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钰琬/ 天津大学外国语言与文学学院
听觉空间是《剧院魅影》中一种特殊的空间形态,是整个文本叙事空间的重要组成部分,是重要的隐藏空间。正如张世君所说:“叙事空间还存在与实体空间相对的虚化空间。”在这部小说中表现虚化空间的角度就是听觉。
《剧院魅影》从听觉的角度通过克里斯蒂娜与魅影等人的歌声构建起一个绝妙悦耳的、充满奇迹的音乐空间。小说中大量的听觉空间是在不可见的环境下架构起来的,从而营造出恐怖神秘的氛围。如第一章舞蹈演员们在休息室讨论幽灵,“每个人都好像听到门外传来一阵窸窣声。没有半点脚步声。”诉诸恐惧,在作品开篇就塑造出一个神秘的幽灵形象。当小雅姆母亲进入索蕾莉休息室讲述布盖死亡时,说“听到尸体周围好像萦绕着一种像是死人的安魂曲那样的声音!”也使得歌剧院笼罩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此外,小说中时间的淡化使得需要通过听觉空间来推进叙事进程。在吉里太太向新任经理讲述波里尼先生被吓坏的故事时,就穿插着《犹太姑娘》的演唱,以唱段进程取代时间记录。在卡洛塔复出演唱《浮士德》时,也是通过唱段形成的听觉空间推进的叙述。通过歌词的不断推进,作品完成了卡洛塔朋友对克里斯蒂娜的报复情节以及幽灵报复歌剧院的叙事。同时,很多情节均是在黑暗中进行的,因而需要依靠听觉弥补视觉的空缺。如在波斯人与子爵掉进酷刑室之后,封闭黑暗的空间没有任何时间和视觉参照,文本一方面依靠酷刑室场景来叙述,另一方面就是依靠听觉空间构筑,例如波斯人听到关门声、叹息、尖叫、寂静,来推测寓所房间的情况。
听觉空间作为本书中的重要叙事空间,就承担起了构筑美妙音乐空间、塑造恐怖氛围、推进叙事进程、弥补视觉空缺的功能。
《剧院魅影》中的空间对叙事时间有很强的干预,通过空间转换、来回切断中解构了时间因果链条。
在幽灵对歌剧院进行报复之后,克里斯蒂娜就莫名失踪了,拉乌尔子爵对于她的不辞而别无比痛苦,此时空间由歌剧院转向瓦勒里乌斯太太府,得知了音乐天使与克里斯蒂娜的关系,而后空间又转向森林,克里斯蒂娜对他不理不睬。子爵却又在第二天收到了克里斯蒂娜约定假面舞会见面的来信。在歌剧院重新见面之后克里斯蒂娜要求分手,之后消失在镜子里。这一切都是在地上空间的不断切换进行的,没有涉及地下空间的叙事,从而导致了因果逻辑的断裂,即相爱、失踪、不理睬、约会、分手等行为都显得莫名其妙。这就是空间打破了单一时间顺序,从而实现了追求空间化的效果。勒鲁打碎时间顺序、因果关系,将相联系的情节分离很远才加以叙述。此时就需要通过反映参照,将空间拼合来重组线索和情节发展。即需要通过场景的衔接构成较大的叙事单元,从而构成小说的结构。
正如弗兰克所言,空间同时间一样具有展开情节的作用。在《剧院魅影》中地下空间中发生的故事,都是没有时间的,完全依靠空间的转换进行情节的推进,从而使得空间具有了一部分时间的叙事功能。
例如在克里斯蒂娜第一次被带入湖滨寓所的半个月里没有任何时间度量。叙事通过地下室、湖、寓所房间、餐厅与幽灵房间之间的空间转换完成。空间代替时间的叙事功能在高潮的最后二十四小时抉择中尤为明显。当波斯人和子爵掉入酷刑室后,没有任何时间参照,时间在叙述中显得模糊、不重要。叙事通过酷刑室空间场景的变化承担,由非洲森林变为沙漠、海市蜃楼、暴雨与铁树,以空间变化推进故事进展。后波斯人发现暗门,进入了地窖,又通过这个空间转换,更加剧了小说的紧张程度,因为他们在这个空间中发现了可以炸掉整个巴黎的火药。他们便返回上一个空间酷刑室,让克里斯蒂娜答应幽灵的求婚。至此,通过空间的情景变化与空间转换,就完成了文本最后二十四小时的叙事,实现了空间代替时间的叙事。
通过空间叙事,可以摒弃时间和顺序,在同一时间里展开了不同层次上的行动和情节。切断同时发生的若干不同的行动和情节,取消时间顺序,中止叙述的时间流动。这是通过场景的特殊表达方式实现的。
在描写场景时,勒鲁也如福楼拜电影摄影机式的处理方式一般,即情节同时在多个层次展开,“每一层次的物理位置成了它的精神意义的标记”。例如在小说开篇就利用了这种处理方法,在最低层次上,舞蹈演员们议论近来关于幽灵的怪事,奠定了恐怖、神秘的基调;第二层次上,布盖吊死在第三层谷仓,更增添神秘与恐惧;第三层次上,舞台上克里斯蒂娜斩获成功。小说通过来回切断,取消了时间顺序,中止了叙述时间。
同时,场景的描写能够使故事时间暂时停止或发展缓慢,读者在阅读时,不容易察觉时间的流动,被空间细节所吸引。例如在克里斯蒂娜第一次被诱拐进湖滨寓所时,故事时间是暂时停止甚至是消失的。从克里斯蒂娜被歌声引诱进入走廊、绕过地下室走进歌剧院地下室的深渊、坐小船进入湖滨寓所的房间,以及二人唱歌度日、摘掉面具、重获自由经历了半个月的时间,但是读者在阅读中是不会察觉出的。读者的注意力被吸引在神秘又恐怖的地下室空间的具体描写以及他们之间的联系上。
