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舒婷/西南交通大学
自五四文化运动起,中国知识分子开始自觉地接受西方的各种文艺思潮,开始尝试和探索各种西方写作技巧。到了八十年代,各种西方文艺思潮涌入中国,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众多作家进行了文学形式的探索,并逐渐形成了一股潮流。陈染就很好的将学习西方与个人体验相结合,并将这股力量注入了她的作品中。她的作品带有鲜明的个人色彩,向我们介绍了一个个荒诞的世界。作者似乎并不是向我们讲诉一个通俗易懂的故事,而是从奇幻的人生百态中展现出自己观察世界的独特感受,其中包含了她对个人存在、现实困境等一系列问题的思考。
表现主义对陈染的影响主要体现在她对表现技巧的借鉴。首先,陈染的作品多以主观表现为中心。她的小说大多以第一人称视角进行叙述,叙述者也是故事的见证人。实际上,一般的小说会描述人物的成长过程,借此来展现人物的情感波动以及性格变化。《人与星空》则独具一格,故事中的“我”总是被一段旋律缠住:每次旋律出现总会打断故事发展,再次将人们引入“我”的迷思中。事实上,《人与星空》进行了非情节化的处理方法,而只注重人物的意识流动,这无疑契合了表现主义以主观表现为中心的美学原则。小说没有按照传统的小说那样注重情节的设置,《人与星空》更像一个个零碎的片段,随着“我”的思维而转换场景,“我”的想象是随意生发的而很难捕捉到。
《孤独旅程》也采用了相似的结构,在“我”的日常的的生活中插入了“我”写给流浪人的信件。这样,完整的故事就被打破,成了零碎的片段。这些信件可以看作是“我”的意识的随意生发,或许并不存在一个真实的流浪人,“我”只是需要一个倾述的对象,将“我”现实中的苦恼全部化为抽象的思考。可以说故事中“我”的意识流动是为了将自己从现实所设定的规律中解救出来,“我”不愿意成为运作良好的“机器人”或者说被设定好的“公式”,意识的无序实际上是对被束缚的有序生活的一次抵御。
陈染小说的另一个特色则是象征意象的运用,这一点在《另一只耳朵的敲击声》中尤为明显。小说每个章节的小标题设置都很有意思。小说第一节以“寡妇屋,在门闩后”为题,讲述了黛二和寡妇母亲相依为命的生活。母亲对黛二有一种近乎束缚的关爱,黛二感到“墙壁是眼睛,凝视我的目光是爱情般穿刺心脏的利剑,它阻挡我迈向外面的世界。我自身心灵的厚茧与她帝王般森严的爱,是阻隔我向外界诱惑探出身去的城堡。”作者将黛二母亲的爱比作“帝王般森严的爱”,因为这样的爱是带有窥探性质的,是不容拒绝的,是自上而下的。这样的爱实际上切断了黛二与外界的联系,而将黛二困于一方小小的“城堡”。这也使得黛二成为了精神上的“寡妇”,她向往死亡、厌恶一切。母亲成了她摆脱不掉的阴影。故事的第二个章节以“绝命的日历簿”为题,日历簿其实承载了黛二全部的生息,困在日历中的时间其实是黛二被困住的生命的缩影。第四个章节则以“向日葵惊叫”为题,这一部分黛二和伊堕人的独白交替出现。黛二把自己的心脏比作梵高笔下的向日葵,因着伊堕人的出现而孕育出生命,颤声着尖叫。这位长久被母亲压抑的女性终于在伊堕人的关切寻到了宣泄的出口和自我的新生。第六个章节的标题“从石棺中苏醒”同样具有象征意味,“石棺”意味着黛二察觉到了母亲的爱的封闭性,她的精神实际上已经“死去”,被困在母亲亲手打造的“石棺”里。但黛二终于意识到了这无处不在的牢笼,她第一次与母亲进行了正面的交锋,最终黛二逃离了母亲的监视。
