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月牙儿》这部悲剧小说讲述了母女二人沦为暗娼的悲剧命运的轮回,蕴含了老舍亲身经历,因而也显示了老舍内心的遗憾与惋惜,囊括了他对自己青春爱情的缅怀,对底层女性悲惨命运的同情以及对女性独立人格的渴望,从而凸显了《月牙儿》所蕴含的悲剧意识,老舍自身经历的痛苦磨难,也在该作品中得以体现,在微寒暗淡的《月牙儿》中,描绘着浓郁的悲剧色彩。
大多数作家创作灵感皆源于生活,作家在创作过程中所萌发的意识跟该作家所经历的生活有着密切的联系,老舍经历的痛苦磨难,也皆化为他作品的骨骼与血肉,从而使作品鲜活灵动起来,《月牙儿》这部悲剧小说,体现着强烈的悲剧色彩。
老舍在《月牙儿》灌注的悲剧意识与其生活背景紧密相关。老舍出生于清末贫苦的满族家庭,此时苍生疾苦,百姓历经战乱,举国弥漫着侵略和死亡的气息,老舍处于这般乱世中,内心生发一种未来渺茫,孤身立于末世的孤寂与苍凉之感,《老舍自传》中提到“联军攻入北京,他们究竟杀了多少人,劫走多少财宝,没法统计。这是一笔永远算不清的债!以言杀戮,确是鸡犬不留。北京家家户户的鸡都被洋兵捉走。敢出声的狗,立被刺死——我家的大黄狗就死于刺刀之下,偷鸡杀狗表现了占领者的勇敢与威风。”统治者昏聩无能,老舍对于百姓的同情愈深,因而对于民族劣根性的痛恨越发深重,又无能为力,身处于国家与民族备受欺辱的乱世之中,老舍对底层人们的疾苦生活有着切肤之痛。
老舍自传中有言,“我的父亲是皇城护卫兵,在我还是幼儿时,就在抗击八国联军的战争中死去,只留下我和三个姐姐一个哥哥。负债累累,全靠着母亲一人替人缝洗衣服艰难度日,而且终年都得不到休息,还要为家中琐事操劳。”老舍的童年充满了悲惨苦痛,过早地见识世间人情冷漠,这给他的心灵带来了极大地创伤,因而其笔下诸多人物,沾染了浓郁的悲剧意味。
老舍的悲剧意识也受到了时代思潮的影响。传统小说多是以“大团圆”作结,五四运动拉开序幕,外来思潮汹涌而入,文人作家受到影响,“老舍虽然没有直接参与五四运动,但是五四运动对他影响极大,给了他一双‘新眼睛’,让他看到了更为广阔的世界。”从而老舍的创作风格有所转变,破除以往才子佳人团圆结局,将苦难现实不加掩盖,带给人们痛苦的同时,也引发了人们的思考。鲁迅曾言:“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老舍深受这种悲剧观的影响,之后的老舍的作品多是以悲剧为基调。在《月牙儿》这部小说中,可看到老舍一改以往惯用的幽默风趣的创作风格,减少微笑,变得深沉内敛,未多加修饰地将其中的悲剧性体现出来。
在《月牙儿》中,老舍的悲剧艺术都是在女性身上集中体现。作品中老舍通过对母女二人以及“小磁人”悲剧命运的描写,将底层女性的悲惨与凄凉披露无遗。
