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伟锋(佤族)
我的心是移动的袈裟
覆盖在有月光的夜晚。远山隐约可见
鸟鸣偶尔传来
在小路上徒步,我遇见了老朋友
她背着竹篮向前方走去。我们交谈
说的都是些日常琐事。四周没有人
没有村寨,也没有炊烟
她与我道别,好像要出一趟远门
但看不出她有任何焦急——这个梦中之人
像一所共处的尘世。她是个好人
在分别之时,还不忘亲口告诉我
她已经早就是个死人,埋尸荒野
游荡山间,喂养寒冷,偶尔放出哭声
点燃鬼火……在她面前
她说,让我不必畏惧
此树枝繁叶茂,翠绿葱茏,招风,招雨
招惹伐木工的刀斧和铁锯,不可依
不可靠,不可到其底下寻求安逸和超脱
此人满面愁容,内心幽暗,忧得,患失
常困于现实的牢笼和梦境的虚无
不可信,不可爱,不可倾其怜世之心
只身向自然,俯首捞月亮
我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告诉你
今年的冬天来了,气候特别冷。你沉默不语
片刻之后,才吐露出气息
你说,天空那么蔚蓝,阳光那么明媚
没有什么是可以忧伤的,再说
一定还有别的什么,可以支撑灵魂和身体
翻过那些布满了足迹的山野,我抽了一支烟
雾气慢慢升腾,我突然想起,忘记向你说起
漫山的柿子熟了,一树一树的,一团一团的
从低处红向高处,从近处铺到远处。而我
也有满仓的理由和陈词,可以一个人饮酒
一个人自由歌唱,一个人无边无际地
行走在山野,而不去预想终点
芦苇摇荡在山野的体内,岩石分布其间
有水流从高处落下来。一个穿红毛衣的男人
从溪边冲向谷底。冷风吹,有附近的灰尘弥漫
有覆盖在地里的白膜飞起。他是个颤抖的人
终于抵抗不了空气里的寒流
对身体里的暖流的蚕食侵袭。他跳进水塘里
拍打出黄色的水花,唱着只有自己才能听懂的歌
他的行为是多么地像个异数
又是多么地让人觉得易于理解。在个人史中
我们应该和他一起记住
刻骨铭心的事件:冷风吹
云雾在风中奔跑,我和它一样
我看着它的形体和面容,在不停地变化
它抚摸着我的头颅
我不曾对它有任何言语,我的世界
那么简单而直接,那么热血而绵长
我是大地的婴儿。我要诉说的
它都懂得。我的创伤,得由它的灵气
做药引。我本不想向人们公布
这个秘密,而自然之神
却在冥冥之中指引我,遇见爱,放下爱
遇见痛,放下痛。那些隐藏着的美妙
会在某个合适的瞬间迸发出来
让人看见生命里的最好曙光
风啊,请慢些吹。村头的核桃林
被干净地刮落了叶片,张姓家的顶瓦
被悉数翻起。而我一个人
刚好出门去远行
风啊,请慢些吹。翻过几个夜晚
再走几个山头,就是春天。温暖抚慰着鲜花
枯萎的树木重新
挤出新芽。隔壁那个苦命的寡妇
终于找到了好的人家
我在人间漫游。风啊,请慢些吹
我若有忧伤,若有欢欣,被顷刻之间
相互勾兑、搅拌,就会胸闷、体虚
浑身无力,恍若经受了
伤筋动骨的惊吓
梅花盛开,点亮深山
漫长而孤寂的路途
突然变得欢畅。一个人的世界
也有动人的音符萦绕
看小鸟飞舞在花的丛林
看蜜蜂为甜蜜忙碌不停
我像一个旅人,我其实就是一个旅人
始终渴望跨出脚步
而现在,我在肥硕的大山里
遇到了肥美的土壤
它们滋润我的心,向明亮的方向生长
它们让我放弃沉重的枷锁
以及自己和自己的对抗
我想坐在梅花树下,逗留
数星星,看远方,听清风,赏圆月
还有,怀念陈年的旧事
和之前日夜倾轧胸口的那个人
从今时今日起,从此山此地去
一切所历经的阴暗、忧郁和背负
将在瞬息之间,转化为轻灵的气息
喂养我的魂灵,朝夕圆润
年年如花
想念你的时候。我想到了天空的蔚蓝
想到了云朵的洁白,轻风的清凉。还想到了
飞来偷吃荞籽的鸟群。在苦荞地里
还有几个孩子,大一些的,带着小一些的
苦荞交织,地里的土块偏大,孩子们的步伐
不是很利索,他们做的游戏,也不是特别有趣
不过,在那个清晨,他们简直高兴得
没有了边际。你和我一样
也是在荞地里,各自做着些什么
我现在是一个人独处,我想念你
关于你的一切
都很清晰,但我想不出你的脸庞和眼睛
我尝试过很多次,可没有一次获得胜利
杜鹃花爬满了山坡。我一个人
大口地抽着烟。一头几乎被驯化的
小豚鹿原先在低头吃草
看见人影,便缓步走了过来
我看了它一眼,继续低头前行
后来,我忘记了这个事件
只是感觉有响动近在咫尺
我开口说话,我抱怨这座大山高耸
路途的艰辛,顺便把手伸进衣兜
掏出时刻相随的烟盒
娴熟地拔出白色的纸烟。那个人
一直没有伸手,也一直没有说话
风声加快步伐
我的手快被冻成红色。我极不耐烦地抬起头
是一头可爱的小鹿站到了我的跟前
它不惊惧,也不反抗,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有时候,有个不说话的朋友
原来也是挺好的,甚至是无比幸运的
夜饮九杯茶,汤色金黄
口感圆润。谁是它的种植者
谁是它的采摘者
谁是它的制作者
谁是它如我一般的饮用者
最好停止这样的掘墓,最好不要将自己连根拔起
在人世间,它们像我一样,它们如波涛般地涌动
飞到哪里
就在哪里溅起雪白的浪花
疼,也不去计较
空欢喜,也在所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