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柏 中国传媒大学 北京 100024
明朝末年,政治腐败,社会阶级矛盾激化,残酷的经济剥削和人身压迫使得人民掀起了一次次的起义浪潮。公元1644年,李自成领导的农民军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明朝军队,最终,崇祯皇帝自缢,明朝灭亡。而清朝的统治集团看准时机进入山海关,数年间消灭了各路义军及明朝的残余军队,到康熙元年(公元1662年),清朝基本上建立起在全国范围内的统治。此时,对于广大的汉族人民(尤其是士人群体)来说,明清易祚不仅代表着汉族王朝“政统”的丧失,更意味着中华“道统”的延续已不绝如缕,面临中断之虞。①明末各方混战不仅造成了暂时的权力真空,更造成社会各阶层在政治认同方面的混乱和精神归属上的迷茫。
在以武力统一全国的过程中,清朝统治者已敏锐地意识到症结所在,并逐渐地知晓作为异族建立起来的政权对于“政统”形象合法性构建的困难,在面对政权认同和民族认同障碍的双重阻隔之下,亟需通过争夺“道统”的继承地位来为“政统”形象的建构提供关键的文化和伦理支撑。因此,以清朝基本统一全国为界限,其统治集团从初期武力征服和政治高压逐渐转为意识形态的建设和自身形象的塑造。
即使对于“政统”与“道统”形象建构本身来说,在不同时期的历史背景下,关注的重点亦有不同。从清世祖继位到清圣祖初叶的三十余年间,全国形势复杂,南明、大顺、大西等政权割据一方,与清朝并存。在这种情况下,以武力为后盾尽快建立起一个大一统的王朝,并以“顺天应人”等政治宣传口号为自身政权的性质进行张目成为这一时期清朝统治者的主要任务,而合法性的辩护必然要围绕“政统”形象的塑造来进行,“道统”的建构则处于相对次要的位置。正如清代史学家蒋良骐记载当时的状况“兵务方殷,未遑衣冠礼乐”。及至康熙元年(公元1662年),随着南明永历政权的灭亡,清廷以军事行动统一全国的目标基本完成,“政统”重新归一,此时,获得关内遗民在心里上的政治认同对于满清“政统”合法性的支持作用则显得尤为重要,在文化上对于以儒学为代表的“道统”的继承和形象的重新构建才会使“政统”有所凭藉。尤其在深受儒家影响的士人眼中,“政统”的正当性源于“道统”,因此,清朝的统治者对于“道统”形象的重视未尝稍有懈怠,从圣祖开始,便有意运用政治手段弱化汉族各阶层的民族性意识,强调“满汉一体”,以此为基础,建立起满汉共有的文化价值体系。
明清鼎革之际,清朝统治者已在统一全国的过程中知晓再塑“政统”形象的重要性,因此,迅速转换身份,竖起“君权神授”的大旗,在“奉天承运”思维的指导下,在思想和现实行动上采取了诸多手段对清王朝“承统之正”的形象进行政治宣传。
清军入关以后,迅速统一中国。但此时民族矛盾的激化也使得清朝统治者面临的政权合法性困境远胜于前朝。因此,作为少数民族建立起来的政权,“清代明统”在道义上的合法性自是其统治集团首先要解决的理论问题。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满洲入关与蒙古灭宋的情形并不完全相同,相比于蒙宋关系而言,明朝并非亡于清朝之手,而是为李自成的农民军所消灭,正是由于农民军抢在清军之前推翻明朝这一行为,为清军入关作战以及为自身政权合法性进行辩护提供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而以多尔衮为代表的清廷统治集团敏锐地抓住了这一机遇。
1、对自身正面形象的“包装”
崇祯十七年(公元1644年)三月十九日,李自成的大顺军经彰义门攻入北京,明朝灭亡。清军旋即打出“承天顺民,复仇讨逆”的旗号,兴兵南下。四月二十三日,在吴三桂的配合下,清军赢得一片石大战的胜利,进入山海关。为配合军事行动的顺利进行,清朝的统治集团已经开始有意进行自身形象的塑造。在西进追击农民军的途中,即明确表示:大清“抚定燕京,乃得之于闯贼,非取之于明朝”,又“谕明吏民言:义师为尔复君父仇,非杀尔百姓,今所诛者惟闯贼。吏来归,复其位;民来归,复其业。师行以律,必不汝害。”这种明显带有政治性含义的口号的宣传意义大于其实际意义,其暗含的教化性功能对于快速恢复社会秩序、稳定民心尤其是士心起到了关键的作用,从而把清军打扮成“为民做主、吊民伐罪”的“正义之师”,以宣示其“得统之正”,为接下来与其他割据政权持续进行的军事较量提供法理支撑。
