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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见到患者,是在走廊的尽头。他穿着一件宽松的蓝白相间的圆领T恤和一条松松垮垮的同色长裤,两只手微微弯曲着,一前一后竖在胸前,浑身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好像他在下一刻就会像个短跑运动员一样冲到我的面前。
不出所料,我刚刚从转角处走出,他就已经直挺挺地朝我跑过来了,我的身体完全跟不上大脑的速度,尽管大脑已经发出来闪避的指令,两具身体还是意料之中地撞到了一起。
我下意识地揉了揉被撞疼的手臂,悄悄旋开了录音笔,再次打量患者。他似乎没想到会有人出现,所以还是有点发呆,似乎在惊讶我的出现。他的身体半弯曲着靠在窗台边,一只手扶着窗棂,一只手自然地下垂。他的脸因为留着寸头而显得很精神,一双不大的眼睛因为呆滞而有些涣散。忽而,他的眼里又充满了光彩,他的身体也随之开始行动,他蹦跳着跑到我身边,用那双有力的手扶住我的肩膀,并把我的衣袖向上翻,似乎要检查我的伤势。我下意识地避开了。
来之前,朋友给过我一份他的详细资料:二十五岁,研究生在读。一次周末和朋友出去玩,在一个水塘边的转交处遭遇了车祸,朋友不幸去世,他也疯了,总是觉得有个黑色组织要找到他。他还是爱因斯坦相对论的狂热爱好者,坚信广义相对论,总觉得在一定的速度下,可以让时间、空间扭曲变化。因此,他在接受医疗时,总是趁看护人员不备到处快跑,好像是想要回到过去。他还有暴躁倾向。朋友叮嘱我一定要小心。
他不好意思地笑着,用手挠了挠头,我这才发现他瘦得惊人,皮肤只是松垮地铺在他的骨骼上,干瘪而又无力。他很精神,看到我的举动有些发愣,也有些尴尬,就又把手放下了。我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午饭吃过了吗?”为打破尴尬,我率先问道。
“呃,还可以吧,每天都一样。你呢?”他开始平静下来了。
“……”
我们俩对视一眼,同时大笑。爽朗的笑声中,最后一丝尴尬也消散了。我们就近找了张桌子坐了下来,开始聊天。
“听说你在大街上经常突然间跑起来,还撞到了不少人?”我试探着,抛出了一个问题。
“是的。他们都是那个黑色组织的派来试探我的人,如果我不逃走,他们会在确认我的身份之后杀了我!”他立刻激动起来,刚才的笑容一扫而光,脸部肌肉还绷紧起来。
“你是怎么知道他们就是黑色组织的人呢?你有天眼?”为了缓和他的情绪,我决定开个玩笑。
“因为我可以连接时空,回到过去,前往未来!”他的精神突然变得振奋,他甚至没有等我发出疑问,就接着说道,“在我到了未来以后,他我看到他们在不断地找机会给我下药,想要杀了我,他们一定是那个组织的人!他喘了一口气,“在我回到了过去的时候,他们……他们……我看到他们在对那辆车做手脚……是他们……我不会记错的……蓝色的大众……Q4869……是他们……啊……”他开始用颤抖的双手手抱着头,宽松的T恤就像一块黏合在一起的大毛巾一样覆盖在他的头上,还随着他的颤抖不断的振动。他过于瘦弱的手臂随着衣袖的下滑而露出来了,苍白而细弱的手臂上满是被撞得淤青的伤痕。
“别多想,他们可能只是在逛街。你也知道,周末的街道总是格外的热闹、吸引人。有些时候,就可能有些人为了省几个钱,在车旁边摆个小摊位什么的。这些都再正常不过来。”
“不不不!”他再次激动起来,苍白的脸色因为激动而有了几分异样的红润,“不是的,我……我看得出来……他们……他们绝不仅仅在逛……逛街……也不可能在摆摊……我看得出来的……我认得出他们的眼睛的……恶魔的眼睛……啊……那时恶魔的眼睛……我打不过他们的……打不过的……我只能跑……跑到很久以前的过去或者很久以后的未来,我就安全了……安全了……”他低声说着,不断抱紧了自己。
“你怎么才能回到过去呢?现在可没有这种机器能让你穿梭时空。”我打趣地笑着说。
