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独明
吃罢晚饭,梁玉玺忙打开电视搜寻体育频道,一会儿“天下足球”节目现场直播世界杯亚洲区预选赛,中国队对卡塔尔队的比赛。他刚转到体育频道,秋华就一把将遥控器抢了过去,说,刷碗去!我要看鉴宝节目。梁玉玺撇着嘴说,古董不是咱们老百姓玩的,水很深。秋华盯着电视说,你一个唱评剧的看什么足球比赛啊?老半天都踢不进一个球,有什么好看的。梁玉玺忙纠正道,快给我,今天是中国足球队最关键的比赛,卡塔尔足球队是本组最强的球队……
看着梁玉玺伸过来的手,秋华没等他说完把遥控器握得更紧,抱住肩膀夹在了小腹处。秋华对足球本来就没兴趣,自从迷上了鉴宝节目,就更不管足球什么杯比赛了。梁玉玺心里不悦,又不愿意打扰妻子的兴致,只好被动地盯着电视看。
三十多年的演艺生涯让梁玉玺养成了遇事谦让的心境,鉴宝类的节目,他也是能看进去的。不过,梁玉玺喜欢的是那些古董里透出的历史厚重,而秋华直接关注的就是专家的估价。
电视里正播放一场全国寻宝的节目,画面是长春的文化广场,密麻麻高男矮女,黑压压瘦老肥少,摆出全民收藏的庞大阵势。他们一个个喜上眉梢,手中攥着、怀里抱着或双肩抬着个什么宝贝,小如铜钱,大若碾盘,排着长队等候京城来的权威专家给他们做鉴定,最主要的是给他们的宝贝文物估价。这可是收藏界泰斗的鉴定,一言九鼎,权威得很。宝贝的拥有者们手中的文物在文化广场上汇集,广场便成了星光闪烁的历史长河。从旧石器时代的一块石斧头,到现代名家的一把紫砂壶,从杨玉环发髻上的一根碧玉簪,到西太后鞋尖上的一颗夜明珠,金灿灿璀璨夺目,光闪闪光怪陆离,还散发着古墓中带来的阴冷诡异的陈腐味道,却又像醇香无比的一个个神秘传奇,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迷魂摄魄,通神开窍。文物的拥有者们坚信自己的宝物货真价实,具有穿越历史的神奇魔力,能让历史名人没有实现的黄粱一梦,梦想成真。
梁玉玺虽说没有收藏爱好,但对于近年来社会上兴起的收藏风潮,他在认识上是理性的。尤其是民间收藏,使历史长河中流通或沉淀的许多文物得到了保护。但是,过分炒作产生的离谱天价,却也闪烁着美丽的泡沫,更刺激着人们对金钱的欲望。妻子正被专家给古董的估价惹得两眼放光,目不转睛呢。
电视里,一位漂亮的少妇拿着一串榆树叶大小的玉挂件让专家鉴定。专家说这是古代淑女挂在腰胯间的玉叶佩饰,女子只有按照一定的步幅和节奏走路,玉佩才能碰撞着发出美妙的有节奏的声响。这玉叶佩饰能规范古代女子的步态,使女子仪态大方,端庄娴淑。梁玉玺在省城评剧院是唱小生的,对这玩意儿倒有兴趣,他多希望现代女性能秉承些古代女性的温柔贤淑啊!再美妙的玉佩,如果佩戴在像秋华这样大大咧咧的女人身上,一定是杂音刺耳了。
梁玉玺想起了《西厢记》里,崔莺莺在《听琴》一折里的唱段,他竟摇头晃脑地唱了起来:
莫不是步摇得宝髻玲珑?
莫不是裙裾拖得环佩叮咚?
秋华搡了他一下,叫道,你消停一会儿好不好,要报价了。
鉴宝专家对那串玉叶佩饰给出了四十万元的市场价,说如此完整的“好品相”十分难得。这让秋华露出了无比羡慕的神色,连梁玉玺也流露出意料之外的惊讶了——这玩意儿值这么多钱!梁玉玺努力压住心中的惊讶,不让它表现在脸上。秋华的羡慕早已挂上了眉梢,说,哎呀!四十万啊,我们单位分的房子八十平米的才要四十万。梁玉玺酸溜溜地说,我们剧团在江北的一幢小别墅要价才四十万呢。
秋华不说话了,她极力平静自己的情绪,看得出她胸脯气得一鼓一鼓的。
电视里的一对年轻人手中捧着一只并不起眼的茶碗,专家给估出了十五万的价。这对青年男女当着镜头激动得又拥抱又亲嘴,说差不多够他们买新房的首付了。梁玉玺却硬邦邦地扔出两个字,拜金!
