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诗经典的遴选与解读
——《百年新诗经典解读》前言

2019-11-14 16:42吴投文
诗林 2019年6期
关键词:诗史诗论新诗

吴投文

1917年2月1日,胡适的《白话诗八首》在《新青年》2 卷6 号上发表,一般认为这是中国新诗的开山之作,是新诗诞生的标志。1920年3月,胡适的《尝试集》由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这是第一部新诗诗集。在一个文化大转型时期,胡适于新诗有首创之功。在1919年前,包括胡适在内,都把当时的新诗叫做“白话诗”,或称“白话韵文”、“新体诗”、“国语的韵文”、“国语诗”等,大多不叫“新诗”。细究起来,这些叫法在内涵上还是有些差异,表明在新诗初起时,人们对这一新的文体在认识上的莫衷一是。直到胡适在1919年10月10日的《星期评论》上发表《谈新诗——八年来一件大事》一文,“新诗”这个名词才在约定俗成的意义上被普遍采用。

“新诗”是一个具有相对性意义的概念,是与中国源远流长的古典诗词比较而言的,因此,这一概念的成立离不开我们固有的文学传统,其参照系是“古典诗词”。在我看来,“新诗”之“新”,一是语言载体的新变,由白话文取代文言文;二是艺术运思方式的变化,诗歌语言的变化说到底是头脑的变化,新诗的难度是与现代中国人的心理深度和艺术运思方式相适应的;三是适合现代中国人的情感表达需要,在古典诗词整体僵化的状况下,新诗更宜于表达现代中国人的情感。这样看来,“中国新诗”在身份上是中国的,在性质上是“新”的,是现代中国人以现代中国语言为载体,运用现代艺术运思方式表达情感与思想的诗歌。

据著名新诗研究专家陆耀东先生的统计,在1917—1949年间,发表新诗的刊物约千余种,发表的新诗在10 万首左右,出版的诗集达1500 种以上。1949年以来的新诗创作虽然屡经波折,创作数量更大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尤其是进入21 世纪以来更是海量,新诗的多元化格局已经形成。在新诗史叙述中,尽管数量并不能表明新诗的成熟程度,却也可以从中观察到新诗的流变态势及其逐渐打开的壮阔图景。从新诗的读者接受来看,可能实际的情形并不十分理想,但从一个世纪积淀的写作与阅读的互动效应来看,新诗已经成为中国诗歌的一个“小传统”,具有相对稳定的基本读者群。作为坊间流传的一个说法,所谓“读诗的不如写诗的多”,某些人总是露出怪怪的眼神,对此津津乐道,实在是浅薄之至,根本不值得去辩驳。百年新诗的每一个时期都有一些内心安静的读者,他们倾心于在新诗阅读中远离世俗的喧嚣与浮华,把生命充实在诗意的瞩望中。这是一种素养,亦是一种境界。

新诗走到今天,已有一个世纪的发展历程。一个世纪当然是一个大话题,很多新诗研究者已经在着手做一个阶段性的总结。诗人们似乎也有一份特别的亢奋,觉得自己要对这段历史致敬。当然,致敬里也包含着反思。这也符合中国人的文化心理,新诗的百年庆典自然是一个不可忽略的文化事件。我在高校中文系教书,多年来在中文系讲授专业选修课“新诗鉴赏与写作”,在全校讲授面向非汉语言文学专业学生的公共选修课“中外现代诗鉴赏”。在新诗百年临近之际,我也有一份职业性的冲动,打算精选100 首新诗进行解读,结合自己的教学体验,完成一本专业性的新诗解读教材。

真要去实施这个计划,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原来为上课编写的教案相对比较简略,也并没有形成完整的体系,需要做较大的充实和提高。我也觉得,教学的个性化和学生审美的个体差异是一个需要注意的问题,遴选出来的新诗作品既要适合做多层次的阐释,也需要契合学生的接受程度。另外,针对汉语言文学专业学生的新诗解读,在专业性的要求上应体现出一定的深度和广度,需要体现出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培养目标。基于这样的考虑,我主要从以下几个方面入手:

首先是怎样定位新诗经典。我开始颇为犹豫,最后决定兼顾文学史价值与文学价值的标准。一方面,尽量不遗漏那些在新诗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的诗人,这实际上就是先选人再确定其入选的作品。比如胡适,很多人不喜欢他的诗,但他是新诗的“老祖宗”,就不能不保留他的牌位。另一方面,当然是看作品本身的文学价值,一些以风格和特色取胜的诗人,由于各种原因诗名不彰,他们的代表性作品也要适度入选。这看起来是双重标准,却也符合新诗流变的实际情形。在中国新诗史上,有人以诗名世,有人以事名世,两者都要兼顾,因此,这不是一个“纯诗”主义的选本,而是从一个侧面大致勾勒出新诗的流变轨迹,一部简约的新诗史包含在其中。

