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胜
噗——
难得的一场厚雪。我们住的五层宿舍楼顶是弧形的彩钢板,雪太厚就会从房顶滑落下来,落在地上发出“噗”的声音,如果下面恰巧停着车,车棚就会被砸塌,发出“嘭”的声响,这两种声音我们是能分辨出来的。还好我们上楼之前并没看到有车停在下面,所以就没必要担心谁的车被砸坏。我们住的是二楼,外面下着大雪,在温暖的屋子里吃着热气腾腾的火锅,真是一件无比惬意的事情。铜火锅是余醒从家里带来的,我第一次涮这么漂亮的铜火锅。火锅通体宝蓝色,外皮镶嵌着珐琅掐丝祥云水纹图案,还盘着两条金龙。余醒说这是别人送他爸爸的火锅,过年家庭聚会才拿出来用。张放不以为然,说这东西要是烧炭的就好了,烧电的有点儿不伦不类,就好比挺高档一个古瓷器,底上却印着微波炉专用。他每次把筷子伸进火锅之前都先敲一敲锅沿儿。余醒说你咋那么多臭毛病呢。张放说我什么都没有,再没有点臭毛病就更完犊子了。
张放的臭毛病真是不少,每次聚餐他都一毛不拔,不但吃得最多,还总是挑三拣四。汤有点咸了,酸菜太哏,肉有点柴,肯定不会超过二十五一斤的,说不定是鸭肉喂的羊肉粉……
你不爱吃就滚犊子。余醒不惯毛病,看不惯了就骂。
火锅宴是余醒置办的,他给我转了五百块钱的红包,让我跑腿到菜市场买菜,并给我列了详细的菜单:羊肉卷四盒,猪五花二斤,菠菜香菜小白菜茼蒿生菜油麦菜各一斤,金针菇两把,切好的酸菜二斤,鱼丸鱼豆腐虾丸蟹棒等来三斤,粉丝冻豆腐紫菜各一包,豆腐皮一把,蘸料五袋,两袋不辣,两袋微辣,一袋特辣,必须要东来顺的,火锅底料不用买,用清水煮海鲜,所以海鲜千万不能忘了,飞蟹三只,扇贝五斤,蛎蝗二斤,鲜虾一斤,外加一瓶鲜酱油和一管辣根。我不得不说余醒是过日子的好手,他跟我们理解的官二代不一样,他更像是会过日子的穷人家孩子。用他自己的话说,这叫会生活,生活是用来享受的,不是用来苟且的,生和活最关键的就是吃,所以在吃上绝对不能糊弄。他极端看不惯张放的生活态度。他俩对生活的态度一个是火一个是冰。张放家住在城郊,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菜农,浑河修沿河公园征用了他家的菜地,得了一笔动迁款,一半按揭了一套期房,三年后才能交付,准备给他结婚用,另一半给二舅投资开鸡场,一眨眼就赔光了。现在是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父母只能靠租房子打零工过活。张放每月的工资交完房贷后就所剩无几了,所以他有资格吝啬。余醒说,我不是看不惯他抠,我是看不惯他颓废的样子,这世界上比他活得艰难的人多了去了,没看谁像他那样一副活不起的无赖嘴脸。张放则回怼,你们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咱俩调换一下试试,你们比我更颓。
余醒出钱出火锅,我出力跑腿采购,张放唯一做的只是到楼下食杂店端一箱啤酒上来,就是这么举手之劳的事他还花五块钱雇了食杂店的老头儿,他两手插兜走在头里,像大少爷一样。花的当然是余醒的钱。张放花余醒的钱从不领情,更不手软,他私下里跟我说,像这种嘚瑟人,没必要跟他客气,他挥霍的是他老子的钱,我领情也应该领他老子的情,可我跟他老子不认识,所以就情也不用领了。张放对余醒是一肚子不忿。余醒的爸爸是执法局的局长,妈妈是一个演艺公司的老板,一文一武一官一商都占全了,按道理余醒是不应该跟我们这种社会底层人士混到一块儿的。余醒为什么会像我们一样当个经济开发区里的小保安呢?张放说,哪个层次都分三六九等,像他这样的在官二代中算是下三流,相当于富人中的贫农,想找优越感就只能混到我们这个层次里来,你没看他一个劲儿地在我们面前臭显摆吗?
