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德北
昨天热,本不想出门。但之前约了一个孩子,要一起去书店,然后吃东西。提前从家里出发,步行穿过两片绿地,一片绿地上的月季伸枝展叶,另一片绿地上的牡丹却竞相开放,点染着欲热还凉的初夏时光。
从老“吉大”的正门出去,上同志街,心里突然一亮。
怎么就把它忘了?!
那是整整一街的槭树啊,初春剪了头,现在如同巨大的蘑菇,分立在街道的两旁。初发黄,继而绿,深秋红,冬天就变成黑褐色了,枝条稀疏,风吹不动。我们小的时候,不知道这树的名字,因它的果实像蜻蜓的翅膀,又似片片飞刀,所以,我们统一称它们“飞刀树”,采下树上的飞刀,奔跑到情报所的楼顶,趴在围跺上,一片一片地投下去,看它们飞旋,如同直升机的螺旋浆。那是最开心的时刻,玩到高兴处,竟都忘记了危险,顺着铁梯,爬到更高的地方,让手中的飞刀漫天飞舞。
没有音乐的午后,心里却在“咚咚咚”地打鼓。
春天了,飞刀树的主干上还会分泌出黏黏的糖水,颜色有些暗红,湿湿一块,阳光直射下来,糖水闪闪发亮。这种糖水我们都喝过,或者更准确地说,都舔过,有点像止咳糖浆,咽下去,嗓子痒痒的,如同贴了一层薄膜。
年龄长大一点,对这种树的关注多了一点,知道它的学名叫糖枫。
等上了初中,求知欲更大了,去图书馆查资料,一条条记在卡片上:
①糖槭树是多年生落叶乔木,“糖枫”是它的中文学名。槭树科,槭树属,高可达三四十米。
②加拿大槭树最多,所以,它的国旗上印有槭树的叶子。加拿大被称为“枫树之国”,不仅因为槭叶红,更因为槭树是该国的国花。
③糖槭是世界上三大糖科木本植物之一。
④长春市种植的糖槭树是复叶槭,又称白蜡槭。
有了这些知识,再看到糖槭树,心境就不一样,像新朋友第二次见面,因为增加了一些了解,彼此显得亲近一些。
同志街的槭树,和建设街、红旗街、平泉路等街路一样,老糖槭保留至今,大概有半个世纪以上的历史了。长春的槭树生长得慢,至今未见有三十米以上的,一般都在十几、二十几米,且因为经常被园林工人修剪树头,所以,株株矮胖,精壮异常。
站在解放大路与同志街的交汇口,看来往的汽车奔流不停。是下午,行人少,槭树显得格外眩目,街边的店铺个个无精打彩,更让槭树多出一分精神,隐约记得席慕荣写过一篇散文,叫《槭树下的家》,具体文字已经模糊了,但清婉的意境还存于脑海——台湾作家,尤其是女作家,席慕蓉也好,三毛也好,张晓风也好,林文月也好,皆有这样本领。男作家中杨牧、谭子豪、汪笨湖等,亦有这样的本领。
槭树下的家。
多么温馨的惦念啊!
顶着日头去书店,见了那孩子,正在看油画。我去文学区选书,概有席慕荣的一部新诗集、梁实秋的三部旧作、路遥散文一册,是《早晨从中午开始》,还有德富芦花的《自然与人生》。
去吧台结账,便和那孩子去红磨坊喝东西,她要了一杯西瓜汁,我则点了一杯苏打水。自由地闲谈,问及她的恋爱和学习,极其浅淡地问答,双方相处十分平和。突然这孩子和我说起她的家乡,说起她的摄影,说她在家乡的山里见到了一棵高大的树,叶子密密地散向周围,看似不与同类争光。她问同行的人,有长辈告诉她,这是一棵槭树,而且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叫拧劲儿槭。
这又是为什么?