陈染创作中的表现主义倾向,还可以从人物和情节的设置上加以考察。《小镇的一段传说》讲述了关于罗古镇的传奇故事,罗莉因为相貌问题而一向婚事艰难。受镇外人收集物品贩卖的启发,罗莉决定在罗古镇设置一个小店,用以收集各种各样的记忆。小镇的居民觉得稀奇,越来越多的人到小店寄存自己的记忆。然而罗莉却越来越疯癫,有人在夜间撞见罗莉与记忆对话。最终罗莉从小镇消失了,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而记忆收藏店也永久的封闭了。小说的神秘色彩首先体现在环境的荒诞上,罗古镇无疑是封闭的,镇中的居民对罗古河北岸的荒地充满了敬畏。故事一开始,就染上了一种古老而又神秘的色彩。小说的神秘色彩还体现在人物形象的荒诞上,故事的主人公罗莉无疑是古怪的,她甚至能够分辨“每一件记忆的颜色、气味、尺寸、音调、软硬、轻重以及年代。”罗莉除了收集记忆的怪念头外,还有着许许多多的怪癖:“她从罗古河边的泥水下挖出一只带长角的老山羊头骨,把它冲洗干净,爱惜地挂在墙壁上。”事实上表现主义反对摹仿现实,陈染则借鉴了荒诞手法,将日常生活中可能存在的小镇加以夸张、变形,形成了某种似真似假的荒诞之感。从常理来说,人们很难相信记忆能够形成实体加以保存。但在罗古镇这片奇幻的土地上,似乎能够孕育出这些离奇的故事。
陈染对西方文学资源的借鉴是十分广泛的,她在《写作,生命意识的自由表达——陈染访谈录》中就提到过她的“小镇神话”系列小说受了马尔克斯的潜在影响。
在马尔克斯创作的短篇小说《世界上最漂亮的溺水者》中,一开头就写到海边玩耍的孩子发现了一个漂浮物,之后发现这是一个淹死的人。村里的大人发现了这件事,将尸体带回了村庄。村子里的妇女整理遗体的时候,发现这个男人是失踪的埃斯特温,人们受到震动,为埃斯特温举行了盛大的葬礼。陈染创作的《麻盖儿》也采用了相似的结构,故事一开头就讲到镇上的人在林子里找到了麻疯子的尸体,并由此插入了麻疯子生前的故事。
如果说《麻盖儿》中只能模糊感受到马尔克斯对陈染的影响。那么陈染的《塔巴老人》则可以看见马尔克斯对她更加直接的影响。马尔克斯创作的《纯真的埃伦蒂拉与残忍的祖母》讲述了一个奇幻却又残忍的故事。在一次火灾中,埃伦蒂拉与祖母失去了住所,祖母认为埃伦蒂拉应该为这次灾难承担罪责,打算用埃伦蒂拉的身子卖钱来赔偿房屋烧毁的损失。由此,埃伦蒂拉陷入了凄惨艰难的困境中。好在乌里塞斯出现,爱上了这个少女,并打算把她从祖母的压迫中拯救出来。最终,乌里塞斯杀死了祖母。埃伦蒂拉则抛下了被捕的乌里塞斯,奔向了远方,再也没有回头。
陈染在《塔巴老人》中,也讲述了同样悲惨的故事,黑丫在照顾濒死的塔巴老人时,了解到了塔巴老人与爱人葛顿子的爱情悲剧。小说讲述了收养葛顿子的孤老婆子打算用葛顿子的身体卖钱为自己筹集送葬费。塔巴老人心疼葛顿子,花钱让葛顿子能安稳地睡上一觉,而不用疲于接客,最后,孤老婆子去世了,葛顿子没能熬过几天就病逝了。实际上,葛顿子和塔巴老人的故事可以看作是埃伦蒂拉和乌里塞斯故事的缩影和另一种可能。