外面风平浪静,雪稳稳地落,窗户上映着橘黄色的路灯光,给我们这个洋溢着火锅香味儿的小屋平添了许多温情,这对我们来说真是好时光。其实人这一生中真正感到舒服的好时光并不多,除了身体原因,更多是人与人之间产生的不愉快。在整个保安公司中我们仨的关系最近,因为我们是同一批招入保安公司的,集训在一个宿舍,上岗后又分在一个班,在三年多的职业生涯中,我们仨就没分开过。但在之前的近一个月时间里,余醒和张放的关系异常紧张,差一点儿连朋友都没法做了。有人说好哥们儿决裂一半是因为钱,另一半是因为女人,我则觉得全是因为女人。为钱决裂的都不是真正的好哥们儿。
余醒和张放就是为了一个女孩儿。
那是个外地打工妹,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我是一点儿都没看上。也许是我眼拙,看不出她有什么过人之处,在我的眼里她唯一跟别人不同的地方就是孤僻冷漠,没有朋友,也不愿跟人来往。我听过有关她唯一的传闻是一个男员工跟她开了句玩笑,她用一饭盒子开水把人家泼成了二度烫伤。
她模样好看?
他俩摇头。
她身材窈窕?
他俩摇头。
她皮肤白嫩?
他俩还是摇头。
她家里有钱有势?
他俩没摇头,一起说,你咋那么多废话呢?
就为了这样一个什么都让你们摇头而且危险系数很高的女人,值得吗?尤其是你,余醒,你想想,你要是把她领家去,你爸妈能同意吗?
你扯的太远了。余醒说。
就是,我们的江湖你不懂,不懂就别瞎掺和,当心溅一身血。张放说。
张放对什么事都没兴致,唯独跟余醒争风吃醋这件事,他不知哪来的那股子劲头,一副死不服输的架势。但他太不自量力了,余醒的条件摆在那儿呢,有钱有权有车有房,现在的女孩子都太现实,别说对方是一个稀松平常的打工妹,即便是白富美也拿得下。张放怎么跟人家斗啊?但张放另有一套说辞,他说女人现实是因为对男人缺乏安全感,毛病出在男人身上,如果你是女人你愿意嫁给一个对你实实诚诚没有一点儿歪心眼儿但并不富裕的男人,还是愿意嫁给一个花心大萝卜暴发户?
你说谁是花心大萝卜暴发户呢?余醒立即质问张放。
张放冷笑,我肯定说的不是你,你还不如花心大萝卜暴发户呢,暴发户花的是自己挣的钱,你是空心白萝卜啃老族。
余醒被呛得不爽,用手指着张放的鼻子说,你给我等着。
余醒并不着急出手,他说对张放这种人就得从自尊心上完全彻底的击溃,怎么击溃呢?那就是等张放把女孩儿追到手之后再横刀夺爱,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彻底丧失安全感。在起初的一段时间里,余醒好像是把这件事给忘了,天天瞎忙,还频繁请假不来上班,这就给张放留出了很大的发挥空间。