毕竟是孩子,再深的追问也答不上来。
于是,我隔着窗帘向街口那边望去,恰见半边槭树的影子被楼角分割,时隐时现地在我眼前伫停或流逝。
像一个虚幻的影子。
我告诉孩子,我要写一写糖槭树。
她说:“那可不要忘记加拿大。”
我笑了。
她不管我的表情,继续说,“每年的三四月份,加拿大人都要过传统节日——枫糖节。各个农场被粉饰一新,喜庆气氛空前。一些农场保留着印第安人的采集糖树液和制作枫糖的器具,采用古老的方法,为观众展示制作枫糖的工艺过程。”
她说:“一定很甜呢。”
我依然在笑。
黄昏将至,我和那孩子分手,依然选择步行回家,我特意绕道桂林路、牡丹街、新疆街、义和路、惠民路、立信街……我在纵横交错的街路间寻觅糖槭树的影子,我想把我少年时失去的记忆找回来。
在九十中学门口,我摘下一片槭树叶,尽力吮吸它叶脉中的气息,男孩儿的沉默着奔跑的声响,女孩儿飘散在空中的黑发,老师板书时的粉笔落屑,桌椅相互挤压的吱呀呻吟……在这个下午,时光倒转,景致回溯,槭树下的街街道道交相穿越,像白昼的闪电,和泛青的天空合而为一。
我喜爱长春这座城市,也喜欢那些有槭树的街。
槭树下的街,有历史的深邃,有长者的宽容,它们像一张密实的网,不让长春的美好有所遗落……
诚如兰波的赞美——这是牧神的礼物!
“他逃走了,就像一只松鼠——/他的笑还在每片树叶上颤动,/一只灰雀飞来惊扰了/树林中正在沉思的金色的吻。”
牧神啊,我希望你住在槭树的顶上。
在去早市买菜的路上,突然嗅到一股药香。因足睡尚有些昏沉的大脑意外地受到刺激,整个人完全地苏醒过来。因为戒酒,出现了严重的戒断反应,呕吐、振颤、幻听、失眠、心情抑郁、烦躁不安。无奈之下,第一次服用安眠药,二十几年了,第一次足睡至八个小时以上。病症在减轻,自己也努力把心情拿到阳光下晾晒。
孤独容易使人坚强,同时,也使人顽固。
我的性格中存在着严重的二律悖反。
天使与魔鬼的分界线在哪里?
因为不安,就强迫自己读书,但所见文字少有欢愉,既不解忧,又不疗伤。我随手拿起徐铸成的《报人张季鸾先生传》,一翻便是“车子里装的是一口棺材,用稻草和麻包层层捆好的。前面放着一块主牌……”我又随手拿起卡夫卡,读到是“成为一个单身汉,作为一个老人,每当要与人们共度一个晚上而不顾尊严去请求接纳时;生病了并从他床铺的一角整周地去观望空荡荡的房间时……”我读吉本芭娜娜,这个比我大一岁的聪明女子,她说:“在那些梦里,我总能闻到枯叶上的味道。总是在夜晚,泥土和着秋风的薰香,干爽的空气,落叶铺就的地毯,我站在那里。周围月光朦胧,街灯星星点点地矗立着,只有那里发出一些强烈的光。星星像宝石一样闪烁。随着吹过的秋风,枯叶发出微妙的、隐隐约约的沙沙声响,仿佛在水中流动一样,飞舞在地面上和半空中。”
梦呓一般。
我暗问自己:这一切何时结束?
现在,这个春日的早晨,阳光与药香让我混乱的思维得到了清洌的洗涤。
闭着眼睛我都知道:街上的稠李开花了。
稠李花是白色的,状态若槐花,似紫藤,但绝无二者奔放、艳丽。稠李花极小,如果不是排列紧密,你在绿叶之间恐怕难以寻见它。可是,美丽的事物就是如此,弱小的东西总会依靠集体的力量得以应有的彰显。
无花果如此,看似无花,却因结果而备受关注。
丁香亦如此,每一朵丁香宛如古代微缩的杯盏,聚合在一起,却是明丽的花团。
……
抬头寻去,距街口五十米的锅炉房的烟囱旁,一株、两株……共有五株稠李竞相吐蕊了。那种素白,如同少女裙裳上的简洁的流苏,响声不大,却格外地引人注目。阳光流畅,空气微颤,行人悠游自得,花树也松阔怡然,一个神色从容,另一个也眉低目顺,如此安适,如此平和。
不可否认,这是一个美丽的清晨。
