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董改正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王国维先生说:“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先生《人间词话》多“清圆”之语,如“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滚滚珠圆,可谓得词之神理者。凡得神兼理的,必纯净纯粹,而不以琐屑剖析示人,必写意,意只可“会”。
朝曦初照,昨夜落在荷叶上的雨悄然干了。平静的水面上,铺着一张张清润圆荷。清风来,碎了水镜,荷叶蹑足踮脚,轻轻抬足,举起她的裙。一一风荷举,千古一句。
“清圆”这里指的似乎是水面,也可能是荷叶,而在我的心里,另有一种指代,那就是荷叶上的水珠。世上还有另外一个词,可以简单纯粹地绘出它的“神理”吗?没有了。最好的只有一个,就像《人间词话》,就像王国维,就像一一风荷举。
必须亲临,最好是在黄昏薄暮夕照斜来时,或是夏日清晨曦光初现时,并非如日中天时的光线最好,看清或审美,一定要在“清寂之境”中。蛙鼓虫鸣中,青荷铺绿水,荷面上脉络矜持,几滴水珠轻着其上,碧荷白珠,盈盈滚转,欲合还分。若有微风起,湖面皱,粼粼波推,荷微晃,珠不定,已然滚到叶缘,就要坠入池中,忽而定住,白珠分而散之,忽纷纷四去,已而再合,绿盘面上一清圆。
泠泠可喜。
清圆自在,自在来自内心。自然中多自在之物,人世间少自在之人,是以发现“清圆”者少。而绘之以画,谱之以曲,形成以文,摄之为像,多能动人,可知人心里自有荷塘,需要的是被照亮。一个人要想照亮自己,进而照亮别人,一定要有安静的时候,人不能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静而能沉淀澄清。生命百年,生活万象,去芜存菁需要取舍,方可成一粒“清圆”。
王国维先生是一粒清圆。帝师、甲骨文开疆拓土之学者、清华四大导师之一、诗人等等,他有太多的光环,而灭掉幻象凝成清圆,只在赤子之心士子情怀。1927年6月2日,先生遽然赴死,人或臆测纷然,而陈寅恪先生独有殊解:“寅恪以为古今中外志士仁人往往憔悴忧伤继之以死,其所伤之事、所死之故,不止局于一间一地域而已,盖别有超越时间地域之理性存焉。而此超越时间地域之理性,必非其同时间地域之众人所能共喻。”概括以“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惺惺相惜。1969年,陈先生亦死于是。
人生皆有三千弱水,凝为清圆也难,因为“别有超越时间地域之理性存焉”,或者于寅恪先生概括之外,另加“超越自己”。因为难,所以人类的湖面上,青荷圆圆上,清圆也少。尽一生而成清圆也难,但可以做一个心有静湖,可观清圆的人,也是保有自我的修行。
荷可谓脱俗的了,然人人都去看,也就热闹了。起点早,或耐点性子,去看看清圆吧!佛曰“戒、定、慧”,一瓣青圆上,粒粒清圆,颇有禅意,亦有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