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条街

2019-11-15 05:21周美华
海燕 2019年2期
关键词:母亲

□周美华

张笑竺一板一眼地走着,穿过第十四条街。这十四条街是他小时候几乎每天都会走过的,那时候他走在街上从没有过今天这样的想法。今天,他想找回做儿子的感觉。天上的太阳暖融融的,微风拂面,撩拨着他愉悦的心情。街边植物的绿意也很入眼,擦肩而过的人们都很面善,有的在笑,有的注视着他。张笑竺很有兴致跟行人点头致意,他觉得自己正要去做一件伟大的事——关怀九十岁的老爹。不是去送吃的,不是去送穿的,而是去送温暖。他要关心父亲冷不冷,想想都为自己感动。

前些天,张笑竺与朋友吃饭,听到一个故事,说有一位老头,老伴儿去世后,总说自己冷,儿子就给老人买个电褥子。有一天,儿子去参加别人婚礼,老人又说,结什么婚,买个电褥子得了。儿子终于醒悟,给老人找个保姆式老伴儿,从此再也没听老人喊冷。朋友讲完故事,看着张笑竺问,你就不冷?张笑竺哈哈笑,我的女人多如牛毛。朋友说,拉倒吧,谁不知道你,有仨不说俩,有五个,你能号称五百。张笑竺说,说真话,才一百多个,哪有五百。朋友说,你去死吧!都有一百多个女人了,还才一百多个!张笑竺忽然严肃地说,你说的这个事儿,对我很有启发,我得回家问问我爹冷不冷。

张笑竺住的地儿与父亲隔十四条街,张笑竺租房子搬出家有三十年了。那年他二十三岁,晚上他在厨房洗碗,听父母嘀咕有人给他介绍对象,约周末在劳动公园见面。父亲说,看妥了今年就结婚。母亲说,结婚了我就办退休,好给他们带孩子。张笑竺听了,留下字条连夜逃出家门,从此,再也没有回家住。当别人怀疑他逃避婚姻很可能是有性功能障碍时,他就开始往租屋里领女孩儿。这三十年来,可以说张笑竺找过的女人不计其数,羡慕他的男人追问他,你就干脆说睡过多少吧!张笑竺笑说,是阅读,你懂不懂?他往租屋里领姑娘不算,还把这些姑娘领到街上招摇,带着姑娘到产院去堕胎。他说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要告诉那些说闲话的人,他是男人,性功能没问题,他只恋爱不结婚,只因为他的恋爱不以结婚为目的。他说他最瞧不起那些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把老婆当猴耍的男人们,还有那些在台上一套台下一套耍人的男女猴精们,他不用对女人们撒谎与圆谎,与他好过的女人谁也干涉不了他。话是这么说,其实他是从内心里对婚姻有一种恐惧。

给父亲送温暖是件大事,容不得草率。早上他起得很早,沐浴更衣,刮胡子刮脸,非常有仪式感地做着每件事。算起来他已经一年多没见过父亲了,父亲应该还是老样子。父亲从来没主动来他的出租屋看过他,退休之后就更少出门,除了到楼下散步,经常光顾楼下的药店,基本走不出住宅方圆千米之外。这么多年来,他和父亲就好像生活在两个星球,中间隔着层真空。母亲已经去世二十年了,换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感觉孤独寂寞,想必父亲也一定如此。母亲走的这些年,父亲的被窝该有多凄冷啊!这是他突发奇想的基础。但是这事能直接问吗?父亲母亲都是哲学老师,在他心里,一直是游离于亲情之外,要知道亲情式的沟通和教学式的沟通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方式。初三时母亲教他政治经济学,高二时父亲教他哲学,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学校,这种沟通成了他和父母之间沟通的主要形式,既刻板又生硬,而且已经成了习惯。从小到大,他从未觉得父母是父母,他老觉得父母是老师,更好为人师,他们是一对不食人间烟火的人。所以在听见父母议论他的婚事时,第一个念头就是抱头鼠窜。因为他的逃避,令父母伤透了心,特别是母亲。每次母亲来出租屋看他,他一打开门,看到的站在门口的母亲都是泪流满面,但她却仍要故作姿态,为师的架子从不丢弃,每次不说请都不进屋。母亲的脸永远阴沉着,拖拖鼓鼓地下沉着,随着年龄的增长,或是随着眼泪的流失,满脸浮肿,眼皮也跟着耷拉下来。这张下沉的脸永远没有笑容,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课堂上,偶有笑意,张笑竺也会感觉那笑特别恐怖。先是脸腮上僵硬的肌肉跳动两三下,接着嘴角开始往耳门后裂,裂到一脸苦相的时候,露出一口尖牙,两面的犬齿尤其尖锐,犬齿两侧上唇肌肉被什么牵着似地上翘着,露出粉白的牙花。这时这张脸就颇具雄风,酷似一只要吃人的猛兽。张笑竺不愿意看到这张脸,屋里有女孩儿的时候,从猫眼看到这张脸,干脆不开门。母亲就把东西放在门口,慢慢转身离去。他多么希望妈妈能放声一笑,哪怕笑死都行。她的快乐呢?她父母没给她输入吗?真够石窠的,也是石窠蹦的!所以,当每次母亲说他爷俩老石窠、小石窠时,他就在心里嘀咕:公石窠、母石窠,并且分别用汉语英语俄语轮番嘀咕。