物我之间无需交流,融合贯通,彼此契合,任何外力也难以分割。
我情不自禁地向稠李树下走去,全身心地沐浴着它的香熏。
振颤、幻听、抑郁、烦躁……这一切,退潮般地远离身体,耳畔流溢的尽是泉水的梵音。
四周忽地阒静,意识在一寸一寸地飞升。
……一个勃发的少年,裹长衫、赤双脚、汗水淋漓地在山谷里奔跑。他原本在远行的路上,却突然看见山坡上一株开花的树,灵犀动了,就联想起台湾诗人席慕蓉的诗——“如果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为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佛让我们结一段尘缘/佛于是把我化做一棵树/长在你必经的路旁……”
冥冥中的提示,让少年落泪,他不能无视地走过,如若那般,在他身后落了一地的,不是花瓣,而是一颗凋零的心。
少年扑向那棵树,纤细的稠李树,虽柔弱,却刚强;不执着,却用尽了全力。那一刻,少年放弃了对异乡的追逐,他瞬间明了,真爱的表达不是喧响,而是经久的沉默。
……
醒来了,渐渐地醒来了。我回到现实中来,用思维的竹篦篦去幻念中的尘沙。
转身去早市了,看到的每一张面孔都是和善,接触的每一句问询都是温暖。生活敞开它虚掩的门扉,用灶间浓雾般的水汽,欢迎那些乐于归家的人。
我可以清晰地历数开满稠李的小街了。
解放大路南胡同,踞西的一侧,稠李像一个绿色的卷筒,把旁边幼儿园里所有孩子的梦都遮住了。美丽的梦被留下,并存于记忆;丑陋的梦被花树分割、粉碎,归于泥土,过滤虚妄。
吉顺街靠南一侧,一边是南岭体育场,一边是动植物公园。每当夏天到来,附近的老人便来人行道上漫步。花刚落不几日,一地的心结。林荫浓密,像人的一生的一个缩影,只是,脑海中的缩影多半变得只有黑白两色,而现实中的缩影呢?除了色彩缤纷,还可以在老人的心目中留下豁达、乐观的返照——只要生活了,就不存在惧怕。
还有,桂林东胡同,稠李像一个自然的花坊。短短的一条小街,春天,处处花影;夏天,叶茂枝繁;近秋了,这花坊竟像一个巨大的染缸,紫黑色的浆果不但点染着大地,就连行人的衣帽,也被击打上热烈的斑点。不是捏造的彩绘,而是虔诚的祝福。
还有……
还有还有……
我又去看山坡上那株开花的稠李树了。远远地,坐在山谷的这边,内心已放下了缠绵。我还想席慕蓉的那首诗,心境却完全的不同——我遇见了你,在你最美丽的时刻,为这,我已在佛前求了三十年,求佛让我们放弃这段尘缘。佛于是把我化做一棵行走的树,年年经过你的身边……
稠李啊,你可知道,正是你那永不凋零的花瓣,度我今生步步生莲。
说到丁香,故事真多。
长春的五月,大概有二十天的功夫,都是丁香花的海洋。杏花、李花、梨花等等抢先开了,开完就落了。只有丁香花,开了一茬又一茬,或白或紫,把长春的大街小巷都散漫了香气。那香气是浓郁的,雨后则更加上了清新,吸一口,身上的浊气尽了,再吸一口,心花也怒放了。
丁香长得随意,开得也随意,不分贫贱,一视同仁。富贵的也好,贫穷的也好,甚至是拾荒者、乞讨者,你只要经过它的身侧,它就会为你送上诚意的微笑。
多好的脾气!
这么多年了,一直想写一写丁香,这嫣然的花树,曾映亮了我的童年。
那时候小,只要父亲出差,我和妹妹就会被母亲反锁在家里。白天无事,除了画画,就是和妹妹一起趴在窗台上数汽车。家在四楼,自由大路和斯大林大街上发生的一切,都逃不过眼底。路上驶过的是6路公交车,一汽生产的大卡车,偶而看见一辆绿色的吉普车,那一定是从部队大院里开出来的,至于轿车,一天也难见到一辆。
我和妹妹经常发生争执。
一天过了多少车呢?