秋华盯着他,直截了当地说,咱儿子二十六岁了找不到对象,为什么?他长得不帅吗?不是!他文凭不高吗?不是!就是因为咱家没有一套宽敞的婚房。你们家要是有一件祖传的什么宝贝,不就解决问题了?梁小生啊,玉玺是什么?是皇上的印章!大发了。
秋华越说越激动,将唾沫星子喷到梁玉玺的脑门上。梁玉玺心想,妻子进入更年期都五六年了,应该快过去了,忍着点吧。但是,梁玉玺看着妻子像一只激动的青蛙,腮帮子都一鼓一鼓的,就忍不住说,你就别虚荣了好不好!找对象得靠自身的本事。当年我考上省城评剧院时,你不是说就是要饭吃,也爱我吗?秋华说,我那时是无知少女,单纯得一碗红烧肉跟你私奔,说白了是傻。梁小生你别自我感觉良好,时代不一样了。你们评剧院的女演员每年都出徒五六个,近水楼台,你倒是给咱儿子找一个不拜金的对象呀!
梁玉玺这下真的没有说辞了。梁玉玺教过的女学员出徒的不少,漂亮而演技好的大有人在,留在剧院顶大梁的也有,梁玉玺曾经也想给儿子物色一个对象,可有人宁可傍大款当小三,也不愿嫁过来就当房奴,背着二三十年的银行贷款过日子。甚至他与女学员一套近乎,有的女演员反应过敏,眼睛里弥漫着警惕的神色,仿佛他梁玉玺是个老不正经,自尊心都受打击了。梁玉玺真的没词了。
……电视里又出现了一只硕大的青花瓷罐,经过专家鉴定是明代之物,还说人物图案层次分明、栩栩如生,要不是瓷器口部有一道细小裂纹,这个青花瓷罐可用“珍罕”二字了。专家给的“保守”市场价是二百万!秋华的眼睛直了,她下意识地吸了一下嘴角,以防口水流出来。
梁玉玺抬起了支着下巴的左手,向上扶了一下眼镜,往事如烟地说,这种样式的青花瓷罐,我姑奶奶家有一个。
秋华没有惊喜的表情,沉吟了片刻轻声问道,你……姑奶奶?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梁玉玺回道,姑奶奶早就去世了,老家龙泉府的,有二十多年了吧。
秋华冷笑了一声。鉴宝节目结束了,她将捂在腹部老半天的遥控器扔给了梁玉玺,说,男旦,看你的世界杯亚洲区预选赛吧,夫人休息去也。
咱家要是有一只青花瓷罐也行啊。秋华走到卫生间门口时,又一声叹息。梁玉玺拿过被妻子捂了半天的遥控器,热热的湿湿的,他就从茶几上抽了几张纸擦了擦,对着体育频道按了下去。世界杯亚洲区预选赛早就结束了,现在正播放着全英羽毛球公开赛的一场比赛,中国队的叶钊颖在第一轮就被淘汰出局。梁玉玺忙闭了电视。心想,妻子对足球不感兴趣,却清楚青花瓷罐是一件宝物,真是走火入魔了。
梁玉玺洗漱完毕,轻手轻脚走进卧室,见秋华睡得很静。他慢慢钻进被窝,刚刚闭上眼睛,秋华梦呓般地说,你姑奶奶真的有一只青花瓷罐吗?梁玉玺吓了一跳,说,真的呗,龙泉府在唐朝时是渤海国的国都,上辈子人的事还能说着玩儿?秋华飘渺地问,那么现在……在哪里呢?梁玉玺说,姑奶奶去世的时候,咱们儿子才三岁,现在儿子都二十六岁了,应该是二十三年前的事了。秋华提高了声音说,谁问你这个,那青花瓷罐现在到谁手里了?梁玉玺说,姑奶奶有三个儿子,两个都去世了,孙子辈里也有五十多岁的人了,也许在哪一个孙子的家里吧。秋华神秘兮兮地说,乡下人不知道那是珍贵文物,也许在里面盛鸡蛋呢!要不,你回一趟龙泉府老家去找找?
梁玉玺突然转过身来,面向妻子,看着她亮闪闪的眼睛说,好像当年给姑奶奶随葬了。秋华忙盘腿坐了起来,说,这么说,那青花瓷罐肯定还在啊。梁玉玺说,快拉倒吧,让我去盗姑奶奶的墓吗?
那是记忆里的一个中秋节,梁玉玺的父亲让他去看望姑奶奶。梁玉玺高兴地提着二斤挂面和十个鸡蛋去了。那个年代的乡下,过节往往买不到月饼,串门时挂面和鸡蛋是最好的礼物了。梁玉玺在院子里就叫了起来,姑奶奶,姑奶奶,我来看您了!
姑奶奶掀起窗扉,答应道,是玉玺来了,快进屋啊!