我们执勤的是一家制造电子医疗器械的外国独资企业,规矩大,管理严,流水线作业车间是全封闭式的,进出都要换专用的连体工作服,戴口罩手套和帽子,帽子的形状和颜色是区分工种职务和性别的标志,男工戴有短沿儿的绿帽,女工戴没帽檐的粉帽。正常情况下我们保安是不可以进入车间的,其实就算能进去,面对捂得溜严的工人们你也分不清谁是谁。女孩儿的工作是专门给装配完成的产品套外包装塑料袋。她们实行两班倒作业,一天工作十个小时,套上万只塑料袋,换饭时间只有半个小时。我们保安的工作时间是三班倒,上十二小时休二十四小时。如果按照正常的上下班,他跟女孩儿碰面的机会就很少。张放为了制造更多的见面机会,当班不当班都在厂里混,只要到了饭点儿不管饿不饿都去食堂,看见女孩儿就端着饭盒凑过去,没出三天他就跟女孩儿混熟了。接下来他开始每天在值班室的玻璃上写字。值班室的大玻璃每天早上都会结一层白霜花,他用手指头在上面写藏头诗。他字写得的确不错,而且每天早上员工上班都会经过我们的值班室,他的心思一目了然。有一首藏头诗是这样写的:
刘伶醉卧杏花村,
静夜闲柳映空门;
我去经年人不再,
喜鹊枝头又逢春;
欢歌只为君侧目,
你用秋水换我魂。
张放怕别人看不懂,还把每一句的第一个字圈了起来,这样所有人就都知道了他在追求那个叫刘静的女孩儿。
余醒除了火锅之外,还带来了一瓶红酒,酒瓶子上全是外国字。余醒说今天让你们尝尝洋玩意儿,这酒据说是出自法国波尔多的一个老酒庄。
我说喝红酒得用高脚杯,而且得吃西餐烤牛排,咱这涮火锅有点儿太屯了。
张放第一个把盛酒的小碗伸了过去。你管他屯不屯,赶紧来点儿,尝尝洋猫尿。
余醒为我们每人倒了半碗,然后端起自己的碗晃了一晃,又把碗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张放却已经一仰脖全干了,把空碗又伸过来,吧嗒着嘴说,再来点儿,这东西没啥劲儿,也没啥味儿,但总比喝凉水强吧。
滚!给你喝白瞎了。余醒说。
张放并不生气,收回碗,咬开一瓶啤酒给自己满上,说余醒,我劝你也别喝了,真一股猫尿味儿,骗你是儿子。余醒皱着眉头,瞪一眼张放,又呷了一小口红酒,嘟囔道,这味道是有点儿怪,是不是过期了?
不见得是过期了,很可能别人送你爸的是假酒。我补刀。
我和张放都笑起来。张放笑得尤其放肆,还端起酒碗跟我碰杯以示祝贺,好像占了余醒多大便宜似的。
余醒也笑了,说我怎么请你这俩禽兽不如的东西喝酒呢,真是他娘的作孽啊!
今天他俩的兴致都很高,看来前一段时间的阴霾已经一扫而光。我觉得这才叫好哥们儿,重情重义,一笑泯恩仇。我端起碗敬酒。过了这个年咱仨认识就整满三年半了,说实话有你们这俩朋友我觉得挺幸福的。
张放说,你现在煽情还早了点儿吧,还没喝迷瞪的,能听出假来。
我说我这可是真心话,怎么我说的不够真吗?
余醒一本正经地说,那你就给我俩说一说怎么个幸福,要是我们觉得有道理我们就连喝三碗,要是我们觉得没道理,你就自己连喝三碗。
张放紧跟着起哄说,对对对,让你瞎煽情,该!
看他俩的架势,我心里清楚,不管我说什么他们都得让我喝酒,我酝酿了一下,然后很认真地冲余醒说,跟你们俩比,我虽然没有你有钱,但我需要钱的时候伸手你就能借我,想吃想喝想玩儿,跟你说一声你就能嘚嘚瑟瑟地满足我。我又冲张放说,你比我穷,比我更不如意,每当我不顺心的时候,我一想到你,心情立马就好了,从你俩那儿我物质需求和精神需求都满足了,我感到幸福不对吗?
