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佩烨
河北农业大学外国语学院
1945年,太平洋战争结束。日本作为战败国,遭到了沉重的打击,不得不承受战争带来的各方面的重大损失。国内经济体系摇摇欲坠,政府的统治也岌岌可危。受形势所迫,日本不得已进行土地改革。曾经叱咤风云的大地主阶级一夜之间变成了被众人批判,指责的对象。千百年来根深蒂固的贵族意识受到了极大的撼动。人民的信仰崩坏,生活变成了漫无目的地活着。在翻天覆地的变化和巨大的落差下,日本社会生活似乎一下子被放置在真空中,无依无靠,空虚腐朽。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以太宰治为代表,写作思想与人民心态高度契合的“无赖派”文学家诞生。他们试图通过彻底的毁灭,腐朽,与堕落来实现真正的人性大解放。
太宰治,1909年出生于青森县津轻郡的豪门家庭。父亲津岛源右卫门曾任众议院议员,贵族院议员,同时经营着铁路和银行。母亲体弱多病,无力照顾子女,太宰治由姑妈和保姆抚养长大。在众多女性的环境中成长,太宰治心思细腻,骄傲又脆弱。又因为缺乏母爱,导致太宰治对他人有着严重的戒备心。二战后社会的巨变,对于本身就脆弱敏感的太宰治来说必然是一个无法接受的现实。但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也成为了太宰治文学修养能够发光发热的契机。
作为无赖派作家,太宰治的作品表面上看起来消极,绝望又厌世,实际上却是他的敏锐思维在社会剧烈变动的巨大压力的感知下,在潜意识中表现出来的,急切地想要完成旧制度,旧思想的毁灭与重建的迫切期望。在当时政局动荡,整日人心惶惶的日本,无赖派作品的出现,必然引起大众共鸣,激起社会千层浪。
《斜阳》一书著于1947年,在其出版后的第二年,太宰治第五次自杀成功。或许是天性中带有的作家独特的嗅觉,和时代给予的不安的内心特质使太宰治十分灵敏地察觉出社会的发展趋势。此书以家道中落的贵族为题材,描绘出太宰治预感中贵族生活斜阳将落的悲哀场景。作品十分注重对于细节的渲染,在日式文学特有的平静安详之中,给读者带来发自内心的,悲凉的绝望感。书中的人物形象或多或少都有着太宰治本人的影子,有着太宰治看待社会的独特视角。
小说一开头,就给大家展现出一幅贵族人家斜阳晚照的荒凉光景。主人公和子与母亲因为家庭变故,不得不离开东京,搬到伊豆的山庄里。随着弟弟直治带着一身不良嗜好回到家中,和子真正开始了“地狱般的生活”。母亲生病,直治依旧每天浑浑噩噩,萎靡度日。和子则悉心照料母亲,直到母亲因病离开人世。被直治看作“最后的贵族”的母亲的去世可以看作最后一丝光明的幻灭,同时象征着当时社会一派荒芜的形势。当生活失去光明的指引,世界就会被彻底的黑暗笼罩,人们将迷失方向,生命与道德标准变得无关紧要,自暴自弃的想法出现萌芽。“没人性也不错。我们只要能活着就够了。”在黑暗中,和子为了追求爱情,义无反顾地离开家,去东京寻找有妇之夫上原先生;与此同时,母亲的离开也击垮了直治最后的心理防线,使他彻底绝望。直治把“愚蠢又无知”的舞女带回伊豆的家中并选择自杀。在弟弟的遗书中,怀有身孕的和子得知弟弟一直喜欢上原先生的妻子,决定将自己和上原先生的孩子生下来,当作直治和上原太太的私生子抚养长大。这样的做法无疑不符合当时社会的主流价值观,甚至违背了传统伦理道德,但正是因为违背道德,无赖派堕落,毁灭的特点才得以体现。在遗书的最后,直治说:姐姐,我是贵族。随后上吊自杀。直到生命最后一刻,直治都对自己的贵族身份耿耿于怀。同时,现实生活的虚伪也折磨着直治:“如果我装作早熟,人们就会宣扬我早熟,我装作懒汉,人们就会传说我懒汉。......我装作冷淡,人们就说我是个冷淡的家伙。但是,当我真的在受苦,不由得发出呻吟的时候,人们就说我假装痛苦。”在这样的大环境中生活,直治的内心纠结,彷徨,渴望改变却又无法得到他想要的结果,只有一再沉沦,借酒消愁,以此为武器默默抗争,最终选择结束自己短暂的一生。