梁玉玺进了里屋,见姑奶奶正在炕头上和邻居大婶拐棉线,棉线和姑奶奶的头发一样白。她看到梁玉玺满头大汗的样子,忙放下手中的线拐,喜欢地用粗糙的手捧着他的脸蛋说,玉玺又长高了呵!梁玉玺欢快地说,我都上中学了。
姑奶奶叫他上炕,他把挂面和鸡蛋放在了柜子上,说,不上了。
梁玉玺双眼盯着柜上的那只青花瓷罐,说,姑奶奶给我讲讲这只罐子的故事吧。姑奶奶看透了他的心思,笑着说,你惦记着罐子里的好东西吧。
姑奶奶说着就下了炕,掀开青花瓷罐,从里边掏出了几个核桃。梁玉玺嘻嘻笑着接到手里,转身跑到外面用门角夹核桃去了。姑奶奶大声说,我还没给你讲罐子上的故事呢。梁玉玺说,不就是“王祥卧冰求鲤”吗?邻居大婶说,这孩子真聪明。姑奶奶笑着说,可不是嘛,人小鬼大,精得很哩。我娘家兄弟们有五六个男孩子,就玉玺安静,也爱读书,其他几个都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货。我这里有点儿好东西啊,就喜欢给他留着。
从记事起,梁玉玺就知道姑奶奶的青花瓷罐里总有几个核桃或糖块一些东西,这可是孩子们最奢侈的零食了。有的孩子过年时还不一定吃得到呢。只要他来到姑奶奶家,总会让他过过嘴瘾的。
粉碎“四人帮”的第二年,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结束了。梁玉玺正好考上省城的评剧院,这在十里八村都出名了,他的名字由原来梁满仓,改为梁玉玺。那个年代的乡下孩子能考上评剧院的,真是凤毛麟角。在梁玉玺的记忆里,姑奶奶最后一次从青花瓷罐里给他拿出的不是吃的东西,而是一张“大团结”。姑奶奶说,你是咱们家最有出息的孩子了,给咱家争光了,这是姑奶奶给你准备的。
十元钱“大团结”在当时是人民币最大面值,从小学到上中学,梁玉玺从来没有花过一张这么大的钱,这是他人生中得到的第一张“大团结”呢。梁玉玺心里清楚,过春节时父亲用两块钱买的瓜子花生有一大堆,这十块钱,能买得多少花生糖果啊!
梁玉玺拜师出徒后,就留在省城评剧院出任小生演员。每次假期回到老家,他都要给姑奶奶买一些她没吃过的好东西,姑奶奶就将梁玉玺给她的这些东西存放到青花瓷罐里。梁玉玺说,我从小到大,都是您从里边取好东西给我吃,现在也该我给您往里边装好吃的东西了。
姑奶奶满脸的核桃纹都笑开了,露着满嘴牙床高兴地说,和尚不亲帽子还亲呢,姑奶奶没白疼你。
姑奶奶每次把梁玉玺送来的东西放入青花瓷罐,都要用抹布将青花瓷罐擦得干干净净,青花瓷罐洁白光亮,“王祥卧冰求鲤”的蓝色图案深浅过度自然,白生生里透着蓝莹莹。有一次梁玉玺半开玩笑地对姑奶奶说,这只青花瓷罐是您的嫁妆吧?
姑奶奶说,什么嫁妆啊!咱们家根上穷,你祖爷爷哪里舍得给我买这东西,他巴不得把我赶出门呢!我出嫁的时候连花轿都没坐上,是我骑着毛驴嫁过来的。听你姑爷爷说,打他爷爷手里就有这个罐子呢,还是祖传的。
姑爷爷去世得早,梁玉玺对他几乎没有印象。姑爷爷的爷爷手中就有这青花瓷罐,这让梁玉玺觉得非常遥远……
暑假快到了,秋华天天想着回龙泉府老家的事,几乎每天晚上都睡不好。秋华和梁玉玺结婚后,只回过一次梁玉玺的老家,记得那一年儿子都上小学了。秋华对梁玉玺老家的印象,除了破旧还是破旧。
在睡梦里,秋华竟然寻到了姑奶奶的住处。姑奶奶对他们夫妻俩说,你们喜欢这只罐子,就送给你们吧,姑奶奶也没有什么要往里面放的了。梁玉玺说,这是您家祖传的青花瓷罐,我怎么能要?秋华急忙说,姑奶奶用不着了,我们会给您保管好的。姑奶奶说,还是侄媳妇懂事呀。
秋华接过了青花瓷罐,明明白白是瓷实的,怎么变成了软塌塌的缎子了?而且变成了《锁麟囊》里“麟囊”的模样,红缎子上绣着金色麒麟,麟囊里鼓鼓囊囊。她急忙打开麟囊,里边竟然有许多宝贝。梁玉玺打扮成一个旦角模样,喜气洋洋地对她唱道:
我正富足她正少,
她为饥寒我为娇,
分我一只珊瑚宝,
安她半世凤凰巢。
秋华急忙说,姑奶奶啊,我要的是青花瓷罐,不是锁麟囊!姑奶奶笑着对她说,这是一只“锁青花”呀!
姑奶奶说着,一手托着青花瓷罐,一手拉着梁玉玺唱了起来:
有金珠和珍宝光华灿烂,
红珊瑚碧翡翠样样俱全,
还有那夜明珠粒粒成串,
还有那赤金练、紫瑛簪、白玉环、八宝钗钏……
一个个宝蕴光含。
这囊儿虽非是千古罕见,
换楼房和衣食富贵连年……
姑奶奶看着秋华似信非信的样子,说道,要不然……让我大孙子保管吧。秋华急忙说,噢,我愿意给您保管……
梁玉玺被身边的动静惊醒了,忙坐起身来。他听到妻子在梦呓般地嘀咕什么,忙摇醒了她,问道,贵夫人啊,你这是怎么了?做噩梦了吗?秋华迷迷糊糊松开紧攥着的缎面被子,说,姑奶奶将那青花瓷罐让我保管了。梁玉玺咧了咧嘴,恩准!
