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虹
在银川,每到开春时节,供暖即将结束的那段时日,一般艳阳高照,气温急速上升,大街上的小姐姐、老阿姨们纷纷靓丽登场,等不及的翻出压了一冬的裙装,就在她们恣意挥洒美丽心情的时候,供暖期结束了,接踵而至的是一场大降温,不得已人们又翻出已经整理归置的秋衣秋裤、棉衣皮裤,那些抖得有些过分的姑娘们,纷纷又戴了围巾口罩,裹上厚厚的羽绒服,走哪都先哐哐哐地咳嗽一阵子,之前还蹬着高跟鞋嘎嘎嘎地精神抖擞的姑娘们感冒了。她们互相抱怨着这鬼天气,到了公司就迫不及待地打开空调,回了家抱着小太阳恢复着被降温折腾得手脚冰凉的身体。
这个时候西北的风也该登场了,近年来,银川在狠抓环保绿化湿地建设方面卓有成效。前些年一年四季都在横行的黄风现在很少见了。那年月的风,可是有着西北人的豪爽与野迈。刮起来昏天黑地不分白天晚上,女人出门一般都用一块纱巾包得严严实实,男人没那么娇贵,也不好意思蒙个盖头,基本就是灰头土脸的模样,进门前,大家都要抖一抖身上的尘土,扑一扑头发上的黄沙,有一首歌《掀起了你的盖头来》也被我们打油成:掀起了你的盖头来,让我来看看你的脸,你的脸上全是土啊,好像那土豆刚出地……再美的姑娘在这样的环境里也少了些洋气多一些土味。
现在,湿地城市的美誉也不是空穴来风。这里的天气除了冬天,其他的季节倒是雨水频频,有了点烟雨小江南的感觉,在多雨的季节,湿漉漉地让人开始盼着太阳快出来,西北人泼爽的性格还有点接受不了这份潮湿。冬春换季的时候,风还是要刮几场,少了先前的破马张飞的劲,风中携带的黄沙也少了许多,路上罕见包着纱巾的女子,男人们也和往常一样,不再狼狈到黑亮的皮鞋一出门就成了黄球鞋。风每刮一场,城市里规模日益丰沛的草皮就绿一层,街道边、湖畔、公园里的绿化树就开始刷刷地冒芽芽,最是那柳条枝子,前一日还是枯黄光秃秃的,后一日就随风摆荡,绿莹莹的喜人。看着这散发着青春与活力的嫩绿,想起同事对我讲的,他四岁的儿子有一天在去幼儿园路上对他说:
爸爸,我不喜欢冬天。
你不是喜欢堆雪人吗?夏天可没有雪。
可是冬天的树一片树叶都没有,我看了心情就不好了。
我和同事既惊讶又赞叹现在小孩的古灵精怪,细琢磨,孩子对于大自然的喜爱其实远远大于成人,他们对于自然的敏感、期待是来自天然的发自内心最单纯的心愿。孩子喜欢一朵花、一棵树,就是爱它的美、它的生机勃勃,成人的世界或许就会多了许多的添加剂,看到鲜花,他想着送给哪个美女讨讨欢心,看到茂盛的大树,他想着秋天能结多少果,或是想着拿它来盖间屋子做大梁用……孩子的眼睛里看到美就落到了心里,成人的眼睛看到美就上升到了欲望。