我说二十七辆,她说二十六辆,谁也说不清楚差出的那一辆究竟驶向了哪里。
突然就不争吵了,因为春天来了,自由大路上的丁香花开了,长长的两排树,组成了两道美丽的花墙,鼓动着行人的鼻翕,吸引着注视者的目光。
有点像卞之琳的诗。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丁香是风景,我和妹妹在楼上看它;我们幼稚的脸孔是否装饰了它的梦?它的梦又装饰了谁人的夜晚?无数次梦见丁香花开,沁人的花香驱散了如影随行的惊惧。我也无数次梦见丁香花落,落花中,撑着雨伞的妹妹像迷路的孩子,一脸的茫然。
自由大路那时还很残破,只有接近南岭体育场的一小段路面还算平坦。附近的农人每待秋至,便来此处晒粮,那一段街面,尽是麦子、黄豆、高粱的碎屑。丁香树默默地吸纳着一切,把自己对生活的热望尽数地储存起来。
冬天了,别的树种枯叶落尽,只有丁香还固执地把变暗发黑的叶片留于枝头,若非深冬的寒风过于凛冽,丁香一定会把这标本般的形象留到开春。植物也是有思维,有感情的吧?如不然,那些树叶为什么紧紧相依,不肯分离呢?冬天的丁香树依然发出沙啦啦的声响,虽然干涩,却不失坚忍和生动。
下雪了,大地变得银白。
其他的树尽量压低了身子,以减少寒流的侵袭;丁香不然,偏偏张扬着横枝竖杈,像放浪不羁的游侠。可它真的不是游侠,一到春天,它的朴实、善良的本质便显露无疑,人们好像突然知道——丁香,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之于从前,长春的哪条街上还有丁香?记忆是朦胧而模糊的。现在是随意了,几乎每一个小区,每一个花圃,每一个院落,每一片林地,都会独处着或掺杂着丁香的身影,它那绿裙紫裳,绿裤白衣,小小的举动,都是落落大方。
丁香是如此的善解人意,古人为什么总把它与离愁并论呢?
那个叫冯延巳的老头一遍一遍地拿丁香示忧,好像除了丁香,再无别的表象能对应他的内心。他写《鹊踏枝》,里边有“愁肠学尽丁香结”,他写《醉花间》,里边有“肠断丁香结”,状若干呕,实在无趣。
有写得俏皮的,如李煜。
他有《一斛珠》。
“晓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俏皮是俏皮,过于轻佻了,难怪他亡国。不像赵匡胤,开口便是“未离海底千山黑,才到天中万国明”。
赵匡胤的句子粗犷,却有山河气,无小情小调。
我说丁香有故事,并不是说丁香本身,而是历朝历代的痴男怨女,他们在一个小小的花苞上下了太多的、意义不大的苦功。难怪丁香艳而不娇,肃而不俗,虽热烈却平淡,虽持久却谦逊——是它看惯了太多的“千篇一律”。
南宋有一本名叫《能改斋漫录》的书,上边记载了一则贺梅子的故事。
贺梅子就是贺铸,因写“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而得名。他字芳四,又叫贺三愁。
贺铸曾爱上过一个女子,二人诗酒唱酬,感情笃深。后来,贺铸因宦赴任,远走千里,虽有不舍,却忧戚分离。女子寂寥相思,情愁难解,便作《寄贺芳四》一首,寄给贺铸。诗上描述:“独倚危阑泪满襟,小园春色懒追寻。深恩纵似丁香结,难展芭蕉一寸心。”
贺铸读后,甚是感动。
回想前景,历历如新,扪心自问,备感内疚。
于是,贺铸填了一阕《石州引》。
“薄雨收寒,斜照弄晴,春意空阔。长亭柳色才黄,远客一枝先折。烟横水际,映带几点归鸦,东风销尽龙沙雪。还记出关来,恰而今时节。将发。画楼芳酒,红泪清歌,顿成轻别。已是终年,杳杳音尘各绝。欲知方寸,共有几许清愁?芭蕉不展丁香结。枉望断天涯,两厌厌风月。”
知道这则故事,再看到芭蕉与丁香同处,心里边该有雾气了。
长春的丁香,开与不开,都在那里。
别地的丁香,都着附了太多的东西。
不知为什么,长春的榆树越来越少。
榆树乃榆科榆属,是高大落叶乔木。材质细密、坚硬,用途广泛。榆木应该算硬杂木吧?可以做家具,可以当房梁,也可以做棺材,北方人对它多有亲近之感。
饥荒年,榆树可以救命,无论叶、皮、花,均可食用,无毒而且有益于身心康健。岳父讲,当年困长春时,榆树像被人剥了衣服的汉子,一株株赤裸裸、白花花的呆立在空地上,枝、干间尽带尴尬神色。好在榆树的生命力强,种子飘落在哪里,就会在哪里生根发芽,见了雨水就吸,见了阳光就长,根深扎于地下,干向往着云霄。
从某种意义上讲,榆树曾是长春人的救命树。
在东北,榆树的种类很多,有春榆、青榆、黄榆、白榆、东北榆、大叶榆。长春的榆树多半是白榆或青榆吧?树干发黑,褶皱深,粗壮,高大,远看像披甲的武士,近看则是面黑无须的壮汉,很有点放浪形骸、我行我素的味道。
榆树有榆荚,倒卵形,俗称榆树钱儿,我们小的时候都吃过。榆钱儿金黄,味微甜,挂在枝头,状如钱串,随风而摇,遇雨后更加明艳,每至立夏左右,多少孩子为它扯了裤子,刮坏了膝盖,扭了脚踝,崴了手指,就不得而知了。我的母亲是做面食的好手,她总会把那些粗粮出人意料地变成美食。她会摊煎饼,在玉米面里掺上一点豆面;她能把玉米面发了,变成臭碴子;她最拿手的是,把榆树钱和在玉米面里,蒸成玉米面发糕,既暄又软,香甜可口。人与自然和谐了,自然就会对人以善,我们亏欠自然的东西太多了,若非自然大度,人类可能早已化为齑粉了。
是从哪一天起,我突然关注榆树?