同样都是讲述拯救落难少女的故事,马尔克斯的书写更为尖刻,故事开头的埃伦蒂拉无疑是纯真的,但在无休止的磨难中,她的性格转变了。埃伦蒂拉请求乌里塞斯杀死祖母;当杀死祖母的计划失败时,她责怪乌里塞斯的无能。最后,她穿上了祖母的金背心,抛下了被捕的乌里塞斯。这无疑展现了最骇人的图景:纯真的少女在一次次的磨难中,最终变得自私。故事以纯真的埃伦蒂拉与残忍的祖母为题,但实际上,纯真与残忍相伴而生,埃伦蒂拉和祖母的命运有着相同的地方,命运的轮回重复像一个怪圈,将埃伦蒂拉拽入同祖母一样可悲又可恨的境地。祖母在梦呓中对往昔的回忆与向往展现了祖母纯真的一面。而埃伦蒂拉怂恿乌里塞斯杀死祖母的行为,以及她穿上祖母的金背心的象征性结局则显示出埃伦蒂拉内心中残忍的一面。在这里,纯真与残忍相互交缠,埃伦蒂拉也可能成为下一个祖母。
而在《塔巴老人》中,主要是展现的是黑丫对塔巴老人的观察,老人与葛顿子的爱情是穿插在故事里的故事。过去的日子既是老人苦痛的回忆,也是老人能够攥住的唯一念想。葛顿子当然历经了磨难,但她至始至终都怀着善意,她的形象与中国传统的吃苦耐劳、善良忍耐的精神是相契合的。同样都涉及到写祖母强迫少女卖身的题材。马尔克斯书写了被苦难折磨,最终也被苦难改造的埃伦蒂拉内心的善恶交缠。他的笔触揭示了浪漫爱情面纱遮掩下的背叛。马尔克斯把美的事物的黑暗一面撕开并展示出来,他无疑是深刻的。陈染却不一样,她更多的是怜悯和慈悲,历经苦难的葛顿子和塔巴老人成了彼此的依靠,葛顿子并没有因为生活中的困境和磨难而变得自私,而是深深领受了生活的磨难。她的内心始终柔软,在祖母死后,为了不耽误塔巴老人,葛顿子选择去往尼姑庵。到了她生命的最后阶段,葛顿子仍旧心系着别人,这是她灵魂中最美好的一个部分,但也正是这种近乎失去自我的理念,束缚了葛顿子的一生,这无疑是个悖论。
可以说,《塔巴老人》是《纯真的埃伦蒂拉与残忍的祖母》的另一种可能。陈染结合自身的生命体悟对马尔克斯的故事进行了另一种阐释,她从马尔克斯展露的血淋淋的黑暗图景中,窥见了另一番光明的景色,从可怖的压抑中体味到了葛顿子与塔巴老人在无助中的信任与相互扶持。同样的现象,马尔克斯从埃伦蒂拉的顺利出逃中领会了残酷,而陈染从塔巴老人的绝望中品到了希望。
除了题材的相似,陈染还从马尔克斯那里学到了神秘魔幻的风格。《纯真的埃伦蒂拉与残忍的祖母》中,无论是祖母能够梦见未来的能力,还是乌里塞斯陷入情网时摸过的杯子会变色这一设定,都让人感到新奇且神秘。这种魔幻的色彩同样也萦绕于《塔巴老人》中,黑丫时不时的梦呓给故事笼罩上了一层忧伤的调子。而黑丫能够预知死亡、见到亡灵的能力更是为故事增添了几分奇幻的色彩。
在学习马尔克斯的过程中,陈染进一步提出自己的观念:“现代人的神话故事或神话式的小说并不是一种单纯的原始向往或什么简单的永劫回归,它是以一种超自然的魔力,寓言式的哲理以及神奇的象征性来探索宇宙的源起、生命、意识和人性等等重大的前沿问题,它面对着的是永恒境界。”
实际上,在刘索拉和陈染的作品中,都有怀疑一切的厌倦感和厌学的情绪。故事主人公的情绪与美国“垮掉的一代”有相契合的地方,《世纪病:别无选择—“垮掉的一代”小说选萃》一书中,选取了陈染的《世纪病》和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并将它们纳入了‘垮掉的一代’的框架中。编者陈雷在序言中说到:“我贸然地提出中国‘垮掉的一代’小说这样一种界定。当然仅就这本选集的篇幅与笔者的学识,并未能真正地概括这样一大批众多作品,只是想对一个已经成为历史的现象作出自己的粗略归纳,为的是能引起社会与文坛的注意,从而把对它们的研究思考引向深入。”