风吹过的地方,花开遍地,小时候常见的打碗碗花、小野菊,五颜六色的洒在绿汪汪的草地上,那种看了之后内心似乎要爆炸的喜悦洋溢在每个人的脸上,这些日子里,无论碰见多么严肃的人,都会一脸笑意吟吟。紫色的打碗碗花,从小到大就只看不摘,因为从小大人们就警告我们,不许摘,摘了吃饭的时候容易摔碗。这或许是个玩笑,但是它的名字就这样流传下来。而且,它的淡淡的紫色,形如碗装,也确实像极了早些年家家户户的蓝边碗。蓝边碗,是一个时代的人吃饭的记忆。捧着这种粗瓷的碗,饭仿佛也格外的香,小时候,到了吃饭时间,小孩子都是捧个蓝边碗,底下是饭上面浇一勺菜,蹲在院子里和伙伴们边吃边玩,哪有像现在的小孩子哄着喂着,一顿饭边商量边哀求边呵斥,折腾几多时辰,吃不到嘴里,喂饭的人从姥姥换到妈妈换到爸爸,才让小祖宗们吃到嘴里。现在的城里孩子根本无法体会物质匮乏时代的饥饿感,那种肚里没有油水空落落的感受,那种吃一顿肉香一个月的满足感,于今天的孩子和大人而言都成一种奢望的享受。
粉的喜人的最是桃花。随着风儿走过的地方,一咕嘟一咕嘟冒出来,一条路,隔个三五十米就可见几株粉红的丽人。有路过的女子,凑到跟前自拍个不停,也有恋人们在合影,桃花温情脉脉的浪漫,陶冶了每个急匆匆奔赴生活的战场的路人,自然赋予我们的爱和暖是无偿的享受,脱离了欲望、功利,人心在这一刻纯净,即使离开了它,我们再次坠入红尘俗世,在纷纷人事的挣扎中,念及这点暖暖也会平和起来。
而蓝得迷人的天,则好像大风搓爆了天的肌肤,蓝蓝的内里敞胸露怀地袒露出来,一副鲜嫩多汁的模样。银川蓝,透露出小都市的美,内敛低调又不失张扬。蓝天映衬下的湖水,开始一边解去冬装一边心旌荡漾,每年开春政府投入的成千上万的鱼苗在湖水中浪得欢实。水草的肥美,养育了野生鱼虾,一年的蛰伏等待,等来了鱼儿肥虾儿壮的美好时光。入夜的湖,周边灯火点点,小道上很多锻炼散步的人,还有临湖的一圈,点点红光闪烁,那是夜钓的人用来驱逐蚊虫的蚊香和他们嘴里叼着的香烟。夜钓其实是件辛苦的事,要忍受夜的寒凉,忍受蚊虫的骚扰,忍受一个人的寂寞,可是在拉竿起线的那一瞬,在大鱼落网的一刻,对于欲望这个怎么也填不满的坑洞的补偿,这些辛苦就变得微不足道。有时候,我路过湖边,看见他们穿戴得像当年的日本兵一般的模样,就在想,倘若这份热情和毅力用在工作中,不知他们会收获怎样的大鱼?
风吹过的时候,盼望着刮走心中的轻浮虚荣伪善,盼望着来一场发自心底的风,就算无功而返也不怨不悔。春风十里,不见了昔日的背影。风那么用力的刮几场,不为它自己,只为众生等待着春天。
姨娘是姥姥的二丫头,姥姥前些年因病离开了我们,而今姨娘也日渐步入老年,她也开始喜欢像当年的姥姥一样对忙于工作疏于回家的我唠叨个不停。她老是对我念叨,现在的日子真是好啊,我和你娘你舅小时候的记忆,除了饿,就是干活。
那年月,社会主义事业刚刚起步,全国上下都在风风火火地促生产,姥爷一颗红心献给了党,全身心扑在工作上,根本顾不了家。家里家外就靠姥姥一个妇道人家支撑着,姨娘他们不帮着干活,姥姥又能指望谁呢?那年头粮食按人头定量供给,常言道: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户口本上那点粮食根本不够四个“半大小子”填饱肚子,河滩上的野菜就成了姥姥的救命草,姨娘他们从会爬就跟着姥姥在河滩上寻野菜了。等到他们稍稍长大一些时,这活儿就自然地传给了他们。开始时姨娘他们还有点收获,到后来带回来的野菜就越来越少,姥姥自然疑心他们因为贪玩忘了挖菜,就狠狠地把他们揍了一顿。姨娘被打得最狠,因为只有她敢在姥姥跟前“狡辩”——挖菜的人特别多,简直比野菜还多!最后姥姥用自己的亲身实践证明了姨娘的“狡辩”,姨娘说当时姥姥只说了一句话:“娘了个X,咋这么多人呢。”姥姥的脾气很执拗,也很好强,对待子女,即使心里明白自己错了,可嘴上也是绝不会松劲的。在这一点上,姨娘简直是“姥姥的再版”。