他突然震悚了一下,全身都在发抖。他慢慢地抬起头来,一双眼滴溜溜地转了一圈,他又很快站起来,突然地在四周绕了一圈,仔细地巡视,还关上了所有的门、窗,之后,再快走到我的身边,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盯着我,并说:“我看得出来,你和他们不是一伙的。那我就告诉你,也算是为科学研究做出贡献了。”
“谢谢你,虽然我还是不太相信。”我诚恳地回答。
“你很快就会相信的。”他说,“谁能证明凭借一己之力证明广义相对论是完全正确的呢?我可以!上次我在街道上又碰到了那个组织的人,为了逃命,我只能快速跑开。”他咽了一口口水,接着讲到:“结果我到了未来,虽然那一刻很短暂,但是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看到我的手机显示已经是三天后了。也就是说,我成功来到了未来。我在一秒内过了三天,我只用了一秒就远远地拉开了和他们的距离!是不是觉得不可思议,但这件事确实明明白白地发生在我身上,它是真实的。后来我就想到,教授讲过的“时间膨胀”“四维空间”等概念!我一定是因为跑得太快接近光速而产生了明显的相对论效应。这样想来,时间的压缩变形和空间的压缩变形是完全有可能实现的。一秒钟度过三天也是可以用科学的理论来解释的!”他激动地把这一篓子的话一股脑儿地全倒出来了,脸上依旧有着那份不正常的红晕。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害怕哪些人呢?直接跑开就可以了吧。”我有些疑惑,他是那么的害怕那个假想组织的存在,却又是那么地坚信自己的超能力,我有些头疼了。
“你不知道啊,我只成功了一次!只有一次啊,我怎么能够确定下次再碰到他们的时候我能够毫发无损地离开?他们会杀了我的!他们……他们……他们会杀了我的!”他的头又低沉了下去,眼睛不敢和我对视,声音也开始发抖。
“他们为什么要杀你呢?”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啊……他们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情绪再一次失控了,他整个人都瘫倒在椅子上,之后整个人就像地上滑去。他瘦弱的双臂紧紧地抱住脆弱的头,侧躺在冰冷的地上,一边不住地颤抖、一边嘴里还嘟哝着“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听到我们的动静,一名护士立刻走了进来,娴熟地为他打了一剂镇定,并把他扶到最近的一张床上休息。
我莽撞了,因为看他之前和常人无异,就忍不住多和他聊了几句,忘了他的承受能力。我甚至有点内疚感,为我的鲁莽。
离开医院前,我忍不住再去看了看他的资料。我注意到,他害怕得逃跑的地方都是城市里特别繁华的地方,那里有着成片的高楼大厦,有着成群的人。在夏天艳阳的反射下,大厦上透明的玻璃窗反射出来的强光确实足以对一个精神衰弱的病人产生一些刺激了。
那一次谈话之后,差不多有两个多月,我一直很忙,总是有人前来咨询心理问题,不是一些常见的婚姻问题就是在公司里和同事、上司之间的矛盾。忙得我都快忘了他。直到我再次和朋友通话。他说:“那个病人的情况越来越不好了,和你聊过天之后,开始拒绝药物治疗,并打伤了不少人。你方便再见他一次吗?他好像只听得进你的话了。”正好我的工作告一段落,于是我接受了朋友的邀请,再次进入了那个涂着惨白漆料的房间。
让我震惊的是,短短的一个月,他变化得这么大,好像在两个月内老了二十岁!原本被梳理得很妥帖的乌黑短发现在非常毛糙,一簇又一簇地耷拉在头皮上。而且。大概是怕他再伤人吧,穿在身上的已经不再是那套宽松T恤,而是医院统一发放的紧身衣。他坐在原来的那张椅子上坐立难安,在我出现的二、三十秒内就换了四五次坐姿。他终于转过身,看到了我,依旧是面无表情。
“嘿,你还记得我吗?上次我们聊过。”
他抬起头,瞟了我一眼。我这才发现他原本充满活力的眼松松垮垮地闭着,还布满了血丝,并且眼珠里泛着一层沉沉的黄色,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很没精神。等他努力地睁开眼看清坐在对面的是我,眼里才有了几分活人的灵气。