梁玉玺下了床,去卫生间用温水洗湿了毛巾,回来递给秋华说,夫人啊,赶紧擦一擦吧,瞧你这一身的虚汗。
秋华清醒了一些。想想刚才的梦境,青花瓷罐子虚乌有,锁麟囊也是一枕黄粱,说到底,睡梦中的“锁青花”毕竟是水中月、镜中花。秋华叹了一口气,说,你今年暑假还是回老家一趟吧,说不定能找到青花瓷罐呢。梁玉玺说,我看你是财迷心窍了,二十多年早就不知去向了,即便是有,都价值连城了,夫人啊,你好意思给拿走?秋华眼里闪过一丝埋怨,愤愤地说,别说那么难听好不好?也许是捡漏呢!
暑假终于到了,秋华要梁玉玺和她一起回龙泉府老家。梁玉玺却说,我可没那个兴致。秋华高姿态说道,好像我多财迷似的,多少年没有回乡下了,就算陪我去散散心还不行?梁玉玺眨了眨眼说,散心往风景区去呀!去泰山看日出啊,去游千岛湖啊,农村有什么?秋华说,别小看了农村,媒体上不是说,农家三日游火得要命吗,吃绿色食品,看自然风光。我就想去乡下散心,你得陪我去。
梁玉玺想想也有十多年没回老家了,回去看看也是应该,更想摆脱妻子的纠缠,便说,好好好,去去去。
秋华去大坊里瓷器市场花一百多元买了一只青花瓷罐,和鉴宝节目中的那只大小差不多。梁玉玺就问,你买这玩意干什么?秋华说,这是送给亲人的礼物,说不定农村人喜欢用它装鸡蛋呢。
梁玉玺突然想起在《红楼梦》里,心眼太多的凤姐竟然把黛玉换成薛宝钗送入洞房做新娘,就戏谑道,你这是要以新换旧啊!我看还是留在自家装鸡蛋吧。秋华带着虚设未来般的期待表情说,说不定真的能找到呢。梁玉玺顺势唱了起来:
定一条偷梁换柱调包计,
设一个李代桃僵巧机关,
到时候红盖头罩住新奶奶,
扶新人可用紫鹃这小丫鬟……
秋华忙打断他,说,觉得自己是根葱呢,瞧你还有没有男人的样子!
梁玉玺陪着妻子回到龙泉府老家,连自己的弟弟梁满囤也很诧异了。梁满囤想到,当年父母去世的时候,也只是哥哥一个人回来的,说是嫂子忙着教书回不来。梁满囤想不明白,说嫂子怎么会比哥哥忙?梁玉玺说中学教师真的比大学教授还忙呢!梁满囤想,嫂子是父母的大儿媳啊,父母去世这样的大事,儿媳妇说什么也应该回来送一送的。却没有。
梁满囤说,大哥呀,父母去世有十多年了吧,你和嫂子都那么忙,路费又挺贵的,还回来看看。梁玉玺说,是啊,是啊,十多年没有回来了,挺想老家亲人的。你和媳妇孩子都好吧?梁满囤说,两个孩子都上学了,我和芍药忙着挣钱哩!秋华插嘴道,看兄弟这小二层楼盖得多气派,装修得这么豪华,这小院落里还搭着葡萄架,这要是在我们省城绝对是小别墅了。钱是挣不完的,你和芍药可别累坏身子。
梁玉玺心里高兴,虽说秋华回老家极少,毕竟做派还像个大嫂的样子,瞧她这话说得多暖人心啊!梁满囤却说,大嫂不知道,乡下人更会攀比,大家伙都赶着过好日子,每家每户争先恐后地盖楼房,有钱没钱你得紧跟着,要不然,一片楼房里就你家住的是平房,脸都没地方撂呢。我们也不想那么累,可天上不会掉金砖,等我们把十几万欠账还上,芍药也就不会去龙泉府的学校食堂给人家做饭了,我也就不用天天拉石头了。现在你们回来,也照顾不好,还得自己做饭呢。秋华说,你们家厨房的条件比我们的都好,做饭是一种享受呢。
梁玉玺看了一眼妻子,心想还真会忽悠,在自家哪一顿饭不是我做的?还是一种享受呢!梁满囤接着说,那……你们就自己在家里做饭,我和芍药抽时间再陪了。秋华说,你们忙着吧,多赚钱是好事,就别管我们了。我和你哥也想去多年不见的亲戚那里看一看。梁满囤问道,啥亲戚?你还能找到他们吗?要不我停两天活儿,带你们去?秋华说,真的不用了,就想去姑奶奶家看一看。梁满囤说,姑奶奶去世二十多年了吧?三个表叔有两个都死了,表叔的孙子们都不认识我们了,根本不知道咱们是亲戚。秋华说,其实我们也就是去散散心,你忙你的。
梁满囤忙着往龙泉府拉石头,弟媳妇芍药在学校食堂做饭,半个多月才能回来一次,两个孩子都在学校吃饭。梁玉玺夫妇就住在弟弟宽敞的小院里倒很清闲。