母亲和“小磁人”两类女性身上蕴含深厚的悲剧色彩。作品中母亲两番改嫁期待自己和女儿能安稳过日,希望最终为失望与绝望所替,母亲的意志力被逐步碾碎,直至堕入罪恶深渊。“母亲之前本来是个安于现状,吃苦耐劳的人。”她是封建底层劳动妇女的缩影,是勤恳踏实、任劳任怨的女性。服侍病夫,照顾幼女,日子清寒,尚可度日。丈夫离世后,母女二人孤苦无依。“那些臭袜子,硬牛皮似的,都是铺子里的伙计送来的。母亲洗完这些臭‘牛皮’就吃不下去饭。”她做苦工挣下的小钱无以支撑生计,走投无路中,选择了再嫁。短暂的婚姻生活,她过得甚为惬意。但好景不长,二任丈夫也走了,她不再是靠做苦工过活,而是成了暗娼,残酷的现实让母亲舍弃最后一丝尊严。母亲的生命线随着男人而跌宕起伏,最后也将自己卖给所有的男人,从而变得麻木、冷漠。母亲在穷困潦倒时找到沦为暗娼的女儿,首先关心女儿的存款,母性的意义在此处荡然无存,母性衍生成了兽性,“钱比人更厉害些,人若是兽,钱就是兽的胆子。”《月牙儿》中的母亲形象揭示了极其深刻的悲剧含义。该形象充斥着悲哀意味,这是底层妇女的悲剧命运,也是一个时代的悲哀。
“小磁人”是封建家族中信奉男尊女卑、遵守妇德的妇女形象。嫁为人妇,她伺候公婆、服侍丈夫。丈夫出轨,她委曲求全,卑微地求别人放过她丈夫,成全自己,求得“我”离开她丈夫后,以为日子会好过些,未料丈夫又一次弃她而去,她后悔又恼怒,甚至设想:只要她丈夫回来,她能接受二女共侍一夫,能接受他在外面养情人。卑微愚昧的“小磁人”是封建礼教殉葬者的真实写照,更是数千年恪守传统礼教女性的“精彩”演绎。
悲剧色彩在“我”身上体现最为彻底。“我”是备受冷酷社会迫害的典型。“我”还是孩童时,母亲改嫁,陌生的环境让“我”恐慌,所幸继父对“我”很好,“我”以为会过上好日子,不幸却呼啸而来,继父的离开使母女二人举步维艰。母亲沦为暗娼,“我”不愿苟且偷活,母女分离,在校长的帮助下,生活暂时有了保障。由于新校长的到来,导致失业,成为一个男人的情人,被发现后,黯然离开。她凭着努力又找到了一份“女招待”的工作,虽然艰苦,总算能自食其力。可无法接受“女招待”的工作性质,再次失业,绝望接踵而至,一个多月没有工作,在历经磨难后还是走上暗娼之路。“女人得承认自己是女人,得卖肉”,她终于屈从于母亲的做法。从最初对母亲厌恶痛觉的态度,后被世人轻薄欺骗,自己沦为暗娼,被社会弃于正轨之外,最终以进监狱作为结局,现实生活的教育让她屈服,“世界就是狼吞虎咽的世界,谁坏谁就占便宜”,主人公价值观的扭曲让人深感悲哀,而女性的痛苦又让人深感同情。老舍以鲜明的对照,描述了“我”经历希望与绝望交织错落,将“我”的苦难凄惨表露出来,使得该女性的悲剧色彩愈加浓厚。老舍以写实的艺术手法,将“我”、母亲、“小磁人”这三类女性人物刻画得淋漓尽致,这些女性虽然是不同的结局,但是却像是命运在彼此身上的映照,都是以悲怆结局惨淡收尾。
《月牙儿》作为老舍创作风格转变的作品之一,作品中三位女性的悲剧结局引人沉思。作家在创作作品的时候多是被多种情愫影响,老舍在创作《月牙儿》之时,有出于对年少爱情的祭奠、对女性悲剧命运的阐述,亦或是对后代女性寄寓了深切厚望,究其种种,作品中的悲剧意蕴是深远且厚重的。
