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长治文化艺术学校
短篇小说《品质》被选入苏教高中语文必修第三册教材中,已有多年。本篇课文是苏教语文教材中为数极少的,篇目作者曾获诺贝尔文学奖殊荣的特例。笔者当年初读文本,便深受感动,恻然良久。以后每每课堂教学,为学生解说时候,仍回味无穷,动情不已,颇有常教常新之感。本文试从小说人物塑造的几处语言和细节描写入手,解读小说人物的形象,感受作品的悲剧美,以及进一步探讨作者隐藏在作品背后与心灵深处的人格理想。
1932年,高尔斯华绥获诺贝尔文学奖时,颁奖词是这样的——“为其杰出的叙事艺术”。我们欣赏文学大家优秀作品时,常能领略到不着繁笔,尽得风流的简洁之美。无论是朱自清朴实无华、真切感人的《背影》,还是史铁生娓娓道来,深情铭刻的《我与地坛》,都是不着痕迹、举重若轻、简练自然、表现力强的好文字的典范。
读者最先观察到的是形式的简洁。本篇也不例外,故事的开头,一笔开门见山,直奔主题,丝毫不见赘言而迅速切入小说叙事。与中国古典小说相比,少了很多铺陈预备,却同样使读者一发不可收拾,具有良好的可读性。谈到人物塑造,可谓是小说写作的重头戏,本篇课文语言之洗练简洁生动,表现在各个方面,但当中最出彩的,还是人物描写里的诸般精妙描写手法。
论及人物塑造中语言描写的简洁传神,世界各国文学艺术人物经典形象中,都有不少木讷少言的典范,比如《悲惨世界》里心地善良、沉默内向的卡西莫多。比如琼瑶小说《水灵》里面羞怯笨拙却善良深情的自闭少女水灵。甚至有巧妙设置结构,依靠大段心理描写取代人物对话,用配角人物间接想象来描摹、烘托主人公如真似幻唯美形象的严歌苓《女房东》。这些作品人物塑造的共性是无声胜有声,少语胜多言。作家抓住人物性格特征,用淡笔勾勒描画,寥寥数语,鲜明形象即跃然纸上。大凡此类文学形象,大多单纯善良、朴实无华,拙于人情世故,怯于外界沟通,醉心于个人爱好或工作,专注于自我的内心世界,而我们本篇中的格斯拉兄弟也是这样。
“我”十四岁时初次接触格拉斯时,询问他做靴子是不是很难,他简短回答道:“这是一种手艺。”文中接下来描绘,然后从他的含讽带刺的红胡根上,突然露出了一丝微笑。设想如果此处没有这抹微笑,给人的感觉恐怕就有些无礼了。正是有了作者细致构想,匠心独运地加入这抹微笑,使我们瞬间明白,这已是不善言谈的格斯拉所能给予别人的最友善最开诚布公的回答了。而我们读者此时不仅不会觉得格斯拉傲慢冷漠,反而会对他油然生出几分了解和信任。
又比如“我”上店里第一次要求做靴子时,格斯拉先生默不作声,“会一声不响地离开我,退回到原来的地方去,或者到店堂的另一边去。”不久他回来后,“细瘦多筋的手里拿着一张黄褐色皮革。”他眼睛盯着皮革对我说:“多么美的一张皮啊!”看到此处,很多读者恐怕都会露出会心的笑意,这是一个多么毫无心机单纯可爱的人物形象啊,对顾客的询问不置一词已经是不谙世故了,又来和顾客炫耀分享皮革。淳朴天真的孩子气顷刻间从这个成年人身上散发开来。而当顾客订货完毕,离去道再见时,他的目光竟还未移开皮革——“然后,‘我’会含糊地说:谢谢你,再见吧,格斯拉先生。他一边说‘再见’,一边竟继续注视手里的皮革。‘我’向门口走去的时候,则又听到他的趿拉着木皮拖鞋的踢踏声把他送回到楼上做他的靴子的梦了。”如原文所示,就连道别送客都是心不在焉的。这哪里是通常生意人的做派?用中国人的老话讲,简直可谓丝毫不懂得寒暄客气,经营之道了。
而当后来,“我”再去他那里的时候,“很惊奇地发现:他的店铺外边的两个橱窗中的一个漆上了另外一个人的名字”的那次,不仅“楼梯井口更黑暗”,皮靴放置更拥挤,而且“比平时等了更长的时间”。我们通过文本再现一下这令人神伤的场景——“他站在我的面前;他透过那副生了锈的铁架眼镜注视着我说:‘你是不是——先生?’”此处描写既包含了动作,也加入“生锈”这一细节,没写他具体如何走了过来,步态如何,行状如何,脚步快慢等枝枝蔓蔓,而是直接如电影镜头抓拍特写一般,立体地呈现出他与“我”那一瞬间交流的表情与神态。那种迷茫凄苦,孤苦无助的表情,不需借助任何花哨的形容词,也不用任何的定语辅助来暗示强调,就已经直接震撼地锲入读者内心深处。孱弱衰老的样貌与生了锈的铁架眼镜本就足以让人怜悯,更不用说老人透过眼镜注视时的茫然无措、惶惑无助,视力显然衰退到了连熟客都看不清楚的地步。甚至包括他那种安静柔顺,木讷笨拙的说话方式也让人心颤,“他说,‘人们好像不要结实靴子了……’ 为了避开他的带责备的眼光和语调,我赶紧接着说:‘你的店铺怎么啦?’他安静地回答说:‘开销太大了。你要做靴子吗?’”本文这些“看似寻常实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的高超描写技巧,不刻意的刻意,毫无斧凿痕迹的匠心独运,不由令人想起鲁迅先生在《秋夜》一文里“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那种经典表达,使读者被主人公凄恻形象所深深地打动。