秋华却待不住,第二天,她就鼓动梁玉玺去姑奶奶家看一看。姑奶奶的家在不远的梁家坳,他们走了二十多分钟就到了。屯子里的人很少,梁玉玺凭着记忆找到了姑奶奶大儿子的家。这却是一处破败的院落,院子里的房子和梁玉玺记忆中相比,已经面目全非。正在踌躇,路过的一个女人说,这家人搬到牛家屯去了,这里七八年不住人了。
梁玉玺记得姑奶奶的大儿子叫庆德,就问,这是庆德叔的家吗?女人说,是啊,庆德叔去世差不多八九年了,他的两个儿子都在龙泉府干活,牛家屯的新家里也找不到人的。
梁玉玺才说了声谢谢,女人已经走了,好像很忙。
他们又来到了二表叔庆涛的家门口,旧庄基上是一栋新盖的二层楼房。敲了半天门,竟然也无人应答。梁玉玺知道,二表叔庆涛也在六年前过世了。此时,梁玉玺突然觉得老家已经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了——记忆中的院落在那里默默地破败着,灰头土脸的;新盖的楼房却又在那里骄傲地挺拔着,是欣欣向荣的景象。家乡的一切都变得十分陌生了,无论旧的新的。
终于,他们找到了姑奶奶的三儿子庆荣。庆荣叔正坐在新盖的小二层楼门前喝茶,他瘦得像一堆要散架的骨头,头发已经全白了,连胡茬子都是白的。看着曾经高大英俊的三表叔变成这副模样,梁玉玺一阵悲凉涌上心头。秋华却像发现了一座埋藏着珍宝的古墓,眼睛里闪过一缕亮光。梁玉玺凑到三表叔面前说,三叔啊,我是满仓,你还记得吗?
表叔用木讷的眼神看着他,连着问了三个“啊”。秋华对着表叔的耳朵大声说,表叔啊,我和满仓侄儿看您老人家来啦!表叔流着口水说,噢,我七十七了。梁玉玺问,您老人家身体还好吗?三叔又“啊”了一声,说,我在晒太阳。秋华抖搂着手绢擦着汗说,七八月里热死人,晒得哪门子太阳!
梁玉玺瞅着答非所问的表叔,觉得他根本不认识自己了,他已经老糊涂了。这时,表叔说话了,年轻人都到城里挣钱去了,找他们啊,你们晚上再来。
梁玉玺想,表叔总算说了一句清醒的话。正想着,一个打扮时髦的小青年快步走进了大门。小青年的头发染成浅黄色,穿着宽松的T恤衫,他不伦不类的样子和乡下的风景很不协调。小青年看到梁玉玺夫妇的穿戴像是城里人,就高声问道,你们找谁啊?梁玉玺忙问,你是?小青年就介绍说,这是我爷爷。梁玉玺说,噢,咱们是亲戚呢。我长你一辈,你爷爷的母亲,也就是你祖奶奶,是我姑奶奶。我和你父亲是一个辈分,你该叫我叔叔。小青年笑了,说,这么复杂啊?叔叔婶婶,你们不就是我祖奶奶的娘家人吗?
梁玉玺吃了一惊——这小青年好聪明啊,一句“娘家人”就把这么复杂的关系理清了。
小青年的嘴很甜,说,这样吧叔叔婶婶,快吃午饭了,家里也没有做饭的人,我请你们到村口的农家饭馆吃饭吧。晚上我爹娘回来了,再到家里吃饭。秋华说,不用了吧,我们回去了,晚上再过来看你爹你娘。小青年说,你看我家很宽敞,我爹娘在镇上的服装厂干活,晚上会回来,吃过午饭你们就在家里休息,大热的天免得多跑路。
梁玉玺觉得这个小青年非常聪明,心里很喜欢,便说,听你的,那就和你爷爷一起去吃饭吧。小青年却说,爷爷什么都咬不动了,走路也累,回来时给他带一块发糕就行了。
他们三个人一起来到村口的农家饭馆。乡下饭店的卫生条件只能将就,有几只绿头苍蝇在头上飞来飞去。小青年将菜谱推到秋华面前,说,婶婶先来,喜欢吃啥就点啥,来乡下就尝一尝咱们农家菜的味道。
秋华心里早明白了,这个小青年太精,说是请叔叔婶婶吃饭,婶婶能让一个孩子埋单吗?起码他自己的午饭混上了。还让婶婶点菜,女人都顾及脸面,点贵些的菜不就中小家伙的招了吗?想到这里,秋华拿起菜谱,喊过来服务员点了素拍黄瓜、肉丝炒豆角、柿子炒鸡蛋、荠菜拌豆腐、菠菜粉丝汤。四菜一汤,梁玉玺就皱了皱眉,说,这怎么行啊,不要素拍黄瓜,要个红烧肉吧。秋华说,大热的天,红烧肉太腻了,能吃下去吗?