人的思维有时呈一种纷乱的状态,但是,这种纷乱中又有它冥冥之中的秩序。那夜,我梦见自己在无边无际的榆树中奔跑,身体四周是飞雪般的榆荚在相互追逐。没有目标,亦失去了道路,在我的身后,榆树一棵棵倒下,大地之上只留下浓雾状的空白。
有榆树喘息的声音。
意念告诉我两个字:呻吟。
大概是我上小学的时候,我家住处附近的一群榆树被砍伐了。原因很简单,他们要在那里盖一个自行车棚。伐树的场面可谓“壮观”。行刑者的脸上带着自豪。他们用草绳子围出一个大圈,把看热闹的人隔在圈外,然后,由把头的第一棵伐起。一个人,高高地举起斧头,在榆树的基部砍出一道口子,之后,两个壮汉坐到树下,用长锯一来一往地“唱合”。
榆树按照人们指定的方向倒下了。
人群发出愉悦的笑声。
伐树整整伐了三天,我也跟着兴奋了三天。每一棵倒下,我都和其他孩子一样,欢呼雀跃,内心充满征服的快感。榆树终于被伐光了,地面上只留下一个个泛着白茬儿的树桩。那些树桩白似人骨,年轮的走势异常清晰。不几日,树桩也被人刨走了,这其中也有我的邻居,那些平时令我尊敬的叔叔伯伯。
不知为什么,父亲没有去刨树茬——那应该是很好的烧材。
多少年后,我回想,关于榆树的砍伐,我的快感是从何时变成了寂寞和忧伤呢?
哦,想起来了!那是一个周三的下午,老师们要政治学习,学生们中午下了课,就都挎着书包回家去。我的学校在隆礼路与岳阳街的交汇处,回家的路线灵活而自由。那天,我由学校正门出来,走岳阳街,转入隆礼路,进岳阳街一胡同,在西康胡同拐向斯大林大街,就是在那里,一片榆树的家园变成了墓地。
我要去看那些树桩,那些树桩像低矮的板凳。
我如愿以偿地看到树桩了,但同时看见了乌鸦。
那片榆林有三四十棵树,如今留下了三四十个树桩,它们不规则地排列着,似乎并未停止呼吸。多么奇异的景色啊!让我整个人呆呆地伫立原地。阳光下,乌鸦的背羽泛出蓝光。它们三三两两成群地站在木桩上,间断地发出低哑的呻吟般的叹息。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神色越来越冰冷而凝重。
乌鸦不会再来了,对于这片空地,它们的选择是遗忘。
也许,就是从那时开始,我在自己的内心中启动了找寻失去的榆树的疲惫之旅。又几年之后,师大校园的榆树没了;又几年之后,老虎公园的榆树锐减了。作为行道树,只有岳阳街一胡同的两侧还能看出榆树的排列痕迹,不过,这些保留下来的榆树,如同老人的牙齿,即使没有落光,也变得破烂不堪了。每一棵榆树都有伤痕,每一棵榆树都出现了残疾,但它们依然以树的姿态顽强地挺立着,尽量伸展着自己的铜枝铁干。
园东路上也存留着三棵老榆树,树头已经消失,只有一两根横枝上仍萌发着新叶。是新叶,但有虫斑,榆钱儿也稀稀落落的。今年春天并不旱啊,虫子们为什么这么早就对老树下手了呢?是不是它们在众人的眼里已不能称为完整的树了,所以,园林工人也懒得为它们修枝喷药了?
昨天傍晚开始下雨,我想到了这三棵老榆树,就撑了伞下楼去看它们。两棵在一个相对封闭的居民楼的院子里,树干黝黑,枯枝湿漉;另有一棵被挤在红砖砌起的大墙边,默默无语,侧目向天。我站在树下,一片一片地数枝条上的叶子,那些叶子都是有名字的,我们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把它们彻底地忘掉的呢?