《剧院魅影》中有一个贯穿全书的重要意象——假面面具。在狂欢化场景的假面舞会中,面具是一个狂欢的象征,是冲破束缚、重塑形象、颠覆关系的代表。而在其他大篇幅的第一种生活形式中,即面具、假面在浪漫主义的怪诞风格中,不再具有民间狂欢文化的因子,不再具有再生和更新的含义,而是“一系列与其原初本性相异的新意义”——隐藏、遮掩、欺骗等,“具有了阴暗的色彩”。小说中魅影的形象是始终佩戴着假面面具的,便可以很轻松地通过这一意象来达到隐藏、塑造恐惧的效果。
在文本中,这个意象又继续深化:当魅影遮掩自己丑陋面容时,“正常” 的人们却在一种畸形的好奇心的迫使下渴望摘掉它,而在看到真相之后又会恐惧,对魅影造成更大的伤害。这里的面具象征着一种必不可少的适当的掩饰。在现实世界中人们总是试图去揭示面纱,看到真相,而事实上人们往往不能接受以及善意地对待真相,人性使这个世界需要一定的虚伪的哄骗,或是说,人性本来就包含着虚伪的成分。此外,面具还具有讽刺功能:埃利克是全书唯一戴着可见的假面的人,而他所有的行为和言语都是真实的,他是全书所有人物形象中最真实、最没有遮掩的人;而其他没有佩戴假面的人却自有一层虚伪的面具黏在脸上,摘不下来。从旧经理卸任宴席,到克里斯蒂娜对埃利克的奉承,他们不可见的面具与埃利克的实在的面具构成对比,讽刺着虚伪的人性。
小说中有两个场景散发着独特的美学魅力。
一个是经典的狂欢化场景——假面舞会。假面是狂欢的一个重要母题。在这个狂欢场景中,人们戴上面具,进行化装,在午夜狂欢。人们通过假面与化装来重塑自己的形象,表达乌托邦理想。以幽灵为例,他一改往日黑色披风与着装,全身着猩红色服饰象征着在埃利克黑暗、冷酷、死亡本能的下面,仍涌动着热烈的生命渴望。假面场景中存在加冕环节,即平时被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幽灵被众人簇拥着,人群为他喝彩,将他拥上“死亡之神”的地位,这也是易位、颠倒的典型表现。同时体现着民间狂欢化的重要意义,即对恐惧的胜利。
另一个特殊的场景是酷刑场景,主要在湖滨寓所的保护屏障酷刑室的空间中完成。酷刑场景是满足看客们邪恶审美心与畸形心理的工具。该场景详尽地描写了酷刑场景的六面镜子的样式、通过反射的原理造成幻觉,通过精神折磨使闯入者自杀的目的,作为埃利克保护自己秘密的最后残酷防线。
《剧院魅影》通过其闭塞、压抑、黑暗、未知的空间叙事,体现着鲜明的恐怖美学特征。该作品沿袭了哥特小说的美学标准,具备恐怖、神秘、超自然、厄运与死亡等元素。博克在其《论崇高与美两种观念的根源》中建立了恐惧与崇高的联系。他对崇高感形成的生理心理基础进行了分析,认为在人的基本情欲中有一类“自我保存”的情绪,是维护个体生命的本能,它与痛苦、危险相关。当一种东西会引起痛苦或危险观念的,那么它就是崇高的来源。在小说中,幽灵的形象与控制欲使所有人(包括读者)恐惧,这种惊异的情绪使得我们的全部心灵被他占据,恐惧在夺取我们思考和理智时,就构成崇高的巨大力量。《剧院魅影》诉诸恐惧的空间与人物描写不是为了低级刺激,而是在恐怖中更深刻地体验美丽与生命。
《剧院魅影》还体现出一种荒诞的审美形态。全书通过非理性与异化来构筑起荒诞的审美体验。首先是现象与本质的分裂:表面上看埃利克是一个外表丑陋、报复心强、内心阴暗残忍的幽灵,而本质上,他心地单纯,他所梦想的只是过上普通人的生活,渴望“被爱”的可怜可悲形象。其次是动机与结果的背离:埃利克勒索、劫持、强迫结婚等所有行为动机都是为了得到他心爱的女人,而结果是,当克里斯蒂娜像一个正常的人妻一样正视他、吻他、尊重他的时候,他内心的最后一丝防线被攻破,只有悲伤地哭泣。他把自己为了这个动机所做的一切都放弃了,成全了克里斯蒂娜与子爵的婚姻,最终了结了自己苦难的生命。这种异化给人以无尽的悲情,产生了强烈的美的享受。
作品虽介于侦探小说与荒诞小说之间,但全书洋溢着浪漫主义情调,充满理想、追求与激情。作品中多次提到克里斯蒂娜、埃利克和子爵为了音乐与爱情,奉献上自己的灵魂甚至生命。作品中还有一种死亡的魅力始终吸引着我们。那是一种死的本能,一种在人心底的破坏、死亡的力量。作品中以极端的方式刻画了幽灵形象和他的生活空间,与这交织的是一种压抑着的强烈的生的热烈。幽灵对他人生命的践踏是社会的伪善畸形心理对其畸形心态塑造、刺激的结果,他便以极端的、蔑视和不妥协来反抗这个冷漠虚伪的社会。他重视自己,崇尚礼仪,认为生活中只要“想到自己的死……其他都是多余的”。他以自己特有的道德原则与克里斯蒂娜达成了一种奇特的道德关系与契约,又以整个生命为代价来捍卫自己的尊严与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