陈染早期的小说《世纪病》注重挖掘校园中青年学生的精神状态与内心世界。小说开篇就讲到主人公逃学,并在给考勤员写的字条中表达了想要用左轮手枪结束生命的念头。这类“厌学”情绪的表达,实际上是当时时代氛围在作品中的投射。《世纪病》中的“我”向往流浪生涯,寻找刺激性的快乐。可“我”终究没有选择流浪。“我”的男朋友山子则和“我”相反,他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因为发现了父亲的秘密而选择了出逃,故事最终以山子失去生命,“我”离原路越来越远作为结局。《世纪病》以“病”字为引,展现了“我”处于病态现实的苦闷。教书的老先生建议“我”去校医院神经科,“我”迫切地希望医生能够判定“我”有病,好为“我”烦躁的生活和不安的日常找到根源,但令“我”失望的是,医生认为“我”是正常的。
陈染对于现代西方文艺思潮的借鉴并不是简单的挪用,而是结合了自身生命体验的感悟,她的立场和姿态无疑是独特的。正如陈雷在编者序中指出的那样:“这里我可以举出中国的这批‘垮掉’的作品人物与他们精神导师美国‘垮掉的一代’的区别,即他们一方面在自己现实的生存空间里仍没有放弃他们的‘固定职业’,而仅仅是在另一个方面,即在精神空间里到处漂泊。更加巨大的差别还是来自于后者,就是他们到处逃避,随处表现他们对历史的嘲弄的同时,他们仍呈现出一种寻找的渴望”确实,无论故事里的主人公如何的不安与厌倦,最终都没法挣脱自己原本的位置,《世纪病》中的“我”想要通过确诊有病来找到自己烦躁与苦痛的根源,但最终不得不选择了逃避,而不是“歇斯底里”地向外突围。《世纪病》结尾,“我”希望能“沿索罗门明晰善辨的耳管走回去,沿盘古氏开天辟地的来路走回去”,显然“我”想要从古人的智慧中找到解决困境的良方,但苦闷是无法排解的,“我终于没有找到来路,只是越走越远”。
陈染并不是从宏大的历史题材入手,她关注的是一个个独立人物的的情绪感受和精神状况。在《定向力阻碍》中,“我”的周围充满了造作的气氛,人人都戴着面具,袒露真心会被视作缺心眼。在这样的氛围中,“我”显得无所适从。“我”因油画受到专家赏识而不得不参加一次经验介绍,但“我”十分厌恶这种假模假式的流程。“我”发现这世上的人都是世俗且虚伪的,连了断红尘的和尚也不例外。到最后,“我”发现虚伪甚至能够战胜真实,深谙虚伪套路的人反而能平步青云。由此揭示出造作的大环境下,真实丢掉它的位置,虚伪反而站稳了脚跟。这样结局其实包含着陈染的个人思考和真实忧虑,她关注到了可怖的真实环境会挤压掉怀有善意的人们的生存空间,造成价值观的错乱。陈染借用了西方的艺术技巧,用夸张、变形的艺术手法展现出了一个看似离奇的故事,而在其中包含着她们对精神困境的真实忧虑。
实际上,陈染的意图很明显,即无意从政治、经济的角度展现人物所受的苦楚,而是从人的生存状况中捕捉到一种沉闷的氛围,从而揭示出人的精神创伤。陈染无疑是独特的,正如赵毅衡所评价的那样:“陈染特殊的写作经历,使她步入先锋文学时,携入先前成功的经验。心理情感小说的纤巧敏感使她的先锋小说有特殊的形式美,而失落一代的痛苦自嘲使她的近期作品依然保持令人回味的风趣。”
以陈染为例,我们可以看到她借鉴外国文学并将之内化为自己的故事。虽然借鉴了西方的艺术手法,但陈染的作品的趣味和审美依然是中国式的,她笔下展现的仍是中国图景,讲述的仍是中国故事。对于现代西方文艺思潮的借鉴,虽然艰难,但也充满着机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