秋华硬是将菜谱塞到服务员手中,让她拿走了。小青年只好说,婶说得对,清淡点儿对身体好。
秋华心想,这小子也太会说话了。问小青年,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你做什么工作啊?小青年说,我叫虎生,在龙泉府学发艺有一年多了,那儿有一个不错的理发店租赁,我想自己租下来聘几个人干,老是给别人打工,挣点儿小钱养活不了自己。梁玉玺惊讶地说,你就是前年考上了黑龙江大学不去上的那个虎生啊?虎生说,叔叔你知道啊?就是我,现在大学毕业花了不少钱,却找不到好点儿的工作,上大学还要浪费几年青春。即使大学毕业了,有几个人学的专业能用上?还不如自己到城市去创业。
梁玉玺和妻子都吃惊地看着这个虎生,想起省城的美发店铺鳞次栉比,服务生不都是这样的黄毛打扮吗?还一个个叫美容师、理发师,都出“师”了,风光无比得比师傅都体面。而面前这个实用主义的虎生很世故,老谋深算得让人不相信他是个十八九岁的孩子。高考成绩都上了重点大学的线,多聪明的孩子啊,没去省城上大学多可惜啊!
梁玉玺说,其实嘛,从长远看,上大学是人生的一段重要经历,也是丰富知识和阅历不可缺少的一个环节。做人没有梦想,和咸鱼有什么区别?哪怕你年薪千万、日进斗金,你也是一条有钱的咸鱼而已!虎生说,这个嘛,我不跟叔叔理论了。就拿眼目前来说,我若盘下龙泉府那家发廊需要二十万,如果我做老板,每位员工都得给我提成,一年还清二十万,第二年就能净赚二十万。几年下来,资本积累够了,咸鱼翻身了,想做什么干不成呢?
秋华吃惊地看着面前的小青年,“资本积累”这样的词都脱口而出了。自己儿子名牌大学毕业,按部就班在私营企业打工,挣的钱连自己都养活不了,更别说找个对象了。于是说,别听你叔叔的瞎掰扯,婶支持你,从精神上。
秋华这一激动,朝着服务员喊道,再来一盘锅爆肉,一份椒浇鱼头!
吃完午饭,虎生说我去结账。秋华笑了一下,心想结账不吭声就去了,还要说啊。嘴里却说,怎么能让你结账呢?让你叔叔去。虎生顺水推舟地说,谢谢叔叔婶婶了,还得给我爷爷带点儿吃的,他愿意吃苞米面发糕。秋华大气地说,真是孝顺的孩子,给带两块发糕,连肉菜一块儿带走!
梁玉玺瞪了一眼妻子,心想真的假的?他摇着头笑了一下。
回到虎生的家里,表叔还在门前晒七月的太阳。虎生将爷爷扶了起来,把藤椅放到阴凉处,让爷爷坐下来,将两块热乎乎的发糕送到他手里。老爷爷就捧着慢慢吃起来,竟然咀嚼得很香。
虎生又安排梁玉玺夫妇在母亲的床上休息,说你们好好睡一觉,不要管爷爷,他习惯在藤椅里睡觉。又说自己还要到同学那里去借钱,匆匆忙忙走了。
梁玉玺和妻子坐在虎生母亲的房间里,环顾着房子里的一切。陈旧的家具也许没有来得及换新的,床铺上的被褥虽说旧了些,浆洗得却很干净,透着农家的质朴和艰辛。宽敞的小楼从外面看的确气派,可里面的家具等硬件极其不硬,让人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感受。梁玉玺打了个哈欠,说,夫人呐,那就睡一会儿吧。
晚上六点多钟,虎生的父母回来了。虽说不认识梁玉玺和秋华,可一提起二十多年前奶奶娘家有一个在省城当评剧演员的表哥,虎生的父母什么都想起来了。扯了半天闲话,话题才转到了姑奶奶的青花瓷罐上。虎生的父母一脸茫然,根本就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东西。虎生的母亲说,瓷罐子啊,在城里买一个不就行啦,几十年了,有几个都打碎了。梁玉玺说,噢,也只是问问,那时候姑奶奶总是从里面给我取好吃的,就想起那个罐子来了。
又说了一些闲话,临走时,虎生也回来了。
秋华喜欢这个聪明的孩子,对虎生的母亲说,虎生想在省城租一处店铺,眼下需要些钱,你们就帮孩子想想办法。这孩子很聪明,相信他一两年就会成小老板的。
虎生觉得机会难得,父母这时候也不好驳亲戚的面子,就对父亲说,是啊,是啊,两年内我会给家里挣二三十万。
虎生的父亲笑了一下,当着表亲的面没吭声,脸上却分明是不相信的表情。梁玉玺夫妇只好告辞了。
临走到大门口,看见表叔还在树荫下坐着,仿佛想起了他们,知道他们是亲戚,眼睛里就有了亮光,说话也不那么糊涂了,天晚了,你们住下吧,明天再走。
这让梁玉玺很激动。他小时候经常来看姑奶奶,这位表叔对他不错呢。想想这幢楼房里有些寒酸的摆设,想想他吃发糕的那个香劲儿,不觉一阵悲凉涌上来,他从内衣兜里掏出二百块钱,说,三叔啊,我回去了,这二百块钱给您,想吃什么就买些什么罢。表叔仿佛彻底灵醒了,竟然能叫出他以前的名字,满仓啊,你还惦记着我啊,什么都吃不动了啊。
这让梁玉玺感受到了一股久远的温暖。他说,三叔保重身体,我们回去了。
没想到秋华拉了他一下,半蹲在三叔的眼前,问道,三叔啊,你还记得我姑奶奶的那只青花瓷罐子吗?三叔想了一下,说,我娘是有一只瓷罐子,她死了二十多年了,早不知道那只罐子到哪里去了。秋华忙说,说不定留给大叔二叔家了。三叔说,没有啊,娘死后我就没有见过那只罐子。秋华说,会不会给姑奶奶陪葬了啊?