“我看到他们了,就在你走之后那天。”他一字一句地说着,每个字都好像是从他的嘴里蹦出来似的,有着机器般的冷静。
“看到谁了,还是那个组织的人吗?”我问。
“你愿意相信我的话吗?”他问,眼睛里透着一种难以言明的神采。
“那要看你怎么说了。”我回答道。
“哎。”他长叹一口气,“我就知道,你也不会相信的。你走之后,我又一次去了过去的世界,并且后来成功回来了。”
“你通过快跑做到了?”我忍不住打断了他。
“当然,一旦事情有其发生的可能性,重复得多了,自然有实现的可能。刚才说到哪儿,哦,我回到了过去。我就落在一架飞快行驶的火车里,赶上了他们的一个重要会议。我刚刚落到火车里的时候就看到这个组织的标志,慌忙躲在了桌子底下。一会功夫他们就进来了。他们身上都有一股相同的犯罪的味道,而且……”他的声音变得激动起来,接着说道:“在他们离开的时候我看到,他们身上都有一只张牙舞爪水怪缠在他们身上!那水怪有十多条触角,眼睛是通红的,嘴巴大大地张着,还不断有水滴下来。”
“既然有水滴下来,他们怎么会感受不到呢?”我忍不住问道。
“因为只有我能看到他们才要抓我。”他的脸有些扭曲,“他们能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在抓咬他们,却什么都看不到。他们本来想杀了我,因为我知道了他们的秘密,后来发现我能够看到这些怪物,就想通过我摆脱这些怪物。他们发现我不听话后,还想对我进行人体研究,想杀了我之后通过解剖了解我身体的秘密。”
“所以你不停地在跑,就是想去未来没有他们的世界。”我有些难以置信,短短两个月,他的想法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
“没错,这是我唯一可以活着的办法。这里到处是他们的人,他们发现跑不过我之后,就决定在我的对我下药,那个护士就是他们的人,她一听我不肯吃药就很紧张,如果不是药里有鬼那时因为什么,我和她非亲非故的,她怎么就关心我吃不吃药?”
“这是她的工作,她的工作就是照看你,确保你的安全。”我斟酌着,慢慢地回答,心理却也明白他不会理会我这话。
他嗯哼了一句,嘟哝道:“谁要她管,我一个人活得挺好的。
“那你平时吃饭怎么办?她们难道不会在饭里下药吗?”这话一说出口我就后悔了,我的本意是想再次劝说让他乖乖吃药,结果却变得像是在诱导他犯罪!
“还用你说,这一点我早就想到了!所以我就不吃他们为我准备的饭,我就去抢别人的饭,这里吃一口那里吃一口,他们总不可能在所有人的饭里都下药吧!本来计划得好好的,谁让那个护士长多事,把我单独关了起来,我就不太能经常吃到饭了。”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两个月不见,他会如此消瘦的原因了。看着他原本光洁白净的脸上现在胡子拉碴,原来套着宽松圆领T恤的年轻身躯现在被紧身服牢牢地束缚住,我心底也涌现出一种叹惋的感情,于是我就一直在那里,温和地看着对面有些癫狂的他。
他垂着头,一动也不动。慢慢地,他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原来松松倚靠在桌上的手也越握越紧、越握越紧,青筋都冒了出来,还在不断地膨胀着,让人怀疑他手上的青筋会不会在下一刻爆炸,蹦出他那颗狂野躁动的心。
“你不会也是他们的人吧!”他突然抬起头来,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盯着我,面露凶光,他那野兽般绝望而又嘶哑的声音低声吼叫着,“你不信任我,你不信任我,你不信任我!为什么你没有恶魔的眼睛……为什么你身上没有水怪……为什么……为什么……啊为什么……”他的声音变得尖锐而空洞,他就像是个失去一切依靠的孩子在他自己的世界里绝望地呐喊。
我变得手足无措,想上前安慰他,双脚却又像是被钉子钉住了一样不能动弹。
他突然向我冲了过来,继续大喊大叫:“一定是时间错位的问题,你的水怪被落在第四时空了吗?我要再回去一次,看看那辆火车上有没有你……为什么你身上没有水怪,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为什么?”