此时,清廷的政治宣传口号中更带有一种说服的意味在里面。虽然其政治性的意图非常明显,但是在尚未统一全国之时,其宣传的方式并非是以操纵式的话语直白地强调其统治的合法性,而是在这种政治口号中内置了一种符号性的表征含义,从侧面宣传清朝统治的正当性。通过不断的重复,让民众形成思维定式,自觉地将“大清”和“正义”联系在一起。
2、对农民起义军的反面宣传
在运用政治口号进行宣传的过程中,清朝统治者除了树立自身的正面形象外,还以“反客为主”的方式竭力对李自成、张献忠等农民政权进行攻讦,否认其“继统”的合法性。如在山海关大败李自成后,清军便沿途张贴榜文:“照得逆闯李自成戕主贼民,窥窃神器,滔天罪恶,罄竹难书。荷蒙大清朝垂念历世旧好,特命摄政王殿下大兴问罪之师,怀绥万邦,用跻和平之诚。”由此,清朝在政治口号上采取正反对比式的宣传,凸显出“敌我”之间的差异,从而进一步赢得了明朝遗民士子和官僚集团在政治上的亲近感,为“清代明统”奠定了舆论基础。
3、对南明政权态度的变换
值得我们关注的是,清朝对待南明政权的态度则根据不同时期构建自身“政统”形象的需要经历了一番变化,其在政治宣传口号上主要体现为从承认到不承认的转变。在刚刚入关之际,为了树立起清廷是为明帝“复仇”的“正义”形象,赢得江南官绅士民的好感,同时,更为了避免两线作战,清朝统治者不得不在政治宣传的口号上谨慎拿捏,此时的清朝统治者对于自身到底有多大的实力并不完全确定,因此,虽然渴望继承“明统”,但却不急于在政治口号中表现出来,而是在对南明君臣的宣传过程中刻意制造一种“南北共存”的假象,甚至以“友邦”相称,以掩盖其统一全国的真实意图。但是,当清军对李自成的农民军取得决定性的胜利后,其对待南明政权的态度陡然转变,痛责南明政权的“不作为”,妄想“借虏平寇”,“兹乃乘逆寇稽诛,王师暂息,遂欲雄据江南,坐享渔人之利。揆诸情理,岂可谓平?”,由此可见,这时的清朝统治者对南明政权的合法性已经进行重新的定位,在对南明君臣的宣传方面已经完全撕下伪装的面具,语气极度强硬,政治口号中公开表现出与南明争夺“政统”的意图。从这种恰到好处的转变中可以展现出清朝对于其“政统”形象的塑造愈发重视的态度。统”的一个重要标志便是能否被列在汉族王朝的政治统治传承谱系中。这使得以少数民族身份入主中国的清王朝面临着法理辩护上的重大困难。但同时,这种“传承谱系”又是一个人为构建起来的历史传承系统,而这种系统又可以在政权强制力的保护下,通过为前朝撰修官方史书的方式重新构建起“政统”的形象,这就为清朝统治者提供了难得的契机。
自唐代开始,为前朝编修正史是新建立的大一统王朝特定的政治资格和确立“继承人”身份的重要标识,这本身也象征着王朝“政统”形象构建的天然合法性。因此,清朝在定鼎燕京的翌年,便将撰修《明史》的相关事项提上了议事日程。顺治二年(公元1645年)四月癸亥。尽管当时战事方紧,但世祖却依然坚持设立《明史》馆,以冯铨、范文程等人充任总裁,揭开了清朝官修《明史》的序幕。直至乾隆四年(公元1739年)《明史》最后定稿,进呈刊刻。这一过程前后历时超过九十年,数易其稿,可以看出清朝几代君主对于官修正史的重视程度。
但是,清朝编修《明史》,其意不在于学术研究甚至是历史的传承已成为学界的共识。清朝帝王之先祖源出于东北建州女真,在政治上统属明朝建州卫管辖,以此而言,则清之代明无异于臣子弑君篡位,格于《春秋》之义显为大逆不道,更遑论清朝对“政统”地位的继承。③虽以“讨贼复仇”为号召,亦不足以完全为清朝的实际军事行动正名。因此,清朝的君臣对其开国之前的历史皆是讳莫如深,甚至不惜歪曲和篡改真实的历史,而纂修《明史》正好是一个可资利用的机会。而在这一过程中,刻意删减和隐瞒清朝曾经隶属于明朝的史实,选择性传播有助于树立大清“政统”形象的政治信息,便不足为奇了。在最终定稿的《明史》中,“不但不许见建州女真,并凡女真皆在所讳,于是女真之服而抚字,叛而征讨,累朝之恩威,诸臣之功过,所系于女真者,一切削除之。”这种在正史之中对历史进行精心的设计并通过选择性信息传播来维护自身“政统”形象的做法,在当时会引起一定争议,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清朝统一全国,对于清朝官修《明史》的质疑也渐渐偃旗息鼓,多方进行争论转为了单方面选择性信息传递和灌输的过程。这种情况表明,清朝“政统”形象的构建至少在舆论宣传方面已无直接交锋的对手。
