能过夜。说到委屈处,杰克老泪纵横。山姆连忙安慰,说早过去了,孙子如今是高中生,陈谷子烂芝麻,还放不下吗?
杰克常常背后说老朋友的小毛病,谁打高尔夫给球童的小费不像话,谁打扑克偷牌,谁怕老婆来电话。山姆提醒他,多体谅人家岂不更好?杰克说到兴头上被打断,会生气地抗议:“你越界了。”后来山姆才省悟,说话者的倾诉,首要着眼点在“吐尽”——平日累积的窝囊气,务必发泄,不然憋得难受。
山姆说,除了倾听,也要讲互动的艺术。善解人意的倾听者并非木头,适时、恰当地作出反应是必要的。老杰克去俄亥俄州参加姐姐的葬礼,回到家第二天,向山姆详述童年时代姐姐对自己的爱,悲从中来,号啕大哭。山姆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拥抱他,轻轻拍着他的背,直到他安静下来。此时的言辞全无意义,重要的是让对方晓得他并不孤单。
哲人谈到沟通手段和影响力,认为倾听和说话一般强而有力。听了山姆的话,我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