顺着回来的路,竟不自觉地拐入儿童公园,漫无目的地沿湖岸走,踏着意念中的一圈一圈的涟漪。来到假山下,眼前突然一亮,在众多的杨树、柳树的包围下,竟有一批榆树映入我的眼帘。啊哈!这里还有二十几棵榆树生长着,桀骜不驯,个性十足。根已经裸露出来,但顽强地抓着石壁,身躯虽不是十分挺拔,却彰显了不屈的力量。我一株一株地看,一株一株地抚摸,忆想渐渐变暖,心绪也瞬间明快起来。
风过白榆。
想起这样一句话,是小说家刘庆的一部长篇小说的名字。
还有——令人敬畏的黄榆林。
眼前出现一道幻影,是诗人葛晓强故乡——通榆的景象。油画般的黄榆自由地生长着,无所顾忌,倜傥风流。进入这片黄榆林,你才会感到榆树壮美,它们以最真实的心态对你,你获得了人间根本无法企及的恩情。
长春的榆树又何尝不是如此,只要你还惦念着它们,它们就会交给你一份意外的惊喜。
我喜欢洛尔加的诗。
北岛当年在《收获》上开专栏,专门介绍过他。在我的心目中,洛尔加是一个纯粹的诗人,他的诗句用两个字形容最贴切——干净。去年的九月,青年诗人、翻译家马永波从南京北归,举办了一个诗歌朗诵会,国内许多著名的诗人都赶来参加。那是一场北方诗坛的盛事,大家在诗歌的交流中获得了美和感动。
是夜,我和《小说林》《诗林》的主编何凯旋夜饮,谈话间就涉及到了洛尔加。在我的印象里,何凯旋更欣赏里尔克,但他并未否认我对洛尔加的喜爱。
洛尔加有一首小诗,乃《风的故事》的第二首——“停滞的风。/上面是太阳。/下面是/白杨树/颤抖的叶丛。/我的心/同样在颤抖。//停滞的风/在下午五点钟。/鸟儿绝踪。”
无数个下午五点钟,我坐在伊通河畔看夕阳,同时,也看夕阳中的排排杨树。我曾幻想圆圆的落日就滞停在杨树的梢儿,或者偏下一点点,那样的话,河水就可以倒流,时光就能够逆转,我们就会回到只发生过“美好”的地方。
可是,这样的幻想只可以持续一小时,太阳终归要落到山的那边去。
杨树幽暗起来,渐渐变成黑夜中的忍者。
在某种意义上,杨树也是长春的象征。长春的街道基本上是“井”字型,尤其是以人民大街为主干的老城区,你站在任何一个点上,无论你向前后左右四个方向的哪一个方向走,都可以顺顺利利地绕到你的出发地。也许你注意到了,也许你并未在意,你行进的每一步,都是在杨树的陪伴下。
人民大街在日伪时期叫中央大街,解放后,叫斯大林大街,新时期以来,又更名叫人民大街。人民大街叫着顺当,响亮,但在上世纪60年代的长春人的心底,似乎斯大林大街更具人情味儿,有诗意,也有一种异域的色彩。人民大街叫斯大林大街的时候,路边的树木就是杨树。听长辈们讲,杨是加拿大杨,粗壮、高大、枝叶繁茂、根系发达。两边的杨树在街心合拢,只稀疏地留下一条斑驳的缝隙,使热烈得发亮的阳光,刀锋一样,在街心留下一条永难褪色的直线。
雨季来临,走在斯大林大街上是最有韵味的。除非大到暴雨,一般的中到小雨,你根本不用打伞或撑开雨披。漫步在雨和杨树的叶子组成的优美的旋律里,你整个人都会进入一种忘我的境界。雨打在树梢儿上是强单,是高音,依次下滑,当你感到音量变弱时,又一组的强音形成了更加奇妙的回还,接连不断,有始无终,就算有终,也是雨停几十分钟之后的事,一首乐曲的尾音是如此缠绵,又活力充沛、轻松、明亮、沁心润肺。
衣服和帽子只是微湿的,像被浓浓的晨雾打过。
斯大林大街上是杨树,长春大街上是杨树,自由大路上是杨树,解放大路上是杨树,就连新筑的亚泰大街,拓展的南湖大路,延长的吉林大马路,维修的卫星路……哪一条路上没有杨树呢?一些老街上的老化的杨树被伐去,新的杨树也已成荫,每每雨后,杨树的清香让人如此振奋,熟悉安稳之中带着不可磨灭的温暖。
唐代诗人刘商有一首诗,叫《登相国寺阁》,乃五绝,曰:“晴日登高好,春风各望家。垂杨夹城路,客思逐杨花。”
长春的四月中旬,春风荡过一日,细雨斜斜半宿,杨树便开始抽花了。杨花成串,颜色暗红,细密柔软,轻盈飘逸,平凡之中带着不俗,朴素之中含有高贵,不张扬,不回避,颇有君子之风。