如果说清朝在入关之初中以“讨贼复仇”作为政治口号尚能为其军事行动带来正当性的辩护,那么在打败农民军、与南明争夺“政统”的过程中则需要令人更为信服的行为作为支撑。清廷的统治者也意识到了这种因果逻辑的表述不足以使其获得“政统”的继承地位和明朝遗民的政治认同,因此,在定鼎北京之后,清朝的君主做出了一系列具有象征意义的政治行为,以彰显其“受命于天,得位至正”。
1、对明朝君主的“祭奠”
与李自成的农民军做法不同,清军进入北京后不久,睿亲王多尔衮便下令为殉国的崇祯皇帝及皇后治丧,礼葬前明帝后,清朝的统治者是在为故明君臣报君父之仇的旗号下采取的相应政治行为,无论是为崇祯皇帝举行哭临典礼,还是议定庙号谥号,都带有明显的政治性象征意义,以此行为凸显清朝入
主中原、继承“政统”的正当性,即“报尔君父之仇,彰我朝廷之德”②,以此来赢得故明文人士大夫集团的支持,当时便有明朝官员称:“发丧安葬先帝,举国感清朝之情,可以垂史书,传不朽矣”。同时,清廷亦派遣官员祭奠明朝诸帝,并设官守护昌平境内的明帝陵寝。虽然这些政治行为带有功利性的倾向,但却为清朝的统治者树立起一种“有德者”的正面形象,其象征性的含义对于接下来“政统”的构建无疑起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
2、对明代政治制度的继承
清朝统治者为了向世人展现出自己是明朝“政统”继承人的合法身份,在入关之后,在制度上大体沿袭明朝的旧制,除八旗制度外,其余几乎无所更改。如顺治三年(公元1646年)三月,翻译明《洪武宝训》书成,世祖为之制序,并颁行天下。孟森先生便认为这种行为表明清朝“直自认继明统治,与天下共遵明之祖训。此古来易代时所未有……明祖立法,亦实有可以修明之价值,若闭关之世不改,虽至今遵行可也……清之代明,纲纪仍旧,唯有节目之迁流,自非详考不足标其大异之点”。
通过对明代制度的继承,一方面,可以直接借鉴明朝君主在政治建设、礼仪制定上已有的经验和教训,并效法其“敬天法祖、勤政爱民”的政治思想,以凸显在施行以“德政”为基础的“王道”的决心;同时,清朝统治者也想以此表明,明清两代制度虽然在具体的运行方式上有差别,但是从内在的构成来看,二者一脉相承。这使得清朝在和农民军进行对比的过程中,对前朝文武制度尊崇这种政治行为所体现出来的表征意义——前后相继、政统不绝——为夺取“政统”地位争取到了更多的话语权和辩论的资本,也为清朝统治者进一步通过文化认同构建“道统”形象、消解满汉之间的民族矛盾奠定了共同的制度基础。
(三)正史的修撰:特定政治化媒介的选择性传播
在华夏传统的文化体系和价值理念中,新的王朝获得“政
清朝统治者在入主中原后,虽然可以凭借政治宣传等手段为其“政统”形象进行合法性建构,但是,随着社会历史环境发生变化,清初的帝王对于中华文化的现实作用有了深入的理解与认同,逐渐明白获得政治统治的合法性虽然重要,但是却并不代表这种人为构建起来的合法性必然能够获得汉民族各个阶层普遍的政治认同和支持。而要获得民心的普遍认同,在于“道统”形象的构建,即对传统的信仰和价值理念、传统文化体系的继承,在古代的中国,就是对于以孔孟之道为基础的儒家思想的继承。在华夏文化体系里,只有“道统”树立,“政统”才能有所归属和凭藉。
“道统”形象的建构目的在于确立起满汉之间共同的核心价值体系,由于汉族传统文化比之于满洲文化具有现实的优越性,因此共同核心价值体系的构建自是以汉文化为主体。
满清历代君主对于汉族文化的认同与继承是一个持续深入的过程。通过不断地汉化,清朝统治者希望能够消解满汉之间的民族“大防”,甚至希望能够获得汉族人民对其统治主体身份的政治认同。