我被他拉扯着,被迫向门口那块宽敞的地方奔去,我因为被猛地拉起,一阵天旋地转,头脑一片空白,就像是被浆糊粉刷过的墙壁,完全丧失了反抗能力。他也不管我的反应,只是一直死死地攥着我奔着跑。他跑得其实并不快,被紧身衣束缚住的他每跑一步,都要比我付出更多的力气。我慢慢地缓过神来,趁他不备,挣脱了他那双紧紧钳制着我的手。
他的身体就像一下子就失去了支撑似的轰然倒下,他也顺着倒下的劲头滚到了一个小角落。他开始用他那双青筋暴露的惨白的手像揉捏面粉一样挤压着头两边的太阳穴,身体还不断地抽搐着。闻声而来的护士急匆匆地为他打了一剂镇定,他渐渐地睡了过去。
在病房外,朋友一见我就着急地询问我是否受伤,他的脸上还还有汗液被风干后留下了的印记,因为短时间内着急奔跑,他还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摇摇头。“走,我请你去吃午饭!难得休个假,不能浪费了。”我跟上朋友的脚步,心理明白他想让我忘记那个男子给我带来的冲击,只是那双枯干而又青筋暴露的手死死地捶在他瘦削脸上的那个场景总是在我脑海中浮现。
两个礼拜后,正值周五傍晚,我去医院等朋友下班。在医院的花园里,我再一次见到了他。他一脸木然的跟着医护人员,好像在散步。快要入冬了,园子里的梧桐疯狂地甩着自己的臂膊,让一团接一团的落叶坠落。因为有风,叶子飞得时快时慢的,上上下下,这让专注于看一片叶子的我心时刻揪着,就怕那叶子突然落地了。到处都光秃秃的,要么就只剩一些枯黄,头顶被拉得乱七八糟的天线和高高的拉着电网的围墙更是让我觉得不舒服。我想起他关于相对论的话,甚至有点想和他一样回到过去或者未来,总之要离开这个世界。他似乎注意到有人在看他,僵尸一样机械地转过头来,又慢慢地回过头去,眼神平静,就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
朋友下班了,我和他说起这件事,他说:“这个人,谁知道呢?上次醒来以后就变得异常的听话,让他吃饭就吃饭,让他吃药就吃药,也不说什么有人要杀他,回到过去这些疯话了。我们都觉得他好了,想让他出院。只是他的家人不放心,一定要我们再观察一段时间。这不,没办法,他现在还呆在我们这里,非常乖顺,有时候还向我们借几本书看呢!这不,紧身衣也给他脱了,还带他出来散步哩!”
我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他那天发狂时绝望的模样和他原来害羞时的脸在我脑海中不断地闪现。他的疯狂让我不寒而栗,他对相对论的阐释让我既兴奋又感到恐惧。尽管这次他没做出些什么出格的事情,朋友对他的描述也看起来一切正常,我总觉得会发生些什么。只是我没想到那一天来得这么快!
又是一个傍晚,我刚从一个心理诊所出来,刚刚上车就收到了朋友的电话。他说得语无论次的,声音透过蓝牙耳机传过来显得更加支离破碎,他说:“那个人死了!”
根据朋友的描述,我在脑海中拼凑出了事情的经过。从他醒来以后,他就开始不相信任何人了,他准备逃离医院!但是由于紧身衣和护士实在碍事,他不得不实施一些手段。表面上,他变得乖巧,吃饭、吃药,做一切我们看起来正常事,说一些我们认为正常的话,他甚至暂时放下了回到过去的那个愿望。一切的一切,他只是为了让看护人员放松警惕,以获得出门的机会。他在花园里散步,其实就是在考察他的逃跑路线。当他无意间得知自己马上就要被转移(回家),就忍不住提前行动了。没想到,电网的存在让他的希望破灭了。他从墙上摔了下来,结束了他年轻而又短暂的生命。
“我们应该提早察觉到的,这样他就不会出事了,是我们的不对。”朋友无不自责地说。
稍微安慰了朋友之后,我挂断了电话,叹了一口气。心想:你们拦不住他的。我们做得再多也只是猿猴取月。
毕竟,谁也不可能拦得住一个亡命之徒——我抬起头看看被夕阳和云彩装饰得美丽非凡的天空叹了口气——只是那些跟瀚海星辰有关的秘密,永远也解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