听完我的话,他俩相互用颇为复杂的眼神对望两秒,然后一起盯视我。余醒喃喃自语,这小子是真他娘的不地道啊!张放也嘟囔道,我想把这小子塞火锅里涮了。
不行,余醒接着张放的话说,这小子一肚子坏水,涮他等于给我们自己下毒,我看还是把他扒光了从窗户扔出去,冻成冰雕。
我看行。说着他俩起身扑过来,把我按倒扒我的衣服。我们仨人在床上滚成一团,也笑成一团。
火锅的热气在窗户上形成一道与外界隔绝的屏障,我们一点儿也感受不到外面的寒冷。在这个封闭的小世界里我们又开心又自在。我们闹够了就继续涮火锅,继续喝酒。我们酒量都不大,一瓶红酒半箱老雪下肚后,就个个脸红脖子粗,说话夹舌头,思绪也南流北淌。张放非要给我们讲他的伤心事,我们不听他就要往火锅里吐唾沫。我和余醒只好耐着性子听他每次喝多都会给我们讲的初恋。
在张放的脑子里,初恋所有的情感和细节都集中到了一个节点上,那就是他和女朋友手拉手逛街,被女朋友的父亲撞见那一幕。女朋友的父亲很不高兴,为了说服未来的岳父,张放反复说我一定会给她想要的生活。未来的岳父倒是很客气,说她想要什么她现在自己都没弄明白,你怎么给?再说,她要是弄明白了,你拿什么给?每次讲到这里张放都会陷入无尽的愤懑和愁苦之中,然后就是自己灌自己,再然后就是默然垂泪。
我从那时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张放说,你要是穷,你连他妈的对别人好的资格都没有。张放突然抬头盯着余醒,也是从那时开始,我他妈信命了,你命好,生对了家庭,来,我敬你一杯,幸运的儿子。
余醒把碗端起来一仰脖自己干了,根本没搭理张放。
有钱人就是牛逼。张放自嘲一笑,独自干了酒,放下酒碗,张放突然想起了什么,对我说,喝蒙登了,差点儿把正事给忘了,你电动车骑来没?
我说在门卫室呢。
张放说,明早你得借我用一下。
我说你上次给我弄坏了我刚修好,你还要借啊!
我的电动车几乎成了张放泡妞专车。他跟女孩儿搭讪上之后,便经常借我的电动车驮女孩儿去压马路,用完了还不记得充电。
工厂里女工多男工少,女工大部分都是外地来的,所以整幢宿舍楼只有二楼是男工宿舍,三四五楼都是女工宿舍。据说曾经发生过男工夜闯女工宿舍事件,为了安全起见女工宿舍的楼口安装有铁栅栏,女工随身携带门禁卡,男工进不去。我们并不是工厂的员工,工厂向保安公司雇佣保安,我们被保安公司派遣到工厂执勤。这间宿舍是我们向一个跟我们关系很铁的男工借的。他一个人一间宿舍,请了一个月探亲假,春节后才回来。
年轻人在一起少不了谈情说爱的事,男女比例失调让大部分女工都鲜有机会被追求。张放的举动在工厂里造成了不小的轰动,估计大部分人都跟我一个想法,工厂里比刘静好看的多了去了,为什么非得死乞白赖地追求她呢?甚至有很多女工都很不忿,在我们背后说一些酸不叽溜的风凉话。在外地打工妹的眼中保安要比戴着小绿帽的男工高出一个档次,这不单单是因为保安的工作性质,还因为保安大部分都是沈阳本地人,沈阳可是个大城市。所以,张放的主动追求对于刘静来说相当于捡了个天大的便宜,哪有不同意的道理呢?可刘静却出乎我们的意料,处处躲着张放,搞得张放很郁闷,时间紧迫,他最终决定铤而走险。张放选择了食堂里人最多的一天,自己打了满满一饭缸的开水,走到女孩儿面前大声说,我就喜欢你了,怎么地吧,你要是不愿意就把开水全泼我脸上,毁我的容,反正我除了你也不想再喜欢别人了,你要是不泼,就算答应做我的女朋友了,大家作证,今天就用这一饭缸开水做个了断吧。