1、尊儒祭孔
由于儒家思想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占据重要地位,清朝统治者将儒家思想作为其官方意识形态,希冀通过对儒家文化的认同,使汉族人民对清廷产生心理上的亲近感。而要继承以儒家文明为基础的“道统”,首先便是尊崇孔子,因为孔子不仅仅是儒家学派的创始人,更是儒家“道统”形象的象征。
2、经筵日讲
此外,清朝帝王非常重视的经筵日讲在现实政治中的作用。虽然清朝诸帝不掩盖“夷夏之别”,但是,由于满汉文明之间固有的现实差距,使其普遍存在着一种心理上的自卑感。因此,清朝统治者勤奋刻苦,对于文化上的追求明显超过前代帝王,如清圣祖。
清朝的统治者通过经筵日讲制度一方面固然在于迎合明朝汉族遗民的文化心理,消解满汉矛盾,更在于塑造起自身学术权威的形象,并向世人传递出尊儒崇学、向“圣王”这种完美的帝王形象努力的政治信息,来换取士人对其主体身份的认同,从而夺取在“道统”形象构建上的话语权。
对于明朝士人这些“道统”的守护者来说,在“从道”还是“从君”之间,必须要做出抉择,而“忠君爱国、从一而终”的传统道德伦理,和顺应“以德配位”的王朝继承法则成为对于这种选择背后的正当性解释。但是,以少数民族身份入主中国的清政权却使得“夷夏大防”的民族冲突显现出来。这样,王朝更替时出现在政治领域且相互对立的两种话语——“以德配位”的王朝继承法则与“夷夏大防”的民族文化界限——就成了人们作出不同选择的主要争论焦点。而清朝统治者其实是在主动顺应这种潮流,一方面,试图通过合理的程序传递出满清政权真心汉化的政治信息,以争取民心和士心在心理上的政治认同与依附,同时,更希望借此争夺政治话语权,为其后重塑“道统”形象,再造民众的社会集体记忆提供舆论基础。在这个过程中,清朝统治者力图转变明朝遗民的思维,使其相信夷夏之间的差别是相对的,血缘关系并非是重点,文化上的对接可以使“夷”变“夏”。
同时,为了应对“华夷之辨”给满清政权争夺“道统”带来的合法性危机,清朝的君主祭出了“大一统”这件理论法宝。我们应该明确的是,“大一统”思想绝非舆图上标识出来的地理概念,而是基于地域之上形成的一整套复杂的政治权力操控技术。这种理念在清初形成之后,成功地压制住了中国传统的政治治理方式和伦理模式,重塑着中国人的心理形态,使得中国民众形成了对来自国家的、强调政治和社会的稳定性远大于其他因素的认同意识。随着清朝统治者在思想上的灌输,“大一统”观念对于社会舆论的收编获得了巨大的效果,更多的汉族文人士大夫开始认同清政权,并归附于清朝的统治,满汉之间的民族关系趋于缓和。“三纲五常”、“忠君爱国”等思想重新成为社会主流,只是“忠”的对象由明变为清。
“华夷之辨”中清朝统治者的胜利,使得政治话语权的归属转移,借此机会,清初几代君主通过不断地宣传与灌输“大一统”的思想理念,终于重塑起汉民族“社会群体”的集体记忆。
在王朝建立和巩固的过程中,对待“政统”和“道统”的态度是无法回避的一个问题。而中国古代的政治传统中杂糅着儒家与法家的思想,这成为了“政统”与“道统”既相互对立又互相妥协的基本动力。二者的争斗是中国古代政治的核心内容④。在构建“政统”形象的过程中,“德”与“功”的获取以及武力统一全国三个条件缺一不可。而对于“道统”的继承则完全是与儒家文化的认同相联系的,其在现实中的评判标准在于士人群体的政治依附和认同。
清朝的统治者自入关开始,对于这两种形象的建构未曾稍有懈怠。这一建构的过程反复曲折,清廷对于政治方法的运用渐臻成熟,以武力震慑为后盾,以宣传、诱导的方式,破除汉族人民心中固有的“夷夏之别”,重建华夏民族的社会群体记忆,从而使满洲以主体的身份长期立足于中国。清初君主能够成功构建起这两种形象也反映出士人“道统”形象的逐渐式微,“政统”与“道统”之间天然的不平等使得士人不得不在引诱与强权的压力之下依附于“政统”,在“学而优则仕”的理念之下,将“做帝王师”作为终身追求的政治理想。以此观之,清朝几代君主构建形象的努力固然获得了成功,但是,其对于社会文化发展所造成的阻滞作用亦是不容忽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