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周末回家
隔着茶几坐在我的对面
他已经长大
眉宇间有一种男人的英气
我喝茶
他喝着白开水
我递给他一支烟
他犹豫着接住,点燃——
这是他照亮给我的另一个形象
看起来多么陌生
那时他跟在我的身后
在公园里扑打着一只蝴蝶带走春天的草屑
如今轮到我们父子间的一场对话
客厅里的灯光布满温煦的气息
我们却沉默着
为相互之间的陌生准备得体的借口
夜色开始变得稠浓,有一朵一朵的星星出现
我对于暗夜的芬芳怀着新奇的颤抖
从一条小径摸索着穿过橘园
永乐江傍着我的脚踝流过,我听见哗哗的声音
我坐在江边的草垛上,只有我一个人的安寂
风从河面上吹来暗处的涌动
我想起小弟潜伏在水底,送走一个秋天
水草摇晃着惊雷,被母亲唤回岸上
后来,我见过天上巨大的恒星
里面有一条枯干的河流和密布的渔网
祖先们都已经失踪,他们变得渺小
我与岁月和解,带来神秘的咒辞
我坐在黑暗中的永乐江边
像诀别的尽头有一个更深的宇宙
我已经失去我的悲悯和仇恨
当我站起身,河水突然向着我倒流……
在写到父亲和母亲的时候,我的词语
已经枯竭。我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
也是全部,当我从外地归来
他们总是隐隐地激动,拘谨地笑着
我也拘谨地笑着,心中怀着愧疚
他们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却不是全部
我的全部在他们的生活之外,就像
门前的水井,他们提上来浅浅的一桶
当我出生,父亲从田地里匆匆赶来
他抱起我,看到另一个自己
在人间哭喊,他也是拘谨地笑着
母亲在皱纹里笑着,笑中有泪
当我蹒跚学步,他们在田地里劳作
当我长大,独自到远方去求学
他们在田地里直起腰来,目送我走远
当收到我的来信,他们拘谨地笑着
现在我和他们坐在火炉前交谈
说到未来生活的安排,他们露出
满意的表情,而在不经意间谈到死亡
他们低头看着火苗,拘谨地笑着
我也始终在这人间拘谨地笑着
有时掩饰着在心里哭泣,却又笑着
这是父亲和母亲留给我的胎记
我只有无言,向大地深深地鞠躬
清晨早起,母亲已经做好汤面
碗里有一只鸡腿和三个鸡蛋
我在母亲的注视下一口气吃完
她感到非常满意,连说出行吉利
父亲尚在酣睡,打着轻微的呼噜
我在他的床前站立片刻,没有把他
叫醒。在熹微的曙色中
我看见他的梦晃动着,晃动着又停住
我站在院子里,环顾四周
旷野静谧,天空有着完整的弧线
我将带走父亲梦中的叹息,却带不走
篱墙前晃动着的橘树和枇杷
母亲催促我上车,又诉说着不舍
她站在风中,乡村在曦光中渐渐醒来
我关上车门,轻轻拍打着车窗
故园的风物恍然再一次变得陌生
现在我坐在书房里,心绪已经平静
灯光照在书页上,像新鲜的果汁
我想到故乡阳光下的果木
春天抽出新芽,秋天亮出果实
我发出轻微的感喟,向书中的人物
祈求,让我走得更远一些
走到故乡的果实中去;给我留下一首诗
在诗中唤回母亲的青春和我的背影
我想起母亲的嘱咐,感到隐隐的忧虑
把灯光扭暗,在灯影里沉思
书中的人物拥向我,给我安慰
父亲站在暗处,他是书中的另一个人物
我知道,我在重复父亲和母亲的命运
他们走在祖先的脚印里,重复着
一头耕牛的命运。我终将走到他们的对面
田野摊开在我的书桌上,成为书中的一个隐秘
是的,我将转换到另一种生活
为书中的人物哭泣着,送走他们的灵柩
是的,故乡将成为我心中的一个传奇
使我痛苦,也使我的幸福更多一些
小寒尚在近处徘徊,大寒又至
人们裹紧身体里的花袄
匆匆穿过一条街衢的心事
眼神有些诡异
梅园里风站在枝上
抖动着满腹的怅望……
偶尔一朵梅跌落
来不及后悔
远处的田畴里
盛世的浮华都被雪覆盖
深一脚浅一脚
都呼出沉冤的浊气
在繁忙的生活里突然插进来一场病
使我孤卧在冬天的床上
仿佛世界离我远去
所有的气息都是虚无的花朵
我摸索着走出身体里的一个房间
看见有人在练习飞行术
一次次从高空跌下
我打着喷嚏,鸡犬之声相闻
难道这就是我灵魂里的远景?
我是一个虚无主义者
对远方怀着隐秘的渴望
隔着隆隆的市声看见纸醉金迷
深冬的寒气汹涌记忆的耻辱
我的喉咙发紧,像守住生死的隘口
唯有那些错过的爱使我感到安宁
难道我可以从一场病中走到渴望的远方?
一场病是生命中的一场盛宴
我扛上简单的包裹从身体里出走
在无路可走的地方停下来
坐在一块倾颓的墓碑上打开我的诗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