女孩儿哭着跑了。
事后我问张放,当时你真的不怕她泼你?张放说咋不怕呢,我都想好了,只要她一碰饭盒我立马就跑。
张放摸准了女孩儿的班次,每次女孩儿下班他都在门口等她,约她骑电动车出去逛街。开发区边上有一条街,每晚小商贩云集,吃的用的都超便宜,五毛小串,一元扎啤,三四个人花上七八十块钱就能喝个东倒西歪。开始几天女孩一见张放就躲,突然有一天张放骑着电动车从我和余醒眼皮底下一晃而过,后面坐着刘静。从那天开始,他几乎天天带着刘静出去兜风。
余醒隔着桌子把手伸过去拍张放的肩膀,说你个大老爷们儿别动不动就哭天抹泪儿的,让人瞧不起。张放胳膊肘支着桌面,头一直耷拉着,没反应。余醒见他不动,就又使劲拍了两下。张放还是没动,却发出呼噜声。余醒大叫道,我靠!这货睡着了,赶紧给我叫醒喝酒,今晚谁也别想睡觉。
张放抬头,眯缝着眼说,谁睡觉了?不许睡觉,我还没说完呢。
余醒说你把嘴闭了,现在该我说了。
我一听他也要诉苦,也学着张放垂下了头。
余醒气得大叫,你俩把头给我抬起来听我说,要不我也往火锅里吐唾沫。
我笑着说,你吐吧,反正我也吃饱了。
张放说,你有种往里撒尿。
张放真就摇摇晃晃站起身解裤带。我和张放一致抬头微笑着看着他,一点儿没阻拦的意思。张放还说起了风凉话,火锅是你家的,你就放心尿吧,我们绝不拦着。
我说尿完了再在里面涮一涮,干净。
说完我俩哈哈大笑起来。余醒泄气了,敞着一半裤门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指着我俩说,我算是认识你俩了,一个比一个狗。他满脸懊丧,看起来不像是假的。他的心情突然就真的不好起来。
该余醒出手了。
余醒上班从来都是打车,但那天他开了一辆黑亮的奥迪轿车。我才知道这小子原来是有驾照的。他把车就停在了值班室旁边,紧挨着我的小电动车,两下一比,就好比他的是一只大黑藏獒,我的是一只小绿蚂蚱,让我心里很别扭。张放来得晚,并不知道那车是余醒的,我们谁也没提这茬儿。员工下班的时候张放急火火的取了我的电动车驮着刘静去逛街。头天夜里刚下过雪,天比平时冷了五六度,马路上的雪都被压实了,很滑,我嘱咐张放,骑车小心点儿,别把我的车弄坏了。张放驮着女孩儿出去大约十分钟,余醒对我说,走,我带你去兜风。
余醒开着他的奥迪车,没不一会儿就追上了张放,辆车并行,他把车窗降下来跟张放说话。放哥,干啥去呀?逛街去呀?你瞅瞅这北风烟雪的,冷不?要不你上我的车吧,有空调,贼暖和。
张放和女孩儿的脸蛋子冻得紫茄子色儿,眉毛和头帘儿都挂了白霜,女孩儿缩脖端腔紧紧偎着张放,满脸木讷,像极了抱团取暖的猴。估计张放的嘴也是冻麻了,没法回嘴对付余醒,但很显然他有点赌气的意思,使劲搂油门准备加速超过去,结果前轱辘碾在冰棱子上,连人带车摔倒在地,跐溜出好远。余醒停了车,我俩一边笑一边下车去扶他们。我扶我的车,余醒扶起刘静朝自己的车走过去,回头对我说,你把你那辆两轮敞篷肉包铁小蚂蚱弄回去吧,让张放也到我车里暖和暖和。张放没用我扶,一赌气自己站了起来,瞪着余醒不说话。我说张放,你倒是帮我扶车呀,下回还想借不?