在古代,关于“杨花”的诗极多,什么“杨花落尽子规啼”,什么“杨花漫漫搅天飞”,梁元帝叹:“巫山巫峡长,垂柳复垂杨。”王维咏:“靡靡绿萍合,垂杨扫复开。”这里的“杨”,均不是今天我们所见所知的杨,包括上边提及的刘商的诗,他们言之的“杨”,都是柳,即所谓的杨柳,诗中言及的杨花,实际是柳絮,可见在诗人的眼底,柳树娉婷娇美,杨树则卑俗不堪了。
这实在是令人感到遗憾的黑色幽默。
我喜欢茅盾《白杨礼赞》中的一段话,“让那些看不起民众,贱视民众,顽固的倒退的人们去赞美那贵族化的楠木(那也是直挺秀颀的),去鄙视这极常见,极易生长的白杨吧,我要高声赞美白杨树!”
我赞同这样的呼声。
伊通河畔的杨树是成排的,成列的,远远望去,如同严阵以待的士兵,随时准备进入阵地,参加战斗。稍有常识的人都会知道,这些杨树除了绿化,还可以用来固堤的,伊通河上游近年来尚有水患,防洪固提,实属未雨绸缪。
在我的眼里,杨树是有人情味的,每年杨树展新叶时,我都会一整天一整天地坐在树下呆望。那叶子是那么清新、干净、随和、油绿,如同初生婴儿的小手,只要你轻轻地触碰一下,它就会紧紧地蜷住你,既让你感到依靠和信赖,也给你信赖和依靠,你的心一直是酸酸地浮动,却不敢有一星一点的造次,生怕伤害了这“人间四月天”的“轻灵”,生怕改变了那“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
杨树啊,你是长春所有绿色的基础,很难想象,长春如果离开了你,它的街道、房舍、花坛、林苑会是什么样。如同上海、南京的街道上少了梧桐,如同瘦西湖的堤岸少了杨柳,如同南宁的城内少了木棉,如同福州的旧巷少了榕树……我们陌生了那些熟悉的东西,早早晚晚要一点一滴地找回来。
即将六月,长春要有一场“雪”。长春人称之为“六月雪”,是杨树的种子要去寻根了,我们不要抱怨吧,繁衍的本身就是令人敬畏的。
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山丁是蔷薇科,苹果属。
想想山丁子,再想想苹果,觉得它们实在没有可比性。海棠也是蔷薇科,苹果属,说它像苹果,多少还让人信服。在《红楼梦》里,多愁善感的林黛玉曾吟过一首海棠诗,说:“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山丁子没有这样的待遇,你听它的别名“山定子”“林荆子”,你听它的学名“山荆子”,哪有一点诗文气,如果实在要把它比做女性,那它也一定是人们心目中的丑姑娘。
实则不然。
山丁子也是美丽的。
东北人有一个习惯,为了孩子好养活,往往给孩子起一个贱名,狗子、小土、灰灰等等。不引人注目,也就不遭人忌妒,平平安安一生,少有坎坷。这是一种希望,也是一种寄托。山丁子不在十二花仙之列,应该是神主对它格外的垂怜。
山丁子的美是朴素的。
进入春五月,阳历的第一周,长春的山丁子就悄然地,但绝对是奔放地盛开了。这时,杏花、梨花、海棠花、李子花基本上都落了,只有它伴着丁香,一白一紫,又给长春的绿,增添着绚丽的色彩。
我的住处离儿童公园不远,隔街即是,出门不到百步入东门,过曲桥,折过假山和百花厅,就能见到两株老山丁子树。两棵树相距极近,善攀援者可以在两个主杆上跳来跳去。树冠合在一处,很难分出彼此,尤其是夏季叶茂时,更是浓荫遮蔽,树影合一。
这两株山丁子开花时,我不敢去树下读书,原因是太分散注意力。风吹来,花影浮动,总是惹得你侧目去看,每每这时,再动人的文字也无法与花朵相比,那一串串的山丁子花,也会鼓动妩媚的风姿,用天然的舞蹈,稀释你对文字的感觉。比如,我读《田园交响曲》,那花朵们就会齐声合唱:“道德与爱欲的冲突永远那么强烈……”比如,我读《十三夜》,花朵们又会说:“阿京要给人当妾去了……”真是恼人啊!