谁能想到母亲却是笑死的呢。那天,她边吃饭边看电视,为了一个不值得笑的小品笑了,这一笑,直接把脑袋里某根脆弱的血管笑崩裂了。

虽然母亲早已不在了,但对他来说如何跟父亲进行亲情式的沟通仍然是最大的难题。多亏朋友讲的那个“冷不冷”的故事启发了他。先问父亲冷不冷,再借此转到是否该帮他张罗个老伴儿的话题上,这样就不会显得很唐突和尴尬。他把自己捯饬完之后,站在镜子面前演练了六遍,勉强过了关。最后一遍说完后,他再一次认真地把镜子里的自己审视了一遍,然后在心里对已故的母亲说,你活着时候老说我是石窠里蹦出来的,这回我得证明给你看,我也会关心人。

想到母亲,张笑竺的心里别有一番滋味。在他决定再也不回家之后,母亲把家里所有属于他的东西都以扫地出门的姿态给他送了过来。包括他那些退换下来的义齿,母亲都分别用纸裹好,标注着某年月日上或下几号牙齿。母亲用这种方式告诉他,她已经与她这个石窠蹦出的儿子彻底两清了。脱离了母亲的那些年,张笑竺混得倒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那时他可不是顺风跑的人,那时他一直都是在叛着、逆着,专爱做跟别人不一样的事。近几年突然就变了,变得爱跟风了。人家写书,他记日记;人家喝唐朝古茶,他领女朋友去野草坡采菊;人家拜佛,他茹素,近几年国学风靡,他也跟着宣扬国学。其实如果换在几年前,他根本也不会想到关心一下父亲冷不冷的问题。这种变化连他自己都始料未及。

父亲的家在第十四条街一幢居民楼里,四楼,楼很老,外楼梯架在楼西侧。敲开父亲家门,出来开门的不是父亲,竟是个20来岁的小姑娘。姑娘愣了一下放他进去,张笑竺径奔沙发坐下。父亲从书房出来,也愣了一下,你咋来了?眼前的父亲也让他愣怔了,一年不见,父亲已长发及肩,很有点艺术范儿,而且春风满面。爸,你头发咋这么长?父亲说,长的呗。张笑竺一时陷入某种晕眩当中,弄不懂父亲缘何会发生如此大的变化,屋里竟然藏着那么小的一个姑娘,如果有孙女,那是比孙女还小的孩子呢!父亲似乎不太希望他久留,说我挺好,你不用惦记。张笑竺偏头撒目看着那个在房间里忙碌的姑娘,心说,你肯定挺好,这电褥子热呢!难为你这九十岁的老身板儿了。父亲见他老是盯着小姑娘看,便介绍说,她叫贵儿,楼下打字社认识的。张笑竺点头,又招呼姑娘,贵儿,照顾好我爸,尤其是他吃药,别吃错了。贵儿在书房露出半个身子,点头笑笑。没坐须臾,张笑竺又像当年离家时那样慌忙逃窜了。他在街边打了辆车,再没兴致徒步穿过那十四条街。

父亲的变化让他一时难以接受。此时他的心里再没了刚开始的那种为自己的感动,拧拧巴巴的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滋味儿。父亲居然能金屋藏娇,并且是那么小的一个孩子,连自己这么一个流氓成性的家伙,也没对那么小的孩子下手啊。张光荣啊张光荣,你是真哲学!若不是今番得见,打死我都不相信。

回到家,张笑竺站在镜子前重新审视了下自己。他觉得自己这五十来年真是如风儿刮过一般,整天在半空中飘着,见过的太多,听过的太多,亲身经历过的也太多了,以为自己活得很明白了,可今天突然感觉最熟悉的父亲居然变得那样陌生,让自己弄不明白了。也许自己应该庆幸,父亲不用他操太多心,可是这该做的事不让他做了,他没感觉轻松,反而觉得特别失落。他在外面像一朵浮云一样飘了这么多年,以前一直觉得那是一种洒脱,今天却有了不一样的感觉,不踏实了,根没了。

张笑竺又回归了以往,随国学团到处去讲学,宣扬中国传统文化。国学团的主讲人都是各方精英,每走一地形式多样、花样百出。遇见牛人写牛赋,走到马户写马联,去辽地讲辽史,去汉邦穿汉装,每到一地,都得到该地一群人大张旗鼓的逢迎礼待。张笑竺整天混在那些花样里,意气风发。一日,他们来到一个叫光明的地方,遇见一个由六百人组成的诵经团,在送一位去世的老人,场面宏大。这种诵经团在全国联网,他们是学友传学友。如有学友去世,或是学友亲属去世,他们便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一起为亡者超度。住宿就简即可,饮食一饭一汤。在嗡嘤的诵经声里,张笑竺觉得自己身轻如燕,几欲羽化,热泪盈眶。