张放瞪了我一眼,卯足了劲儿朝我的爱车踹了一脚,结果自己没站住,摔了个仰八叉。
余醒不会作诗,字写得也很难看,但他有钱,他可以每天给女孩儿在网上买东西。值班室每天都会接到很多快递邮包,以前从来没有刘静的,现在天天都有。前两次刘静不知道是余醒给她买的,自己到值班室取邮件,知道后就不来取了。余醒就亲自给送到宿舍楼梯口,隔栅栏扯嗓子喊:亲爱的刘静,你的快递。
余醒开始对刘静展开猛烈的攻势之后,陆续发生了一些有意思的事情。工厂里有几个自视貌美如仙的女孩子找各种借口往值班室里凑,尤其爱往余醒身边凑。工厂和保安公司都有不成文的规定,员工不可以跟保安搞得太近乎,原因不言自明。那些女孩子不顾领导的警告,成天往我们身边腻,当然是各怀心事。我觉得是余醒的行为让她们看到了希望。谁不想攀上一个高富帅呢?余醒在她们的眼中就像是一颗又好又多汁的大白菜,她们觉得除了自己之外别的女人都是猪。相反,男工们对我们的态度是越来越恶劣,好像他们头上的小绿帽是我们给戴上去一样。不久,我们队长把我们仨叫到队部去,说工厂的领导反映我们跟女工乱搞,弄得很不好,警告我们注意点儿影响。用脚后跟猜都知道这肯定是男工背后捅咕的事。
刘静也有了很明显的变化,她开始偷偷地化妆了。
那阵子余醒和张放像吃错了药一样,成天围着刘静转,人家处对象是出双入对,他们倒好,是嘻哈三人行。张放是极尽所能跟刘静献殷勤,余醒则千方百计向刘静臭显摆,我简直看不下去了。趁刘静不在场时我说他俩,你俩是不是有点儿过了,能不能不这么贱?没见过女人啊!余醒反问我,你觉得我们这是贱?我说不是贱,是贼贱。余醒笑说,那就看到底谁能贱到最后。我不说还好,我说完他俩比之前更贱了。他俩的表现足以让任何一个女人飘飘欲仙,找不着北。不过还好,刘静似乎没被宠昏头,始终保持着拘谨的姿态,从这一点上我倒觉得她比那些主动往上贴的女孩儿们强多了。
据说刘静来到沈阳打工有半年多了,还一次也没去过开发区以外的地方。余醒便开车拉着她去太原街中街转了一大圈。据说刘静没吃过麦当劳肯德基,余醒便拉着她去一连吃了好几顿。刘静不知道什么是圣诞节。余醒则张罗带我们一起去中街过平安夜。不管怎么说大家在一起还是挺快乐的。我对于交朋友始终抱着一种态度,那就是朋友之间应该是相互愉悦的,如果相互不愉悦甚至产生怨恨,那就没必要再往一块儿凑合了。他俩这么较劲让我很担忧,我觉得肯定会有相互怨恨的一天,而且不会太远。结果在平安夜真就出事了。
平安夜,我们围坐在一家购物中心顶楼的一家特色火锅店里,刚吃没几口,我发现余醒的表情突然变了,变得很凝重。看得出刘静是个极其敏感的人,她也感受到了气氛有点儿不一样。张放还在一个劲儿地把火锅里的肉捞出来往女孩儿的碟子里放,余醒突然用筷子打了一下张放的手。张放一愣,问你打我干吗?余醒说,我有正事儿要说。
张放说你说话又不用我们的嘴,你说你的我们吃我们的,两不耽误。余醒说好,你吃吧,你可以不听,你最好别听。说完把目光移到了刘静脸上,右手放下筷子伸进衣兜里掏出一个打着蝴蝶结的小礼盒,从桌面上转到了刘静面前。
做我的女朋友吧!余醒饱含深情地说。
刘静的脸腾地红了,低下头,整个身子都僵硬了。
张放没吭声,直接用筷子夹起礼盒扔进火锅里。余醒对张放骂道,你他妈啥意思?
张放讪笑,我还想问你啥意思呢,刘静是我女朋友你不知道吗?