在最后一次会面,作者认错了人,第一眼错把格斯拉先生认成了他哥哥。理由原文并未直接给出,推断应为“他的头发突然变得像他的可怜哥哥的头发一样稀薄了”这句细节表现。此处既是对格斯拉外表更加衰老的暗示,也铺垫了后文他说“我过得很好,但是我哥哥死掉了”这一悲惨的噩耗。这一段的描写有两个亮点,首先是口头订好货后,格斯拉一边迟缓地画着鞋样,摸着脚趾,突兀地重复问了一遍“我哥哥死掉了,我告诉过你没有?”这一细节。这句话问得饱含悲怆孤苦,来得猝不及防,读之令人鼻酸。由此我们可以看清,这个内向寡言的人,事实上对于哥哥去世这件事是多么难以释怀,其沉默背后掩藏了多么巨大的悲伤,内心受到的刺激是何等之深。这不仅是他不善于言谈的问题,事实上跟他长久孤独找不到倾诉对象也有关系。而就算遇到了交流对象,精神恍惚和身体老迈也终使他陷入语无伦次、前后不搭的表达困境。经典小说角色里这种孤独感,我们依稀仿佛在另一篇中学语文篇目中也目睹过,那个人物,叫祥林嫂。第二个亮点,是要关联到人物品质上去的,而且是较为隐晦的。“他细看我这双俄国皮靴,看了好久,脸上似乎恢复了镇定的气色。他把手放在我的靴面上说……”我们在这里,可以把“脸上似乎恢复了镇定的气色”一语,视为作者不动声色间对小说主人公格斯拉职业精神的最后一次致敬。这种不管何时何地,对职业专精专注肃然投入的意识,让人想起数学王子高斯临终前回答友人算术难题的迅捷准确,让人想到丰田退休工程师在异国他乡寒夜给陌生车主修理故障车之风雪无阻,更让人想起反法西斯胜利七十周年庆典莫斯科参阅老兵那挺拔的身姿与不朽的剪影。古龙的小说里有一段话,可以作为对这种精神完美的诠释:“歌女的歌,舞者的舞,剑客的剑,文人的笔,英雄的斗志,都是这样的,只要是不死,就不能放弃。”
《品质》全文短短四千余字,用平实的文笔讲述了两个鞋匠的半生的努力和黯然的结局,浅近的文字背后洋溢着巨大的悲怆和深切的无奈。这种阅读体验使人揪心难过,动容不已,印象深刻。它无疑是一个与众不同的悲剧故事。
谈到格斯拉个人命运的悲剧。鲁迅说,悲剧就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格斯拉兄弟一世忠厚老实,木讷寡言,立身谨慎,生意清白。命运却落得如此下场。这是好人的末路,义人的毁灭,这样的故事结局必然对读者心灵造成巨大的冲击。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说:“悲剧是对于一个严肃的、完整的、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摹仿;它的媒介是语言;摹仿的方式是借人物的动作来表达;借引起怜悯和恐惧来使这种情感得到陶冶。”一言以蔽之,悲剧可以净化人的心灵。悲剧所体现出的伟大和崇高,赋予了悲剧深厚的美学价值。这就使读者乃至我们课堂的学生,通过对格斯拉兄弟文艺审美所激发的联想和共情,培育了人道主义的悲悯情怀,同时提升了自身的文学艺术审美品格。
格斯拉兄弟在小说中已逝去,在我们心中留下了永恒的记忆和悲壮的美。小说所展示的主人公与命运、传统匠人精神与机器大生产之间的冲突,构成了小说的矛盾策源。悲态、悲情以及对社会的隐性批判等各要素也罗列其间。然而,悲剧所构筑的艺术范畴是阔大的,虽在崇高中走向死亡,亦会在精神上与世长存。悲剧是最能表现矛盾斗争的内在生命运动,从有限的个人观照浩瀚无边的洪荒宇宙,到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向死而生。
这一层内涵用前苏联美学家鲍列夫的话来表述或许会更为精当,“悲剧就像死亡的阴影一样,把人的生存最苦痛,最残酷的一面凸现出来。悲剧就是让人们正视死亡,正视人生痛苦,但是悲剧又不是让人沉沦,它‘把不能复活的个人的死亡看成整个世界不可挽回的毁灭,同时,又坚信宇宙是坚固的、?永恒的、无止境的’,在人的有限的生命存在中感受到生命的永恒。”
透过悲剧二元性来重新审视小说人物,格拉斯兄弟是怎样的一种人物形象呢?他们身份低微、身世可悯,有类于师陀笔下的《说书人》和杨绛的《老王》。以坚持内心道义,虽九死而不悔来看,他们神似《渔父》里的屈原。倘若将悲剧的内在价值予以深刻挖掘,观照人性与现实永恒冲突来讲,他们又何异于为人类盗天火的普罗米修斯?
所以我们不妨认为,格斯拉兄弟是以上人物性格的集合,是高尔斯华绥塑造的平凡小人物之美德集大成者。是他坚持批判现实主义悲剧创作背后,在当时历史语境下,寄予崇高赞美的理想人格。
马克思说:“一切伟大的历史事变和人物,都出现两次:第一次是作为悲剧出现,第二次是作为笑剧出现。”这篇小说里的格斯拉兄弟,很难算作典型意义上的伟大,但是我笃定《品质》一文所守望的卑微而伟大的价值,永不会被解构为笑剧,正如朱光潜所言“悲剧使我们接触到崇高和庄重的美,因此能唤起我们自己灵魂中崇高庄重的情感。它好像能打开我们的心灵,在那里点燃一星隐密而神圣的火花。”
这句评判,恰可作为一句对本文言约义丰的响应和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