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常青
当一个人失去惊讶之心,
失去迸发而出的怜悯与愤怒,
失去了悲凉丛生……
需要今日的灯火,
也需要春天的血腥,唤醒未来的一道流水,
需要灯火下,对世界从容,热忱。
仓皇的人,需要看见还在路上的心愿,
美,看见深渊,
也看见朝霞里飞出的白鹭。
当一个人失去时间在身体里的吹鸣,
树枝失去鸟雀,眼眶失去泪水,
需要成堆的灯火,把雪山赶进大海。
需要灯火,比指针快一小会儿,
比流水湍急一小会儿,
山冈上所有春色,与万物坐地平分。
需要在灯火之中,爱上失去,
也爱上到来。需要灯火,在道路上,
重新找回道路,以及轰鸣之心。
星光掠过,在内心漆黑的路途上,
撒一层细碎的盐或霜,
尘世寂静凝重,秋与冷,同时逼近。
西风吹薄夜空,世间的门窗,
发出低低的声响,
仿佛在拒绝吐露锁孔里埋下的秘密。
七颗清寒的星宿,压在头顶,
那么低,低低地——
压迫着一群人孤单的仰望。
绵绵不绝的岁月里,一切推演成为往事,
草在动,凉风在吹,
轻轻拂下心里的灰尘,又漫上眼睑……
曾经的葱茏,去日的爱情,
在静夜如一场念诵,或掩埋,
如一个痛,如痛本身在悠长地弥漫。
繁星密布,闪耀,覆没了一些人的回首,
也遮蔽了一些人的前方,
广阔的华北平原,在星空下陈旧不堪。
轻轻地,但不必压住身体里的波浪,
说出微微的小西风,
也说出薄薄的小霜沫。
在我心里,只剩下另一个人,
在海边抱膝团坐——
宁静,和煦,安详。
波浪只在我的耳中,
波浪,在我的耳中——
只是今夜小小的客栈和挂念。
静静地,呼唤着亲人的一片叶子,
风听见了,就让它靠近,
伸出树枝的手,接它过去。
我们曾经在藩篱里,
那么幸福地爱过,
我们可以不打扰任何人了。
低低地,我这样说出——
只为了更近地靠向那个晚上,
无限的月光,那些眯缝着眼的热爱。
我将依次看见:青山,薄雾,灯火,波纹……
还有月色里饮水的白马,
躺在草丛里的一只小昆虫。
这是暮日。寂静如同虚妄,
远山的皱褶和无尽的起伏,
送愈来愈长的身影远去。
——如果风不朽,
山崖上的草木、岩石、青苔、鸟鸣……
将被一一吹灭。
落日敲门,灼蚀大野,
灰烬的白和一层层加重的暮色,
风,准备着夜餐的篝火。
这是暮日。山峦下沉,泛着焦枯,
天空浩瀚,黑如泥浆,
人间一闪即逝的美。不露痕迹。
我看到黄花点灯,露水添油,
一切都那么从容不迫,
黑夜只能安然地将易逝之物宽宥。
秋风架好通往天堂的梯子,
火车在大地上疾驰,
我热爱的蚂蚁忙于搬运渺小的幸福。
一条河流分隔出两岸,
蒲公英怀揣小小的悲伤与欢喜,
摇摇晃晃地将要起飞,从彼到此。
一只羊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一群羊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但它们并不曾俯下身来——
你眼里的石头,是我早年丢弃的,
上面的青苔,是你看到的植物,
光阴迟暮,我辜负的秋水终将流向低处——
像你的泪,终将回到我的眼眶。
秋天,在你的念唱里,
儿女成群,童声悠扬——
草木游走,药引苍老,
就要逝去的烈焰啊,在你的注视中,
经受风霜,死去活来,不忘点缀祖国。
现在。已经完成各自的隐喻,
已经扔开情意,喜欢上彼此的不朽,
也喜欢每天铺陈散漫、凌乱的身体。
渐弱的光线里,往昔的镜子里,
再次浮现,你茫然而优雅,
你在那儿,你不在那儿——
这是真的,光是真的,镜子是真的——
一个梦境破碎的人,突然翻身坐起,
屋顶的瓦片,白霜又落了厚厚一层。
现在。我们的肺腑,已准备好,
那灰烬般的未来,那些在黑暗中漫步的时光,
那些声音一遍一遍告诉我们——