你女朋友?谁同意的,再说,结婚还有离婚的呢,爱情面前人人平等,许你追就许我追。
张放把筷子一摔,扭头冲女孩儿说,刘静,你现在就告诉他你不可能跟他,让他死了这份心。
余醒说,刘静,他能给你的我全能给,他给不了你的我也能给,他有什么资格做你男朋友,你告诉他从今天开始,你是我女朋友了。
张放咣当站了起来,指着余醒说,你有几个臭钱了不起啊,你以为全世界的女人都喜欢臭钱啊。
余醒也嘭地站了起来。我就是有钱怎么了,我有钱有车有房,你有啥,她跟你就得骑电动车喝西北风,跟我就坐轿车吃麦当劳。
我见这势头不对,赶紧开口劝解。你俩这是干嘛,都是好哥们……
余醒飞我一眼,说你跟着混吃混喝就行了啊,少插嘴。
张放眼红了,说什么他妈好哥们儿,见色忘义,我算是认识你了,刘静,跟他跟我,今天就听你一句话。
说别的没用,今天在爱情面前有你没我有我没你,我相信我亲爱的刘静会做出明智选择的。余醒冷笑。
女孩儿始终低着头,我发现她的身子在微微发抖,估计她快被逼哭了。我实在看不下去了,站起身说,你们有能耐出去决斗,欺负人家女孩子算什么能耐。我穿上衣服,拉起女孩儿就往外面走。我以为他俩会阻拦,可他俩像两只斗鸡,僵持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谁先动谁就输了。我下楼打车把女孩儿送回了工厂。
宿舍里一片狼藉,去厕所像走地雷阵,得绕过满地的酒瓶子,扇贝壳在脚底下咔咔作响。我去卫生间撒了泡长尿,再回到桌上时余醒的情绪已经酝酿到位了。
余醒问我和张放,你们知道人怎么活着最没劲吗?
张放说,没钱最他妈没劲!
我说看不到希望最没劲。
余醒摇头。NO,我负责任地告诉你们,一切都被人安排好了最他妈没劲,没劲死了,还不如他妈的死了呢。我从小到大所有的事都被他们安排好了,我什么都不用操心,我爸有一句口头禅,余醒站了起来,学着他爸的样子,拿腔拿调地对我们俩说,儿子,你放心,爸都给你安排好了。
张放不高兴了,说滚犊子,谁是你儿子!
余醒又一屁股坐下,继续说,你说的对,我他妈一听这话心里烦得要命,我就在心里像你这么说,滚犊子,谁是你儿子。你们知道我为啥来当保安吗?
有病呗。张放说。
我告诉你,我这辈子就一个目标,知道是啥不?
去死。张放说。
那他妈不是目标,那是目的地,我告诉你们,我的目标就是跟他们作对,只要是他们想让我干的,给我安排好的,我就是不干,他们不让我干的,我就非得干。
我挑大拇指叫好,好样的,九十九点九的孽子,纯!
张放却又掉眼泪了。我说就这你还感动啊?
张放说,我感动个屁,我想到我爸了,我明天早上得骑着你的电动车去老中医家给他拿中药。我爸倒是想给我把什么都安排好,可他除了一身病狗屁都没有,我老是想,我要不是他儿子该多好。
余醒和张放的手机同时响了一声,有微信进来了。他俩拿起手机看了一眼,然后相互把自己的手机给对方看。我说你俩干啥弄的这么神秘?
他俩把手机摆在我的眼前,屏幕上是刘静发过来的同一句话:你今天跟我说的是真的吗?
余醒和张放对刘静的追求突然终止,因为刘静的父亲来了。
那天她父亲穿的居然是军大衣,头戴黑毛线织的套帽,脚穿翻毛大头鞋,拎着一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子,这种装束我只在小时候见过。据说刘静的家在二百多公里外的一个山沟子里,比与世隔绝稍强一点儿。她父亲在大门口犹豫了好长时间不敢进来。张放出去问他,你找人?她父亲说我女儿在你们这里上班,她找我来商量事儿。张放问你女儿是谁?他说我女儿叫刘静。张放一溜烟儿就跑回了值班室。刘静的父亲竟尾随进来,扒着值班室的窗户往里看,他那张被冻得黑红的脸像极了一团皱皱巴巴的脏抹布。我看着挺可怜,便起身要开门请他进来。张放急忙阻止我,小声说你别让他进来,他是刘静的爹。我笑说,原来是你老丈人来了,更不能怠慢了。他虎着脸说,你想死啊!赶紧把他支走。碰巧这时余醒开着车从外面进来,停好车要进门的时候跟她父亲对视了三秒钟。张放突然犯了抽风一样推门出去,大声喊,余醒,你回来了,余醒,余醒你咋才回来呢?他一句话里叫了三次余醒,这举动让余醒和我都有点诧然。当刘静的父亲看余醒的眼神突然变了时,我才明白了张放的用意。刘静父亲微笑着看余醒,好像一个不善表达的人见到亲人所表现出的那种喜悦。余醒并没反应过来,径直往门里走,对张放说你没屁和搂嗓子。见我一脸坏笑,便问我,你笑神经坏了?我咬着他的耳朵说,这人是刘静的爹。余醒愣了一下,说我有点儿事没办完,还得出去一趟。转身出屋,上车,启动,开出大门,加速,一股烟儿就没了影儿,一气呵成,连头都没回一下。
你俩这是什么情况?我推开他俩的手机,你俩都跟人家说啥了?