但夏天就不一样了,黄昏的时候,从班上一路走回来,先在公园的草地上躺一会儿,然后,转到山丁子树下去。这里寂静,少有暑气,心安,身凉,思维异常的清晰。如果你还是读《田园交响曲》,如果你还是读《十三夜》,就连树叶都是缄然的。树下玉箸花拥挤着,把花枝合在一起,这样一来,如同竖起了一道蓝蓝白白的篱笆,完全阻断了外界的干扰。
妻子在家里弄炊,待饭食熟了,就打电话叫我。恰这时,夕阳剩下半张脸,园外汽车的喧闹声也渐消下来。
起身走,树叶刷刷,仿佛说:“明天见。”
是啊,明天一定会见呢。
做为庭院树,山丁子在长春并不多见。南湖公园有十几棵,几十年的树龄了,已成高大乔木。树干灰褐,触之光滑。山丁子果成熟时,枝桠几乎垂地,一株树,红、黄、绿三种颜色,煞是好看。绿的是叶子,红、黄是果实,无论什么物件,只要自然画笔着意点染,总会化腐朽为神奇。
我说的这十几株山丁子树处在南湖的北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时代,这里非常幽僻,除了胆大的少年,热恋中的情侣,以及图谋不轨者,很少有市民来这里休闲。杂树丛生,荒草遍地,飞鸟走兽穿越其间,羊肠小道难以辩认。所有的树木,包括山丁子树均自由生长,完全一副散漫的状态。日月之光泄露,林间尽是碎影,风在树梢上走动,雨雪在横枝上驻留,一些似乎与人类无关,完全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峻。
那时的山丁子是树中的野孩子,其恣意放纵仅次于榆树。榆树是懒散的温柔;山丁子是温柔的懒散。二者有相通之处,那便是倔强,不肯向任何事物屈服。
一帮玩疯了的少年,探险一般潜进南湖北部的树丛,把山丁子的果实扫荡一空,然后带着一身的毛毛虫返回校园,在让同学获得喜悦的同时,也惹出女生此起彼伏的尖叫。
山丁子味酸而涩,并非上等的“水果”,可是,采撷的快乐早已胜过口腹之欲吧?少年的心总是玲珑四透的。记得女孩子们把山丁子当做耳环,翘皮地挂在耳朵上,然后,调皮地晃晃脑袋,暗哑的“叮咚”之声在欣赏者的意念中一层一层地扩散。
长春的山丁子是有呼应的,之于三十年前的长春,东北师范大学简直称得上是一个不亚于任何园林的植物园。这里有山丁子,而且不少。恢复高考后,校园修葺、绿化,山丁子和秋子梨树伐掉了不少,更替成一些更珍稀的树种。尽管这样,在北门的入门处,尚保留有十几棵山丁子树,算得上一个种群吧,隔路相望,彼此呼应,很有一种亲眷的感觉。从小到大,它们已经相处几十年了,每一株树的每一丝举动,都会引来同伙的会意的答复。原来,这片山丁子树旁边还有两株老鸹眼,果实是红色的,看上去十分诱人。但是,这种果子有毒,吃了会拉肚子,重者致死,十分危险。这两株树凑在山丁子的旁边,颇有点南郭先生的味道,校园半瘫痪时,无人理会它们;等到教育再次得到重视之后,那些有知识的人很快就把它们拔除了,不怕别的,就怕有人误食,不管怎么说,那都是一件件的麻烦事。
我说长春的山丁子是有呼应的,还存在着一些道理。对于长春人来说,净月潭曾是纯正的山野,那里有许多野生的山丁子树,春天白花满枝,秋天红果一身,山里的居民得了庇护,采来果实做药材,可以生津、利痰、健脾、解酒,小小野果,到了用时,也显现了无比的金贵。
也有用山丁子酿酒的,也有用山丁子皮做染料的,更有聪明的母亲,把山丁子加冰糖制成饮料,用器皿盛好了,放到冷水里镇上,疯跑够了的孩子回来,自然多了一份意外的惊喜。
长春就是这样一座城市,看似什么也没有,可你真想找什么,用什么的时候,你所需要的东西就会在你的眼皮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