梁玉玺拉了一下秋华,觉得她太过分了。三叔说,不会的,陪啥不好,陪那只罐子做什么,好像打破了,早就扔了。
秋华还想问什么,梁玉玺忙拉着她的胳膊走出了门。
大门里很快传出了虎生父亲的责问声音,二十万啊?你他妈的口衔灯草,说得轻巧,你让我到哪里抬这么多钱去?你把我和你娘卖了吧!虎生说,我是让你去借,两年内我会连本带利还上的。虎生父亲说,你以为钱是好借的?我和你娘盖这楼房还有五万元欠债呢,看看家里连个像样的家具都没有,你一张口就要二十万,你自己想办法抬去。虎生说,穷穷穷,我考上大学你们拿不出学费,现在要做点儿生意你们又没有钱,生在这个家庭真是倒霉了!虎生父亲说,说你胖,你还喘上了!你考上名牌大学我拿不出学费,可你说上完大学不一定能找到工作。我说借钱也要你上,是你自己不上的,要去龙泉府打工。这两年我没见过你给家里一个子儿,现在你却要二十万,你要了我这条老命吧!虎生哼了一声,说,就知道盖楼房,花了那么多钱,楼房立在这偏僻的乡下有什么用?还以为你们劳苦功高啊,你们是在透支我的幸福!虎生父亲说,咱们家世世代代都是本分的农民,我还不得给你把结婚的房子准备好,我也是完成任务,你以为这小楼是给狗盖的?虎生说,别指望我会在这穷山沟结婚,跟你们一样过一辈子。你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都变成什么样子啦,跟青蛙一样坐井观天。虎生父亲吼道,你给我滚,滚到城里别回来,我也省了粮食!
虎生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表叔说的我祖奶奶的青花瓷罐子是什么意思?虎生父亲说,我也不清楚满仓他们说的啥玩意儿,城里人闲得发慌吧。
梁玉玺看了看秋华,说,看来虎生并不是不愿意念书,是没有学费啊。秋华说,怎么会这样?梁玉玺撇着嘴说,还散心呢,我看就是闲得发慌,没事找事,搬弄这些是非。秋华不满地说,怎么就搬弄是非了?找不着就算了,我又没强迫你找啊!梁玉玺学着虎生父亲的粗嗓门说,别假装自己是个讲究人儿,我们滚,滚到城里别回来了。秋华喉结发出咕噜一声,德性!
明察暗访了好几天,没有一丝线索。乡下的生活也让他们很不习惯。夫妻俩只好把带来的青花瓷罐送给了弟媳,说,明天我们回去了。这么多年了没有回老家看看,也不知道送个什么好,这个给你们留下装鸡蛋吧。当个摆设也行,算是哥嫂的一点儿心意。
转眼暑假过去了。想想乡下的亲戚们还过着土里刨食的生活,想想自己悠闲清净的日子,梁玉玺觉得应该知足了,回到省城的梁玉玺和秋华再也不去想什么姑奶奶的青花瓷罐了。然而,吃完了晚饭梁玉玺依旧先将遥控器抢到手,看看世界杯亚洲区预选赛国家队还有什么赛事。秋华洗完了碗筷,就凑过来说,没有吧,给我浏览一下鉴宝节目。梁玉玺只好陪着看,心中却想,一脚踢出块狗头金的运气就像买彩票,几辈子也不一定碰得到。喜爱收藏的人们,只知道炫耀偶然得来的收藏品,有几个人会谈及投资古董的失败呢?有几个人会兴高采烈地分享买到天价赝品而倾家荡产的悲痛呢?人也真怪,他们指责社会物欲横流的同时,却挖空心思追寻着一夜暴富的梦想。鉴宝节目妻子爱看就看吧,权当是平常生活的调剂。梁玉玺已经体会到,这档鉴宝节目对妻子安全度过更年期的实惠了。
可是,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梁玉玺就觉得身边发生了什么变化。在省评剧院里,无论是演员还是琴师们看他的目光怪怪的,好像有什么秘密瞒着他一个人。就连秋华也神经质地看他了。
这天晚上,吃罢晚饭秋华意外地没有跟他要遥控器,连电视都没有开。她手中抓着手绢,脸上的表情很严肃,对梁玉玺说,你来坐到沙发上,我有话要问你。梁玉玺心里直发毛,忙问,看你那神经兮兮的样子,有什么事吗?今晚可是国家队最后一场比赛,也是关键的一场赛事,关系到国家队能否出线……
秋华突然大哭起来,说,你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我总以为你是老实巴交的一个戏子,谁知道你背地里搞见不得人的勾当。梁玉玺蒙了,忙问,你说什么啊?我怎么听不懂?秋华抖着手绢擦泪,说,少给我来里格儿楞,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你们师兄告诉我了,公安分局派人偷偷调查你呢。梁玉玺一头雾水,问,我说这几天人们的目光不对劲儿,原来公安部门在调查我……调查我什么问题呢?
