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阶耳
鲁迅严厉解剖自己时,习惯用“蛇”作比喻——见诸《呐喊·自序》,曾针对“寂寞”有感而发,见诸《野草·墓碣文》,又曾针对“游魂”痛彻自悼。这样的“蛇”的意象化表述俨然属于鲁迅隐秘的“自我”转喻方式。鲁迅是1881年生人,生肖属“蛇”,这般“近取诸身”的镜像式观照的确高度私密化。
无独有偶,当我从王国伟的《拔白发记》开头读到“(一群)黑猪里冒出一只羊”这个句子时,我,不禁莞尔;启意立譬,镜像之域,何其亲切?
王国伟,1971年生,生肖“猪”,诚如所知。然而为此自况,情牵轻灵,又何其劳顿!
是隐然回溯赐我以身、以锡永年的活水源头,是慨叹生命之始全然不知的懵懂,似在梦想和记忆的长廊漫步、怅望,由于那潮汐般的节拍而愕然于被抛掷的自省?
抑或仿佛我们已然完成的既往,如果进入不到我们精微的意识,由天干、地支约定的灵蛇、金猪,就不妨权当是我们独立特行悠悠的成长寄托,“欲与元同体”,从而“表正万邦”?
王国伟絮咿的“当下”,依稀在招摇,我不会不欣然前往。
王国伟总之恍若从生肖“文化”记忆里顺手拈出的比喻,与他而立岁,白发乍现,曾经忐忑的心情相关。旷达若苏东坡者可以咏叹“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之怀古幽情,王国伟抚慰其成长襟怀时纵使英雄气短,也莫非会冷藏情热,从而唏嘘凡所眷爱的既往?——尤其是当其年届不惑以来。
《拔白发记》的确深得我心,但我无意全面解读它的感情理路;我只是想说他的这个看似简僻的比喻,其实氤氲或锤炼着他面向“当下”的言述取向。诚如所云:“为一场注定的邂逅,醉意迷离。”(《致太山,兼寄所爱》)正由于“它唤醒了潜藏的秘密”(《回到草原·在天边草原乌拉盖的天空下》),所以,不管“柔软又坚硬,宏大又渺小”(《织金洞》),“处处流荡着诚挚的笑语”(《鲁十九·7》)。很显然,该比喻无非是针对诗人“第一根”白发出现之状所引出的联想。
一个“冒”字,清浅活泼。一如下文“黑白之间”云云,乃就头发在“颜色”鲜明的对比上所予以的知觉评判,所以,具体到“一只羊”言述定位的意象形式而论,该“羊”不过取其非“黑”即“白”的类属化属性作笼统的转喻。尽管它“看似温柔、绵软,”
在不断地招引它的同伴
滋生它的子孙
终于引起我的厌烦
且从“这只”云云,拉开了与此前“一只”云云——在“摹状”、指示意向上细微的差距。“白发”渐多,以致“被我干净彻底地连根清除”,“羊”的转喻趋势于是乎势必渐渐明朗;至于“看似”,莫非属于“早生华发”之辈“被抛”的此在情状巧妙予以点睛,或自况?那么“黑猪”呢?
“羊”,一只,“黑猪”乃“一群”;数量上的称谓,玲珑而别致;俗话讲,乌鸦落在猪身上,越笑越黑,同类取譬,故多嘲讽;茂发浓密,身强体壮,颐其天年,慷当以慨,“黑”被别指,何尝脱离了自我“隐喻”之维呢?所以“黑”“白”这类“仇家”互侵,岂非又将自我“被抛”之应然,深入到“弃绝”领悟的境地呢?“黑白颠倒”、“混淆是非”之类的价值追问无疑绕开了,自我期许因而悠然;面向表白,逗词引句,凡其行藏用舍,犹似疏影横枝,款款担当,经由细微的流动,达乎幽远,——为明与暗、荣与衰、贤及不肖,瑟瑟的常在,抑或未曾有,聚唤、培植其缭绕的意指;毕竟——
所指决不能被视为对能指的回应,或能指的目的,而毋宁是那样的东西——它无限期地恢复了能指给出意义并建构问题的权力。”(见莫里斯·布朗肖《不尽的谈话》)
我欣赏王国伟“近取诸身”的想象从容,更欣赏他为是启意立譬的率性,因为:
他所说的东西,不是通过他的生活本身(这会过于简单),而是通过那个把他召唤到日常生活外部的东西的震动,被说了出来。就这样被交给了一种失度的体验,他据此度量着自己,并怀有一种坚定的、执拗的、炽热的,仍在火焰当中寻求光芒的精神。(同上)
返乡的“忧心”,何其不然?所以赖此庇护,径直披沥,物物周旋之际,对于王国伟而言,何止于徒事叫嚣,论格究调,神颓韵散呢?
