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丹
从甲应村返回察瓦龙的途中,我们在扎根多琼山上遇到了大雨——丹增他们说这是老徐之前喊山的报应。我们当然是不信的,山里的天气本就变幻莫测,到下午五六点钟来一场雨应该是不足为奇的吧!
我们是眼见着大雨袭来的。先是在路的前方传来一阵“沙沙”的声响,仿佛是无数的蝗虫在庄稼地里掠过。然而,在这高山密林里,哪有蝗虫和庄稼呢?我惊疑地抬头看去,就见百余米开外的地方,有一道雨幕向我们逼近,就如手持刀刃、列队整齐的战阵迎面扑来。我们眼睁睁地看着雨幕由远及近,瞬间把我们裹进它的怀抱,却无可奈何,只好听天由命。
舒心的旅途由此变得恐怖起来。扎根多琼山的海拔有5000多米,本就气温极低,遇骤雨来袭,无异于雪上加霜。气温很快降至零度以下,洒落在人身上的也不再是单纯的雨滴,是水与冰的混合物。而沙土路的地面,经雨水一搅和,很快变得泥泞不堪,湿滑至极。路上没有躲雨的地方,只能冒雨向前冲。小伙子们都只穿了单衣,本就极薄的衣服淋湿后如透明的蝉翼一般紧紧地粘在他们身上,那说不清是水还是冰的降落物敲打在单衣上便与敲在皮肤上没有区别。寒风在雨的助力下,像钢刀一样割开人的肌肤,穿过人的肌肉,在筋骨上划过,钻心地疼。他们暴露在空气里的手、被雨水浸泡的脚由僵硬而麻木,只能机械地握着双柄、踏着脚板,不使车子失控。大雨迷了双眼,即便不停地用手抹,视线依旧模糊。
小伙子们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骑着摩托盘旋于临崖的山路上。山里的雨都是坨子雨,这个山头暴雨倾盆,那个山头却艳阳高照。小伙子们只想尽快逃离雨区,骑行速度一如往常的快,即便是转弯也不减速,他们把脚往地上轻轻一垫,车身微微倾斜,哧溜一下划出一个三四十度的尖角,摩托便越过弯道怒吼着冲上另一个陡坡。
我坐在巴桑的车后座上,紧张得不行。我们都不说话,巴桑在冷到极点的时候,嗓子里会发出沉闷的吼声。那声音让人心疼。我紧紧地搂住巴桑的腰,他每吼一声,我就把合环的手臂再紧一紧。我是想借此传递给他一点微不足道的热量。我的内心是恐惧的,可我不敢表达出来。我必须给予他足够的信任,因为此时此刻,我们是一体的,一损俱损。既然我坐上了他的车,便是把生命托付给了他,除了信任,我还能做什么呢?
心里正七上八下,打头的丹增突然把车停住,拉着老徐猫进旁边的树林里。巴桑松了一口气,说,总算是到了,我们也去躲躲雨。我狐疑着,这里哪有躲雨的地方呢?巴桑不管三七二十一,拖着我就往树林里跑。进去一看,心中大喜,原来里面真是别有洞天啊。
这是一个由茂密的枝叶围成的绿色“榕洞”,外面大雨倾盆,里面却只有极少的雨水渗滴进来,正是一个极好的避雨所在。树的年岁显然很老了,粗壮且长满青苔。一种奇特的植物吸引了我们:它们似藤萝而非藤萝,擀面杖般粗细,网状,像刚从蛇身上蜕下的皮一样绿得发亮且富有质感。它们一根紧挨着一根,像珠帘一样从大榕树的枝丫上垂下来,一直触到地面,把“榕洞”分割成大小不同的空间。丹增说,这个植物叫做“土碧丝”,生长在阴暗潮湿的地方,尤其是雨后,更如春笋般哧溜溜长得极快,本地人常常拿它洗碗。老黄是个“戏精”,听丹增这一说,马上扯下一些,说要带回去孝敬老婆。我们都笑他矫情。