二是作品的解读要体现出什么特色。这些年新诗解读的著作不少,各有特色,再要找一个新点子实在不易。我做的解读力求贴着作品进行,解读的文字也不妨个性化一点,大体上就诗论诗,兼有以诗论诗。就诗论诗是文本解读的基本要求,一般不游离于文本之外,尽量贴着诗歌本身的结构脉络进行解读,尽量把一首诗讲得清晰一点,避免把一首诗当作散文来讲,突出一首诗本身的文体特征。以诗论诗不容易,却也可以尝试。很多诗实际上是讲不清楚的,却仍然要试着去讲,古典诗词如此,现代新诗也是如此。这就需要用诗的语言去解读,在一首诗本身的含混处也可以用诗意的语言去处理得含混一点,在一首诗的晦涩处也不妨机巧一点、用诗意的语言去呈现诗中的晦涩所布下的隐约信息。对诗的解读尤其要注意避免字字坐实,非要把每一个字句都牵引到明确的意义上来,反而离一首诗更远。以诗论诗,也不是以一首诗去阐释另一首诗,而是阐释的语言本身要内在地含蕴诗意,与一首诗的内在结构和语言形成对称。以诗论诗,也不只是以诗意的语言直接道出,而是解读本身要有理论的诗意感。这很不容易做到,但就诗歌解读的性质来说,应该内在地包含这一点。对一首诗进行解读,而解读的文字本身无诗意,也无理论的诗意感,恐怕也是买椟还珠,不能真正触及到诗意的核心和光晕。

另外,根据诗人创作的具体情形,我在解读的行文中,有时也会涉及诗人的个人性情和创作的成败得失,加入一点知人论世的调料,让读者对诗人为人为诗的个性有一点了解,也就此作一点适度的延伸,会涉及到一些现代诗学命题,其中包括我的一些思考,争取有点新意。大概来说,对重要诗人在具体的作品解读之外会有所拓展,联系一些相关的问题进行思考,并不完全局限于作品本身。对其他诗人,则以具体的作品解读为主,在一个具体作品的封闭中,照见一位诗人的生命处境和艺术追求。这种取舍未必有多少道理,主要是出于个人的判断。不过,新诗史上的“一首诗”现象值得注意,绝大多数诗人终生都依附在“一首诗”上面。倘若没有这“一首诗”,这位诗人也就泯然众人矣。实际上,杰出的诗人都把自己的抱负寄托在“一本诗”的厚度上,在“一本诗”的照见下,才能呈现出一位杰出诗人富有立体感的文化形象。检视百年新诗,具有“一本诗”的诗人尚不多见,这大概也是中国新诗史上未有公认的伟大诗人的一个重要原因。当然,从更宏阔的文学史视野来看,对新诗经典的检验,还需要时间的进一步沉淀。

三是解读的新诗确定多少首为宜。最初打算新诗百年选100 首,原则上每人只选一首,开山立派和风格多样化的重要诗人增加一首。作品的排列大致以发表或出版的时间先后为序,力图在某种程度上呈现出新诗流变的基本线索和重要环节。百年百首是一个非常严格的限制,在限制里体现出个人化的遴选视角,也呼应当前新诗经典化的意向。说实话,这是一个非常纠结的过程,需要在大量阅读的基础上做出谨慎的选择,既要处理好作品选择与学生接受之间的平衡,也要处理好作品水准与百年新诗之间的对称。另一方面,个人选择的偏见和趣味恐怕也包含在其中。对编选者而言,这是难以克服的审美歧见,但也力求体现出文学史选择的开放性。这注定会是一次犹豫不决和不断摇摆的遴选,我选择的这100 首诗可能带有一定的偶然性。不过,这是一次严肃的遴选,会带出一些必然性的东西。遗憾的是,因为本书篇幅所限,对100 首新诗的解读并未完整编入,留待以后补充。

百年新诗是一个视野,新诗经典是一个标准,视野与标准的统一是本书力求的一个目标,也力求将二者统一在著者具有个人化色彩的作品遴选和作品解读中。同时,这一目标又只是一个远景。在解读作品的过程中,我始终难以摆脱力有不逮的惶惑。如何真实地贴近一首诗?在解读的再创造和诗歌文本的实际内涵之间,到底容许存在多大的距离?我深切地感到在一首诗面前,犹如置身于密林深处,迟疑着辨认脚下交叉的神秘小径。我觉得新诗解读的难度,很大程度上就在于这种辨认的有效性,既包含辨认一首诗的审美品质,也包含对诗人创作个性的辨认,通过这种辨认揭示一首诗内部各元素所形成的综合审美效果。恰恰在此,解读一首诗很容易陷入难以言传的境地,很难做到体贴与妥当。一首诗敞开其内部的迟疑,吐出诗人内心的隐秘,又掩饰着更深的隐秘。古人论诗,所谓“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严羽),“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司空图),大概有类于此。

另外,解读的文字和一首诗也需要在相互辨认中形成情境上的对称,把一首诗的内在处境真实地还原到读者的期待视野中,让读者体味到内聚于一首诗中丰富而原生的魅力。这些都是解读一首诗的难处,也是解读一首诗面临的险境。李健吾说,“诗人挡不住读者”。我没有这种乐观的态度,倒也认同读者对一首诗拥有最终解释的权利。说到底,新诗的命运是由读者决定的。在读者那里,一首诗的生长保持时间的温度和雨水,恍惚着一个梦境的奇异。李健吾还有一个说法,“剖析一首诗才叫‘难于上青天’”, 新诗的解读之难是一个长期被忽略的问题。在这里特别地提到这一点,并不是要为本书存在的太多遗憾寻找一个借口,而是希望引起对这一问题本身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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