梁玉玺这一问,秋华哭得更凶了,她抓起沙发上的一个抱枕朝梁玉玺打过来,吼道,调查你……上个星期有没有离开过学校。梁玉玺头一回见妻子跟自己发这么大的火,就问,我离不离开学校怎么了?公安部门到底调查我什么?秋华抖了抖手绢说,我听有的演员传言,省评剧院旁边的柳荫里小区有一个租房的女青年遇害,调查你有没有作案时间。你要讲清楚,你们评剧院里那么多人,公安部门为什么偏偏调查你?你到底背着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梁玉玺吓得站了起来,颤声说,我……我得找他们去,凭什么……败坏我的名声。秋华就抓起了茶几上的一个杯子,狠狠地摔在地上,说,还用找吗?你们评剧院里就你不知道了,连我们中学的人都知道你摊事了,你这是胆囊炎不叫胆囊炎,胆肥了啊,人们对我指指点点,目光要把我的皮扒光了,你真不知道砢碜吗?
梁玉玺气得手直发抖,刚要发作,就响起了敲门声。
梁玉玺赶紧拿过扫帚将碎玻璃渣扫掉。他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门外喊,苑老师,开门,快开门啊! 梁玉玺高声问,你谁呀?门外的女声说,我是苑秋华老师学校的教导主任。梁玉玺去开门,说,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呢!
打开了门,教导主任见屋内气氛不对,梁玉玺夫妻二人都是气乎乎的样子,就赶紧说,误会,误会,公安部门搞错了。我说梁老师是著名评剧表演艺术家,一贯温良公俭让,他怎么可能做那种事呢?
教导主任一手拉着秋华,一手拉着梁玉玺说,都坐下,听我说。
梁玉玺坐下了,却依然黑着脸。教导主任说,别激动嘛,我们也不知道公安部门的人为什么要调查你,说是要排除你的作案时间。梁玉玺立刻火了,嚷道,我作什么案了?教导主任说,排除了,排除了。刚刚打来电话,说是……你可别害怕啊,你龙泉府老家有一个小青年被盗墓贼埋在了坟墓里,因为你暑假期间回过一趟龙泉府乡下,所以就调查一下你有没有作案时间。梁玉玺和秋华都瞪大了眼睛,忙问,你……说什么?教导主任说,这不排除了吗?有些师生还以为梁老师在外面有什么花花事儿呢,真是可笑啊!
梁玉玺和秋华一点儿也不觉得好笑。秋华急急地问,盗墓贼……是什么意思?你讲清楚啊。教导主任说,警察们调查说,你们龙泉府乡下亲戚家有一个叫虎生的后生仔,可能和人家一起盗古墓,是墓室塌了还是分赃不均,搞不清楚,总之那后生仔死在坟墓里了。
梁玉玺抖了一下,完全吓傻了。秋华泪眼婆娑地看着他,说,怎么会这样啊!梁玉玺抖动着嘴唇说,是我们害死了虎生啊,是我们害死了虎生啊……多聪明的孩子啊!教导主任吓得站了起来,说,别胡说了,警察已经查清了,可能是那小子美发店的两个朋友干的。都抓起来了,怎么会是你害死的呢?这是那乳臭未干的后生自己找死,他怎么不掂量掂量自己,洛阳铲是他能玩得转的东西吗?
教导主任又安慰秋华,梁老师决不是那样的人,他的心思都用到演戏上了。你们放心过日子吧,家庭的和睦最重要了。
教导主任不想再有是非,匆匆忙忙走了。秋华却愣愣地坐着,不停地问,这孩子咋这么虎?把小命也给搭上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梁玉玺也觉得不可思议,他同样在心里问自己,怎么会是这样呢?分明是自己无意识地踢了个乌龙球,才葬送了一个小青年的大好前程……
梁玉玺在沙发上发呆,坐了很久,最后竟倒在沙发上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还梦到了姑奶奶。姑奶奶清晰地说,今天啊,咱们不唱《锁麟囊》了,就唱个《锁青花》吧。梁玉玺打断她说,姑奶奶,你还是给我讲青花瓷罐上“王祥卧冰求鲤”的故事吧。姑奶奶笑着说,是想罐子里好吃的东西了吧?你自己去拿。
梁玉玺把手伸进了罐子,突然被什么东西咬住了,他叫了起来,疼!疼!
姑奶奶给他讲“王祥卧冰求鲤”的故事了,说,古代有一个叫王祥的孝子,一个冬日,母亲想吃鱼了,王祥就用身体融化冰层,为母亲求得了一条大鲤鱼……这段故事被列入古代“二十四孝”感天动地几千年了。虎生这孩子聪明过头了,太不孝了啊!
梁玉玺吓醒了,浑身汗水湿透,像水耗子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