没有什么将会改变。破碎的玻璃,
灰尘的口袋,视野里不息的海水,
我们如此颤抖着,不愿将自己交出……
在黑夜和白昼之间,是生活的深渊,
时间如沙,不停散落,
从手指的缝隙,滚进你再也无法看见的角落。
像一粒盲目的火,试图逃出一盏灯,
像一个走失的词,试图寻找一句偏执的诗,
像一轮孤月,试图扔下多余的悲伤。
——这暗中的力量,不顺从,不徘徊,
直接向整座大海的辽阔弹奏,
向曲折的生活和漫长的岁月弹奏。
它们不需要睡眠,也不需要远方,
它们比黑暗更黑,比爱更爱,
它们弹奏着,无过渡、无铺陈,也无衔接——
像一个人的奔跑,将带动一列远去的火车,
像一只蚂蚁,将承受今夜凛冽的明月,
像一道风吹,指给你一路的颠簸。
——这隐喻的力量,让时间绷紧,晃动,
让更多的人习惯打马过山,远走天涯,
习惯于大海般的动荡和翻涌。
爱上这样的弹奏,雪停在深夜,
爱上这样的弹奏,世界在你身后,
如静默无声的观众,如安详的菩萨。
世间的风声,轻和重,快和慢,
都无关紧要,
那些尘土里的事物,已经闪身走出。
一片树叶,一颗沙粒,一声隐匿的尖叫,
似乎要抓住些什么,
多么动人的情景,在涌动,不可止息……
平原上,有一匹白马——
健硕,冷静,吃着枯草,打着响亮的喷嚏,
它的身边,是江山,是美人。
流水无限,连缅怀、回望的时间,
都没有——
像一个人陡峭的审美和惋惜。
大地茫茫,是什么在急着运载——
人世有冷暖,村庄有安宁,
葵花成熟,在西风里细数籽粒。
一九九一年的深秋, 万物环绕,
一腔巨大的回响——
又在今日繁密了许多,猛烈了许多。
郊游或者登山,只为了省略内心匆忙的杂念,
像克己省身,
只为了回到月光的旧地。
像风一样漫步,只为了找到曾经的河湾。
像竹篮打水,
只为了一个仪式之后的安宁。
白云屯集在高处,一壶菊花滚沸于郊野,
一个人不因为一点生活的尘埃,
而放弃深藏的爱。
幽居或者清谈,只为了一次思想的漫游,
回到以前的故国,
只为了守住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
一叶小舟,在时间的波浪里,
穿过记忆和忧伤的两岸,
开始一个人的蜜月。
这样的时光,闲散写在脸上,
自由写在心里,
忘记了手里还抓着一把古老的药丸。
刺槐,水杉,悬铃木……向上的石阶,
我理想的居所,如一枚月亮,
退入深山,和绵绵不绝的时间里。
风吹,一盏灯在逼仄的忧郁里多么安静,
它的呼吸和燃烧是安静的,
它四周厚重的黑暗是安静的。
风吹,那些灿烂的星座,
那些深深的压迫,在我的头顶,
那些遥远,如我闭上了眼睑。
——全世界,都为了这样的居所安静下来。
在这样的岁月,在这永无穷尽的光阴里,
它就这样,一动不动,一尘不染。
这样的居所,像生活中的闲书,
从想象的文字中走出来的书生,
风一吹,就有了片刻的恍惚。
山水之间,或者山水之上,
对着月光小酌,看风把落叶堆在窗下,
我似乎不急于去安寝,我只是路过。
葵花,我写下它们,写下平原上一轮一轮落日,
写下一朵一朵集合在一起的火焰,
它们滚动、跳跃,跟随日光一起转动脖颈——
葵花,我写下它们,在一张白纸上,
写下平原的广大,写下每一朵云——
它们都是祖国在秋日的一次深呼吸。
葵花,我写下它们,在你的怀里,
写下热烈,不管是一滴泪还是整个世界,
万物有情,你都要紧紧咬牙忍住。
葵花,我写下它们,我把自己摊开,
写下了多少好时光,
又错过了多少心疼,多少美。
葵花,我写下它们,写下三十里烟尘汹涌,
写下九十里繁花闪耀,
远山隐去,大地消失,连天都退回到天边。
葵花,在它们熄灭之前,我要写下,
这一天平原的黎明,这一天——
我被淹没的位置,就在一朵火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