老舍对处于饥饿悲怆状态中的人始终持有同情的态度,这种同情也多是源于老舍的内心记忆,也对其所言“妓女不是堕落者,只是‘人’”以价值观上的定位。《月牙儿》是老舍旧时情殇的产物,老舍幼时丧父,母亲独身将其抚养长大,求学时受到刘大善人的资助,之后经常到刘家玩耍,一来二往,便与其女儿互生情愫。老舍在《微神》有所提及:“我的心不愿动,我的脑知道非走不可。我的眼盯住了她的。她要低头,还没低下去,便又勇敢地抬起来,故意地,不怕地,羞而不肯羞地,迎着我的眼。直到不约而同地垂下头去,又不约而同地抬起来,又那么看,心似乎已碰着心。”两人暗生情意,由于门第悬殊,两人未能结合,之后老舍有机会赴英留学,再归国发现刘大善人因破产而出家,刘小姐成了尼姑,后沦落为暗娼,戏剧性变化可谓是“造化弄人”,老舍对其仍有旧情,却未曾娶她,记忆中的爱恋也以小说的途径抒发出来。
老舍对这段感情惦念多年,人至中年,才在朋友劝说下娶妻,由此可见老舍的情深意重。旧时感情给老舍留下了深刻伤痛,因而老舍笔下许多的女性形象有着初恋的影子。《月牙儿》中主人公“我”大约是以刘小姐为原型,“我”读过圣贤书,之后沦落风尘做暗娼的经历与老舍心中的刘小姐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伊始的情愫最为动人和深刻,老舍心头的白月光影响了老舍一生,《月牙儿》中“我”是老舍对年少爱情的缅怀,也是借该女性角色吐露内心的伤痛与惋惜。
《月牙儿》中造成三位女性凄惨结局的根源是旧中国时期人性的冷漠和扭曲。腐朽阴暗的社会中,辛勤劳动之人难以存活,被生活所迫沦为暗娼的人被斥骂为伤风败俗。欺压百姓,搜刮民脂之人,披上正义的道袍,一个黑白颠倒的时代,百姓成为可悲可叹的殉世者。“我”想要凭着自己的努力存活,却被逼上世人斥骂之路,“究其原因,是那个残忍的旧社会容不下温顺美好的灵魂,凡是有美好的事物出现都要被摧毁”,人性在社会的碾压中衍变为兽性。老舍通过三位女性悲剧历程的描写,将社会阴暗赤裸裸地暴露于人前。“我”被关进监狱时想:“狱里是个好地方,它使人坚信人类的没有起色;在我作梦的时候都见不到这样丑恶的玩艺。自从我一进来,我就不再想出去,在我的经验中,世界比这儿并强不了许多。我不愿死,假若从这儿出去而能有个较好的地方;事实上既不这样,死在哪儿不一样呢。”连监狱都好过外面的乱世,人性被毁坏到了极致。残酷的底层社会中,女性最终遵循本性选择最容易却是最堕落的路走,这是她们的悲剧,也是社会的悲剧。
老舍写这部小说的初衷除开以上两点原因,还有着对女性解放的渴求。《月牙儿》中的“我”是具有反抗意识的,与母亲和“小磁人”这两类女性相比更有进步性。当城里的大官来检验她们这些被关进感化院的人时,“我”吐了他一口唾沫,这说明主人公看清了慈善背后的虚伪,认清了现实,做出了反抗,最终失败是由于个人的力量太过渺小,因而老舍在作品背后隐藏了自己的深厚意蕴即:呼吁更多的女性联合奋起,挣脱封建社会给女性带来的牢笼束缚,让女性获得独立自主的权利,才能打破以往女性将男人作为自己的天的观念,也体现了“五四”新文化运动中老舍新式的思想观念和先进的文明思潮。
综上所述,《月牙儿》这部悲剧小说浓缩了老舍亲历的遗憾与惋惜,囊括了他对自己年少爱情的缅怀,对底层女性身份卑微的愤懑以及对女性独立人格的渴望。自古而今,社会对女性问题的讨论与众说纷纭,争论未休。《月牙儿》中老舍对于三位女性悲剧命运的剖析引人深思,后世之人也当从中吸取养分,对女性问题进行更为深入地探究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