直治的心态在作品一开头就有所体现。他始终认为有爵位不等于就是贵族,有的人家仅仅拥有头衔,一举一动还是如同贱民一般。直治所说的贵族实质上是指一种精神贵族,而不是指一个特权阶级。对同学在婚礼上装腔作势的姿态嗤之以鼻,始终认为自己才是真正的贵族。这样的等级意识在作品中大量出现,反映了战后社会观念的巨大变动给太宰治带来的心态崩溃,以及信仰的逐渐崩塌。
当黑暗笼罩世界,就是英雄出场的时刻。他们高举胜利的火把,为光明的未来勇敢斗争。太宰治看破了这个社会的谎言,在人们心中种下了希望,却不愿过多透露问题的解决方法,迫不及待地结束了他短暂的一生。虽然使命未尽,太宰治毋庸置疑属于那个时代的英雄。不管他的本意是拯救日本,拯救人民,还是单纯的为了达到排遣自身,带来个人的人性解放,其作品带来的社会影响力都是不可小觑的。他充当起时代先锋的角色,拿起笔,借人物之口展现出他内心的希望与呐喊,惊醒浑浑噩噩的人民,引发大众思考。虽然没能形成具体的理论体系,但在一定程度上带动了社会思想向积极方向的转型。社会是人类生存的单位,需要秩序带动其正常运转,没有秩序维持,社会就会一片混乱,毫无理性与道德可言。太宰治的作品,就是将这样混乱无序的一面赤裸裸地展现在大家面前,揭露平静生活下隐藏的败坏和腐朽,引起人民的警惕和自觉性,将人们的思想与信仰从一片混沌中拖出来,直面真实的社会,寻找自我解放的道路。
尽管形式各不相同,但作品中的人物多少都存在着反抗与斗争意识。在这场对抗社会的博弈中,和子属于激进派,直治和上原属于保守派。
和子对于家庭变故,生活翻天覆地的变化感到痛心疾首,又因火灾等一系列事故而深受打击,但她从未一蹶不振,她以积极的心态不断调整自己,努力适应着大环境,还敢于勇敢地追求爱情。她在写给上原先生的信里说:“我因无视旧道德而感到满足。”“您继续过着颓废的生活吧。因为这或许是您最后斗争的一种形式。”当母亲去世,直治去世,一切活着的希望都已化为泡影,和子带着属于自己的骄傲,和不服输的反抗精神,和肚子里的小生命一起,在一片混乱中获得新生。
直治从战场归来后,浑浑噩噩。终日和上原先生一起喝酒,与女人厮混。“颓废?但不这样就无法活下去。”“我不愿卷进自取灭亡中而死,我只想一个人单独而死。”直治的头脑非常清晰,他明白人们正在一步步走向深渊,但他终究无法掌握大局,所以他只好寻找属于他自己的方法,将颓废堕落作为武器来获得解脱。这看似是在麻痹自己,逃避现实,实际上同样是一种面对大潮流的逆向抗争。
一部文学作品是否伟大,在于它是否具有时代号召力,流露出的情感是否符合社会的要求,人民的要求。在这部作品中,和子是新时代的代表,是反抗者的先驱,太宰治将内心渴望突破束缚的呐喊,通过和子之口一一表现出来。甚至可以认为有着正面反抗精神的和子就是有着积极心态的太宰治。然而因为幼时家庭,教育,以及个人先天性格等种种原因,导致他并没有成功地形成一个敢于斗争的明朗性格,而更倾向于将情绪和真实想法反映在消极方面。直治和上原则更多的带有太宰治本人的影子,反映了现实生活中太宰治逃避现实,自我麻醉的处世态度。从他笔下这三个人物的具体行为表现上来看,太宰治并非一味的消极堕落,隐藏在颓废背后的是他不满现状,希望打破思维定式,冲破传统束缚的叛逆思想。作品中三个主要人物处处体现的反抗精神正是本部作品的灵魂,无边黑暗中的一丝光明。
太宰治的一生短暂而仓促,大部分时间是在不安与恐慌中度过。只有如他这般心思细腻,观察透彻的人,才能一眼看透平静外表下深埋土地中的腐烂的根。时势造英雄,战争已是往事,但太宰治将作为一部分文人心中的英雄永存于世。时代使他痛苦不堪,也使他永世留名,使他被誉为“昭和文学不灭的金字塔”。黑暗与光明共存才是万事万物的常态。没有绝对的黑暗,也没有绝对的光明。有黑暗的地方就会存在光明。太宰治作品中流露出的颓废气息也许让人难以接受,但就像黑暗与光明的对立一样,只有深刻理解其背景,客观地看待,辩证地思考,才能够真正体会到其中蕴藏的无限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