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真相与人性隐秘的追索

2019-11-15 02:57陈振华
当代人 2019年6期
关键词:红鱼华子黄毛

◇陈振华

朱斌峰是当前文学皖军新势力的代表作家之一,他的小说从来不让人失望,倒不是因为他的作品频繁亮相于《钟山》《山花》《西湖》《天涯》《长江文艺》等重要期刊,也不是因为他的作品在鲁迅文学院开了高规格的研讨会,而是在于他的小说具有成熟独特的质地。最新的短篇小说《木头的耳朵》《红鱼记》,延续了他一贯对生存真相的探寻与人性隐秘的追索,既有现实的深度、浑厚的历史感,也具有人性、心理的多维勘察与精微呈现。

《木头的耳朵》里,卓凡、蓝兰和“我”,是少年时期的玩伴,随着时代的嬗递,历史中个体的境遇与命运发生了重要的变化。因矿厂即将关闭,卓凡早早地离开矿山,去外面的世界寻求发达的生活,蓝兰则一心想离开封闭逼仄灰色单调的矿上生活到充满想象与欲望的南方,“我”因为性格内敛、痴傻、憨愚而留在了矿区并开了书店,钟爱上了文字,始终喜欢以文字去打量周围的世界。成长的过程中,他们每个人都有了不同的命运方向和遭际,卓凡从疲惫的闯荡和浮浪的生活中最终退守到矿区,回到了大山的怀抱,蓝兰则可能依旧迷失在南方纸醉金迷的世界里不知所终,蓝大厨从老年痴呆或精神分裂中走出,开始回归大厨的角色掌厨半岛山庄,而“我”依旧沉迷在现实之外去访问梦境。时代的变迁在我们成长的途中投射了丰富的历史内涵,文本巧妙地将时光的流逝、生存环境的更迭不经意地镶嵌在几个时间节点构成的历史框架内:《咱们工人有力量》大致指的是六七十年代,《上海滩》的热播应该是八十年代,《相约九八》是九零年代末期,《二〇〇二年的第一场雪》已经是新世纪了。仅仅1万字左右的短篇小说,囊括了近半个世纪平凡、普通的我们的生活状貌及其发展变化。不仅如此,小说对人物的心理、精神世界也进行了深入的勘探和追寻,揭示了人性在时代变迁过程中的裂变。“我”是时代的落伍者,“我”的人性的坚守源于我的愚钝,卓凡和蓝兰在时代的裂变过程中,人性也随之发生了裂变,在欲望的追逐中愈走愈远,蓝大厨的神经紊乱源于孤独和对女儿的极度思念,每个人的生活真相里都有着丰富的人性、心理内涵,可以说,矿区人的成长史,既是他们的生活史、境遇史,也是他们的心灵史。