后来的日子,锅里的饭越来越稀,姨娘他们的肚子也越来越瘪了,尤其是姨娘,人虽然又瘦又小,可饭量奇大,整天饿得抓心窝般难受。饥饿或许能激发一个人的智慧与胆量吧,姨娘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在她的带领下姐弟四人逐步地向野滩的纵探拓展。你可别小看这野滩,它远远看去像是一望无际的平滩,而实际上一旦走迷路了,你就可能再也走不出来了,像这样的情况发生在我们这里多着哩!姨娘他们是冒着生命危险去寻那口吃食的。当然,以他们当时的年纪根本意识不到这一点,他们只是想让自己的肚子能吃得鼓一些罢了。姨娘不光是胆大,她也极有心计,在向野滩纵深拓展的路上,姨娘做了各种各样的标记,倘若有一样或几样标记不慎没有了,她也照样能带着姊弟们走出来。可有一次,姨娘他们差点儿丢了小命。那天他们在挖完野菜回来的路上,居然发现了一片作物,好大的一片地哟!密密麻麻地种了许多东西,姨娘他们并不认识这是些什么东西。怎么办?舅舅他们望着姨娘,说实话姨娘当时心里也没底儿,可姨娘不能让弟弟们失望:揪!这荒滩野地的谁会跑在这儿种庄稼,先揪回去,娘说吃不成咱就烧火。主意一旦拿定,姐弟们就齐心协力干了起来,一会儿工夫就揪了两大捆。他们兴高采烈地轮换着往回背。路上他们遇见了一个相识的大叔,大叔看见他们背上的东西大惊失色:傻丫头,这可是麦子呀!快往回走,要是让人家撵上了,非揍瘪你们不可。姨娘他们听了恨不能生了双翅膀飞回家去。这一次成了他们收获最大的一次,第二天姥姥给他们每人蒸了一个大馒头,大舅说这是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扎扎实实地吃了回细粮。等他们吃饱了肚子,姥姥发话了:以后谁再敢往回背这种吃食,我打断他的腿!后来,姨娘他们才知道姥姥辗转了多次才把钱赔给了人家。
除了干活,姨娘他们也上学、读书,尤其是姨娘,上得最早。姥姥说,活儿太多,忙不过来,早早上学叫老师帮咱管上。您瞧,当年姥姥把老师当成小保姆了,就这样,姨娘成了班里名副其实最小的学生:年龄最小、个头最矮、考分最少……姨娘说,那时候穷折腾,明明都吃不饱肚子,还一大早儿跑操,别人跑两圈,我最多跑一圈,跑得我直冒虚汗、直喊娘。而最滑稽的是有一回考数学,老师念了全班同学的分数唯独没念姨娘的,小叮当一样的姨娘一个蹬子跑上讲台,扬着头质问老师:“老师,我的卷子呢?”老师说:“在这呢,拿回家让你妈给你炒着吃去!”讲台底下一片哄笑声,姨娘一看是个零蛋,满不在乎地收起来,只要有卷子就成,又乐呵呵地跑回座位上。晚上吃完饭,姥姥想起考试的事,问她考得咋样,姨娘不仅老老实实地拿出了卷子还把老师的话原封不动地转告给了姥姥,结果可想而知:姨娘的屁股足足肿了三天!我舅他们后来老拿这件事笑话姨娘,姨娘总是摆摆手说,笑吧笑吧,你们当年犯的傻事比我少吗?