躲了约半个小时,雨小了些,我们继续出发。很快冲出雨区。高原的天气实在是有趣,雨与非雨之间界限分明。这边地上湿淋淋的,那边却是一片干爽,只是空气中的湿气显出二者之间的关联。温暖的阳光透过云层洒落下来,灿烂了我们的心情。便在此时,前方不远的山道上,突然架起一道彩虹,这彩虹正好落脚于峡谷两侧的山脊上,恰如连接两端的七彩桥梁,又似护卫大山的巨型拱门。我们的摩托正从这“拱门”下穿插而过。这是怎样一种瑰丽景观啊,我们急忙停了车,想把这美景收入相机。可等我们回头看时,刚刚还绚烂无比的彩虹已然消失于峡谷之间。恍然间,便觉刚才所见,直如海市蜃楼,是一种不真实的存在,不禁感叹世事虚幻、美景难留,心中怅然。
晚餐是在达娃家吃的。三个小伙子私下商议确定了这个安排却并未事先告诉我们,他们直接把车开到达娃家门口,等我们反应过来时已然无法推辞。问丹增是怎么回事,丹增回答是达娃邀请的。再看达娃,达娃只是憨厚地朝着我们笑。
我们都知道达娃的家境不好,心里有一些准备,可是当我们真正看到他家的情况时,还是感到无法接受。就说住房吧,我们之前看到的藏区的房子再怎么简陋,也是两层的,下层养牲口,上层住人。可达娃家只是一间土石结构的单层平房,用阿嘎土打实抹平作为房顶,屋内没有特别的装饰,墙面除一张佛像外,别无他物。房左侧有个小菜园,种些青菜、蒜、葱之类,大约就是达娃家一日三餐的主要菜食了。只是达娃这孩子心思细腻而纯粹,大约仍在为前天发生的事情感到不好意思,便一定要请我们去他家吃一餐饭,以此作为补偿。
达娃的妈妈不懂汉话,见到我们只是笑,而我们从她的笑意里读出了热情。她在厨房里忙进忙出,我们想进去帮忙,可厨房太小转不开身来,再说,也实在无忙可帮。达娃殷勤地搬了张条凳出来,我们却都不坐,宁愿站着,在屋前的空地上看风景。
正是傍晚时分,村里升起了炊烟,山下庄稼地里的青稞还绿油油的,暗自攒着劲,等待金黄成熟的那一刻。回头望,我们适才走过的路已在云端。夕阳下,就在那伸手可摘白云的地方,山道蜿蜒,山道上一队模糊的身影在移动,隐约传来马铃声声,不知是晚归的牧人还是流浪的羁旅?这一刻,我们都不说话,任山风吹拂我们的衣襟,任铃声悄然入耳,心生感动。我们怀有一颗彼岸之心,时常惦记着出发的我们,都相信生活除了柴米油盐,还有别样的风景,一如我们眼前所见。
达娃的妈妈几乎是倾其所有把家里能够拿出来的食品都端上了桌,包括他家菜园里最新鲜的蔬菜,炒熟了平时存放着不舍得吃专门用于待客因而显得有些陈的花生和瓜子,还有他家自酿的青稞酒。吃饭时,达娃的妈妈并不上桌,拘谨地站在一旁,脸上是不知所措的笑。我们吃完一碗饭,她就急急伸出满是皲裂纹路的手,要再给我们盛。我们谢绝,她坚持着拿过碗去,满满地盛一碗来。如是者三,直到达娃和丹增帮我们说话,这才罢休,脸上还带着深恐我们没有吃饱的歉意。而我们,却已是撑得直不起身来。
饭后,三名小伙子送我们回察瓦龙街上。从村到乡的这段路,我们来来回回已经走过好多次了,总觉得颠簸、漫长,甚至有些恐慌。可是这一回,当我们最后一次走过的时候,心里无比安定,只是觉得,这条路,怎么如许的短暂。
明天,我们就要离开察瓦龙乡去察隅县城。回想我们在察瓦龙乡度过的三日,充实、圆满、惬意,获取了人生中不可多得的宝贵体验,这一切,都得益于这群可爱的藏族青年。相遇,即是缘分;相离,不说再见。若是有缘,总有那么一天,不论是西藏还是内地,在熙熙攘攘的街市,在云雾缭绕的山间,抑或是在辽阔圣洁的湖畔,我们终会不期而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