《红鱼记》也展开了生存真相的层层揭示,在生存真相的打捞回忆过程中,人的内心世界的深度挖掘赋予文本应有的心理深度。老余头是小说中的中心人物,他是江心洲出名的渔老鸹,靠打渔为生,到了老年每日坐在江边痴呆地注视着江水,洲人误以为他想捕捉江里的红鱼。因为在当地的传说中,谁喝了红鱼煮的汤就能远离江心洲的辛苦、贫穷、闭塞,到城里过上美好的生活。据传老余头的儿子黄毛就是因为喝下红鱼的汤而到城里当上了矿工,由渔民身份一跃成为国家工人,可谓鲤鱼跳龙门。而实际的生存真相是:他的儿子黄毛从小迷糊,分不清水深水浅,不会划船捕鱼。老余头害怕洲人笑话,让黄毛喝下染有朱砂的鲤鱼汤,坚定离开江心洲的决心。后来黄毛果真顶了二爷的职当上了矿工,但因矿的倒闭,黄毛失业,万般无奈之下到建筑工地觅活儿,结果摔死了。文本以“红鱼”为线索,牵涉到訇余、红船,意在揭示以老余头、花木匠为代表的老一代江心洲人的生活真相,以及黄毛为代表的父亲一代人的生存遭遇,还有华子为代表的年轻一代新的生活。时代的变迁导致江心洲人命运的变化,从户籍无法脱离江心洲的祖辈时期,到向往城里生活,各种努力逃离江心洲的父辈时期,再到当下离开江心洲仅仅是一张车票的事的孙子辈时期,历史就是无形的巨手,在岁月的因袭中逐渐改变了江心洲及其洲人的命运轨迹。历史的沧桑巨变无法掩盖个体的生存伤痛,小说具体而真实地描摹了一家三代人的生存,不仅具有真实可感的现实性,也具有穿越时代的历史感。朱斌峰在以往的创作谈中曾说:“个人史不是大历史,而是日常的、喜怒哀乐的小历史。它是独特的人性经验,是历史记录对象的多元化,是借普通人的命运窥探历史的秘密。”《红鱼记》不仅揭示了江心洲三代人的生存真相,还深入到人物内心深处去体察他们人性的隐秘和特定时代在他们灵魂的投影。老余头长年累月坐在江边,他心里在想着什么,他是在等待红鱼,还是在等待訇余,还是在等待红船?他当初给黄毛喝朱砂炖的鱼汤,黄毛到城里矿上,后来殒命于城里,他坐在江边是一直在忏悔吗?最终,他也追随着红船而去,是不是完成灵魂的自我救赎?老余头究竟有着怎样的内心隐秘?小说借红鲤之口道出了真实的看法:“可我知道老余头没有迷糊,他的心里应该藏着洲人琢磨不透的秘密。”黄毛也是一样,抱着所谓国家工人身份的架子,不愿意回到江心洲,他的心里固执地认为再次回到故乡是件令人蒙羞的事情。他也不愿意放下身段,从事别的营生,每每被妻子怨怼,万般无奈之下去了工地,结果出了意外。黄毛从小就迷怔、梦游、无端地和天地自然动物对话傻笑,稍微长大一点迷恋上了下棋,只有在下棋的时候精神和身体才能短暂的安宁。他的心理症状不仅有先天遗传的问题,也有时代因素在内心的投影。所谓城里人、国家工人的身份认同不正是特定年代城乡差别导致的身份差异吗?黄毛的命运和心理症候无疑被打上了深刻的时代烙印。当然还有华子这样的年轻一代,他们没有把江心洲当作故乡,他们在城里打工,做快递小哥,他们的心灵处于一种流浪的状态,还不知道最终的归处在何方。华子的生存状态和心灵状态不正是当前乡下人进城的真实境遇么?他们是都市里流浪的鱼,城市无根,而乡村已然无法回归——小说以个体的生存史和心灵史抵达时代的内在伤痛与历史的真相。

斌峰的小说一贯是成熟、地道和独特的,有着不俗的艺术表现力,《木头的耳朵》《红鱼记》也绝非平庸之作。首先,这两部小说有着独特的叙述视角以及由视角带来的叙述口吻。《木头的耳朵》的叙述视角是第一人称“我”,“我”在小说中既是叙述者,也是小说中的人物,其独特性倒不是在于第一人称,而在于小说中的“我”似乎始终长不大,不仅是身高,还有思想,有着对时代变化的迟钝、木讷,但又不同于当代文学中习以为常的“疯傻”视角。正是这样的视角带来了小说别样的叙述口吻,而这种口吻有着对蓝兰的疼惜、对蓝大厨的不舍,有着对卓凡的微愠,有着对时代的浮华、欲望化的生存以及价值观混乱的嘲讽,正是“我”的性格与时代、世俗格格不入,才映照出世道人心的衰颓。《红鱼记》则以“红鲤”的第一人称视角和“华子”的第一人称视角展开交叉叙述,构成彼此的镜像与互文,显示出作家的匠心独运。有意味的是,红鱼拟人化,不是弱智的视角,恰恰相反,红鲤似乎是看穿、见证世事真相的睿智老人,而形成对照的华子视角则显得稚嫩、不够成熟。这种对照视角的使用,别具色彩。其次,小说的语言富有联想和诗意哲理色彩。比如,《木头的耳朵》中的:“我想把那些蝌蚪般的文字捉起来写出诗,说出事物的秘密。我写井下黑煤燃烧的寂静,矿灯帽光芒闪亮的仰望、井架戳破天空的疼痛。”这样的语言具有作家特有的感受与体悟,小说是语言的艺术,斌峰深谙此道。

作家既往的短篇小说追求先锋精神和现代性意识,在复杂隐喻、象征的世界里追索世事的真相或人性的复杂幽微,具有较为鲜明的先锋品格,应该说斌峰的创作在此路径上已经形成自己的风格。成熟的作家形成自己的风格和艺术个性,这本是文学创作孜孜以求的目标,多少作家苦于没有属己的艺术风格,但风格形成之后,如何不被自己的风格所束缚,如何突破“风格的陷阱”,是作家创作取得突破无法规避的艺术难题。《木头的耳朵》《红鱼记》似乎没有沿袭先锋性书写,没有采用荒诞、悖谬、迷宫、分裂的叙事外衣,而是回到了具体的历史和现实,在历史与现实的真实情境中继续追索生存、人性和时代的隐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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