夜里,张笑竺突然接到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你父病危,在市立一医院二楼三室抢救,速至。张笑竺首先想到的是电信诈骗,编好几句骂词,正欲发出去,想想还是回了电话。你谁?是不是发错短信了?那头贵儿答,错毛,你不是张光荣儿子吗?他不行了,你快来吧!张笑竺连忙爬起,从这个叫光明的小镇打了辆摩的赶到县城,又从县城雇了出租车去地市,乘了午夜火车回到故里。见到父亲时,父亲已经躺在太平间的冰柜里,那头长长的银发披散着,泛青的脸面沟壑纵横,多少有几分诡异。张笑竺想摸摸父亲的脸,努力了几次也没能伸出手去。他想自己至少应该大哭一场,内心反复鼓涌着,终于有几声悲鸣从喉咙里顶出来,化成些断断续续的怪音。

走出太平间,贵儿在走廊里等他,张笑竺看着眼前这个既说不上丑又透着几分俗相的姑娘,猛地涌起种怨毒。我爸本来好好的,你来了他这么快就没了,你管他吃药了吗?你把我爸怎么了?这么点儿个姑娘,跟个九十岁的老人,你倒是要不要点儿脸?贵儿一脸不屑,看上去并没把这些恶毒话当回事,掏出一把钥匙拍在张笑竺手上,大哥,你想多了,老爷子每月付我两千,我管他两顿饭,也记着让他按时吃药,我告诉你,我可没兴趣给你当继母,更没想赖你家的房子。说完便用鞋跟敲打着理石地板,橐橐地走了。

料理后事时,张笑竺颇有番斗争,他想求助在光明见到的那拨诵经团,想想又觉得十分麻烦,末了还是把骨灰盒寄存到公墓。他原想剪下父亲的一绺头发做纪念,又觉得没必要,说不定哪天就弄丢了,倒不如自己此后也留起父亲那样的发式,既是继承,又显飘逸。这个念头让他心情好了许多。

安顿好父亲的骨灰,张笑竺回了父亲留下的房子,虽然老旧,不过总也能卖出个三五十万。张笑竺虽一直租房居住,却从没想过买套属于自己的房子,有人说他精明,看得清未来,预见到人口陡降后的房源闲置。其实张笑竺倒没这么想,他打定主意不买房子,就跟他打定主意不结婚一样,他对家没什么感觉。

张笑竺在父亲的书房随意翻检着那些书,大都是他这辈子用过的教科书和工具书,间或有几本小说和回忆录。他想起父亲有写日记的习惯,以前他曾看过,十分无趣,比如:4月6日,晴,政治教研室新来一位老师,文革大学生,马列基础尚可。或:6月22日,雨,与同事前去听课,陈某某所讲政治经济学颇有新意,值得借鉴。张笑竺不确定父亲退休以后还记不记这种枯燥无味的日记,在他看来那日记形同厕纸。但这个下午,张笑竺终于在一个本子里发现了新大陆,那是父亲近十年来的日记。前面的五分之四,都没什么新颖的,不过是把教学上的相关内容,换成了今天买了什么菜,有了什么见闻之类。关键是张笑竺在后面找到了有关自己的一段日记:“……从小学到中学,他一直是我们的骄傲,但恢复高考,他竟然连备考的兴致都没有。我不断反思我们的家庭,难道是我们对繁琐工作的太投入,对日常生活的麻木,造成了他与我们之间的严重隔阂?甚至连婚都不想结。我们这一生,忙忙碌碌,不断跟风,到了感觉自己也如被大风刮过一场似的,空空荡荡,生趣全无……”张笑竺笑了,心说张光荣啊张光荣!您老总结的不错呀,就是这么个意思。我也觉得一辈子空荡如风。

接下来他又找到了几段有意思的文字,是新近写的,里面提到的她,凭内文判断应该是贵儿,“……她走路的姿势,还是撩头发的习惯,有些像桂枝年轻时的样子。说不出来,能感觉出她是个周到的姑娘,做的饭菜也很可口。”“多给的500元,她推辞了一下,还是收了。她帮我洗了头,剪了指甲,隔着很近,能闻到她的体香……”“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在她眼里,我是不是个老不正经?颜面尽失啊。可是我那么个举动,完全是对晚辈的自然流露……”张笑竺再一次笑了,揣摩着父亲语焉不详的这一举动,感觉十分好玩。

“大风起兮,我要归去;大风起兮,我要归去!”这两句话写在日记的末尾,日期署为2017年11月6日,距他离世不到一个月了。张笑竺瞬时被一种悲凉攫住,了不起的张光荣,难道他已经预感到自己的归期了吗?!张笑竺涌起种想哭的感觉,忽觉背后刮着一股异样的风,仿佛他父亲就是被这风刮没了的。

从楼上下来,站在这十四条街的街边,张笑竺有些犹豫不决,是继续住出租屋还是搬回来?但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清醒的意识到,眼前这十四条街是他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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