转眼间姨娘长成大姑娘了,这时候肚子倒是能吃饱了,可这个年纪的姑娘的需求又不只限于食物了,许多时候她们宁可吃不饱也愿意用省下的粮食去换一件花衣裳,而姨娘当时最想要的就是一双凉鞋。姨娘说,当年不知怎的,就想穿双凉鞋,那念头就跟疯了一般在脑袋里痴长,睡觉做梦都是在买凉鞋。为这事姨娘不知跟姥姥“交战”了多少回,但最终未能如愿以偿。可穿凉鞋的想法就像痼疾一般时时侵扰着姨娘,恰在这时姥爷单位发劳保,出人意料地发了一双凉鞋,当然是男式的,还是那种又土又笨黑色的塑料凉鞋。姨娘从姥爷拿回来的那天起就盯上了它。姥姥骂她,这丫头疯了,穿双“船”出去还不叫人把大牙笑掉。然而姥姥最终也没能看住姨娘,一天,姥爷去参加篮球比赛,当然不能穿凉鞋去打比赛,于是姨娘趁姥姥不备穿上它偷跑了出去,鞋又大又肥,跑的时候飞了好几回。姨娘穿着它去了市场,我舅他们在那卖草,看见她,年纪最小的小舅看见她脚上的凉鞋,大声喊叫:“二姐,你咋穿爸的鞋啊,你的鞋丢了哇?”“悄悄的,卖你的草,喊啥喊,人不大,管的事不少。”姨娘狠狠地白了小舅一顿,小舅吓得不敢吭声了。“二妮子,领着弟弟帮你妈卖草呢。多懂事啊……”是邻居二婶子,姨娘赶紧把脚藏到草垛后面,那脸红得像熟透的西红柿。整个夏天,姨娘再没有瞅过一眼凉鞋,直到姨娘上班拿工资,才真正拥有了一双带跟的红色凉鞋。
曾经有很长一个时期,全中国都流行一句问候语:“吃了吗?”吃没吃饭,吃的啥饭成了全国人民共同的话题,那时候要是谁家打了一回牙祭,不仅自家人能回味好久,就是周围的人家也会跟着解馋一阵子。这个时候姨娘已经去了乡下插队,她所在的生产队队长姓曹,人称曹大炮,原因是这人的脾气就和大炮一样,一旦谁惹爆了那可是了不得,炸得方圆多少里人的耳朵都能听到他的喊叫。姨娘可不吃他这套,在家时有时她连姥姥都敢顶撞,他曹大炮在她眼里还算不得什么厉害角色,不就吼叫声响点嘛。事实上,曹大炮根本不会对姨娘怎么样,就连他们全队的人都对姨娘很尊敬很爱护,为什么呢?我前面不是说过姥爷一颗红心都献给党了吗,当年姥爷在县里是专管发放救济物资的,那可是个肥缺啊,每到青黄不接时哪个村哪个队不想找补点救济粮呀。但是我敢说姥爷绝对是一个真正的纯洁的共产党员,正是他的大公无私才使得当年微薄的物资发挥了最大的作用,曹大炮的生产队也就是这样生存下来的,他们怎么能不对姨娘关爱一些呢。下乡的日子成了姨娘最风光的日子,姨娘每天除了给队里的孩子教一点书外,其他的时间就是去东家学纳鞋底,去西家学绣花,再不就跑到其他队上看她的同学去。姨娘的伙食也很不错,比在家时还要好些。队里有一个小油坊,姨娘享受特别优待,每天的黄米饭上可以浇一勺热油,再拌上红辣面,那真叫个香哟。直到今天姨娘回味起来嘴还直咂吧……
最让姨娘风光的是有一天队上的一只羊羔被赶车的二牛压死了,气得曹大炮那一通炮响,炸得十里八村的羊羔子直哆嗦,据说村上有几只母羊在那天早产了,当然这或许就是个笑话罢了。傍晚时分,曹大炮提着羊羔子找到了姨娘,让姨娘把羊羔子带回去和家里人打打牙祭,姨娘听了很兴奋,可她也深知“肉”在人们心中的分量,坚决不肯收。后来,队上的人都劝她,丫头,拿着吧,这屁大点儿东西熬成汤也不够俺们喝几口的。姨娘拗不过大家伙儿,只得捎了羊羔往家赶,平时要骑车一个小时的路这天姨娘只用了半个多小时。羊羔的到来让全家人的脸都亮堂堂的,第二天恰逢农历八月十五,总算可以过一个像样的中秋节了,据说我小舅当时高兴地在炕上翻筋斗。中秋节那天中午,全家人美美地饱餐了一顿。那羊羔确实小得可怜,姥姥配了一大堆粉条、土豆才够全家人吃,就这舅舅他们都吃得满头满脸的汗珠子。吃完了饭,姨娘就倚在大门口打毛衣,来来往往的人见了她都会问:“二妮子回来过节了啊,吃了没?”“吃了,吃的羊羔肉炖粉条……”姨娘大声地回答着。看着他们一个个咂着嘴离去,姨娘说当时的感觉就跟吃了一头牛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