也没说啥,就告诉她我们是闹着玩儿的。张放说。
闹着玩儿的?!我说。
其实是我跟放哥打了一个赌。余醒一脸戏谑的笑纹。
赌啥?
我觉得现在的女孩儿只看钱,他觉得不一定。张放说。
然后呢?我问。
关键时刻他爸就来了,玩儿不下去了,余醒说,我们又没想真娶她。
他俩一边说一边分别回了内容完全一致的微信:真的。
我说既然是闹着玩儿,你俩为啥要选她?
张放说,咳,选谁根本不重要,说到底就是我俩自己的事,跟别人没一毛钱关系。
就是,余醒补充,她就是个赌具,输赢跟她都没关系。
赌局不了了之,关于这个话题我们撂下不提,继续研究喝酒的事,其实酒也喝不下去了。突然发现没有了使我们感兴趣的话题,就似乎没有了喝酒的欲望。我们都沉默了,目光全丢在咕嘟嘟翻滚的火锅里,跟着被熬烂的七荤八素上下翻滚。张放轻咳了一声,似乎有话要说,却没开口。余醒也咳了一声,说过完年我就不在这干了,去法国,我爸都安排好了。
我和张放并没有表现出特别惊讶,尽管这个消息的确令我们很惊讶。你不还是得听你爸的。我说。他重重叹了口气。
他俩的手机微信提示音再次响起。
你呢,余醒拿起手机瞄了一眼,放下了对张放说,你过了年有啥打算?
张放说,死不了就凑合活呗。
余醒转脸看我,我说我既没有什么远大的目标,也没有人替我安排一切,走一步算一步吧。
张放拿起手机,眼睛久久没离开手机屏,像是被魇住了。余醒问,怎么看这么长时间?她对你说的跟对我说的不一样吗?
张放回过神来说,她说感谢我们这段时间给她带来的好时光。
余醒笑说,这不是跟发给我的一样吗,我以为她对你有特殊感情呢,你不会是玩儿真的吧?要不你就跟她出去开个房吧,费用我出。
张放说,去你的吧。
余醒冲我说,哎,对了,我一直想问你,那天你打车把她送回来,没发生什么事吧?我看她对你也挺好的,老大哥大哥的叫。说完余醒坏笑起来。
我一点儿没觉得这是个玩笑,一脸严肃。你们就没觉得她跟别人有点儿不一样吗?
他俩满脸狐疑相互对视一眼,又一齐看我。那一刻我们之间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安的沉默。
噗——
我们都认为那是房顶滑落的雪,但那声音却让我们惊颤不已。这声音更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刺入一具无声的躯体。我们的沉默被刺出一道无法弥合的伤口。
是雪吗?余醒问。
我怎么感觉不像呢。张放说,刚下的雪不会有这么沉。
她住五楼,就在我们头顶上。我头皮一炸。紧张的沉默,我们面面相向。
谁也别提这事了啊,扫兴!张放突然说了一句。
没事,别自己吓唬自己,现在哪有那么死心眼儿的人。余醒勉强自己笑了一下。
话虽这么说,可我们仨的目光都不自觉的移过去盯着那扇窗户。
整整一个晚上,我们都没有勇气去推开那扇把我们与外界隔开的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