披阅王国伟新近推出的诗集——《两棵树之间》(北岳文艺出版社,2018),他的自我追思,既折冲行旅见闻,又与俗常感奋相讨搅,应接不暇;至若神游物外,秘响旁通,迷离且玲珑,自是另一番清幽。取材不拘琐碎,不卑不亢来应对,气场大,拊膺慨叹栩栩然,洵非一蹴而就那么直接,然成广大教主者则另当别论。“一代人被埋没/一代人也在雪地上成长”(《一代人》),如果说是王国伟有所寄寓的成长感念,他也只是像“暗夜里盛开的吊兰”(《碎片》),“待在/一朵花儿的/蕊中”(《对一朵花念念不忘》),“听,大地深处的心痛,知道一片云,/掠过”(《时间的匕首》),不惟令“青春的激情和愤怒”(《那些颤栗的野花》)所攫取,以期避免“在更深切的虚假中虚度”(《真》)。
《一代人》让我联想到北岛、舒婷、顾城等朦胧诗人相似的吟哦。该诗写于“新时期”之初;王国伟的《逢九大事记》开端,为其“九岁”随父亲去首都北京、开眼界留下的记忆;适逢其时,际会遣怀,迥非偶然。“华发萧萧老遂良,一身萍挂海中央”,苏东坡类似的慨叹,何尝不是随后成长的“节点”,一个诗人逸兴遄飞的弹跳点、腾挪处?由以往而推向余生,直到生命的终结,此在“被抛”之有限落向通达,乃至淡定,不曾、也不堪为激愤所纠结,空明流光,情思别裁。“在超越个人命运的彼处,他们成为揭示自身时代的人”——施莱格尔寄予诗人的畅想,庶几令王国伟“心有戚戚焉”;他显然要在朦胧诗人“美丽的忧伤”之外,锤锻属于他的性情展示的“方向和维度”,一如他的《执着》所云:
我再次说
“那不是我的”
而这句话
你只听过一次
我再次说
“那不是你的”
而这句话
你从未说过
此外,他的《历史和人民》铮铮有声;与其《神话》蕴含相表里,互文显义。他关于时光的“波痕”诸多体味,均可参照。
于是,我注意到王国伟记“王家大院”时,忽然脱开游历情境,就事后他弟弟丈人对他拍摄的“王家大院”照片的愕然,通过品评,细数修缮来历,原来有些“古建”材料正源自诗人的故里。诗人宕开的一笔,简单,透彻,而且明了;预示着回归,而且是致命的转身,把寻常怯于关注自身的“震颤”一面缓缓抖出,精巧对视,无异于与其置身的“景观”时代保持了必要的审慎的距离。
当然,作为“他者”的景观,不限于重新“包装”、打造的物质化载体;有关它的来世今生,一旦被个体化的记忆激活,再沾沾自喜地品鉴,也会掠过莫名的怅惘。——行旅见闻,意兴阑珊,于是不复推演当下“休闲”所能消费的集群性共享的快感,对于不乏“推手”腕力的诗人而言,的确荣幸。事后出示照片的施为,恰似瓦尔特·本雅明致友人的信中所称颂的那样:“清除语言中不可言表的东西”,不消说极具颠覆性。毕竟拍照之类的举动并未见诸此前“休闲”游玩的进程;曾经流连风景,但是被屏蔽、遮掩、拒斥,变被迫地观看而为知性的审视,不动声色中显然有诗人会意的发现。
宕开一笔的手段,还曾见诸诗人迫临俗常却“移情别恋”,为述怀的“飞地”,挂失异样的兴会;仿佛山阴道中,夤夜奔趋。东山上读《三体》,结果却对所处之所发生了兴趣,中经诗友写作体会的回味,似是功课性压迫的“读书”计划势必搁浅,无以为继;思绪在破碎中重新聚合,变空幻为闲适,优游不迫,知性,而非趣味的激赏,俨然描画出诗人志得意满的踌躇;《在东山上看〈三体〉》幸福感满满,毋宁取自凝神融知的另一番超迈的“对视”。
所以“不要轻易地拾起落英”(一首诗的标题);多思的诗人果真为这样缤纷的“当下”所折腰:
哦,在没有流水的梨花林里
谁带走那些故乡梦中的落英
它们铺满了我曾赞美的大地
它们枯萎了我曾向往的天空
它们积聚成我抚摸过的白狐
带着无蕊的痛悄没声地溜走
——《无蕊之花》
他所能关爱、提携、腾涌的追忆,仿佛“甜蜜和忧伤都不重要了,绿草的气息弥漫路上”(《神话》),仿佛恩宠“高扬的犄角,美丽而雄壮”(《遇鹿的骑手》),仿佛“暗夜里的光芒/把刀锋隐进温柔的流水”(《被寂静划伤》)……使之表白不致沉默,述行多有规避,也就是讲,让婀娜想象的联系纽带(“词”与“物”的)德配其位,免于空洞地絮叨。“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属于李太白的豪逸,但和王国伟无关;“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王国伟呢?即便感时伤怀,何尝揽镜自照,所以他不甘步李太白的后尘大言炎炎了。
王国伟的“白发”吟,的确是有其隐约轻灵的机杼的。
王国伟总之是借理发店的女子,以及自家女儿经年间对其“白发”的殷勤关照,从她们不觉间已完成生活角色的蜕变,无论相夫教子,还是亲力而为,喟叹时光的不再——这,不独是回眸角度的调整,亦属于平息感情波澜的戏剧性策略。惟其如是,诗人意欲整合的曾经沧海的中年襟怀如果不打诳语,自欺欺人的话,他则不致耽溺于“噩梦”与“美梦”虚无的冲动与憧憬。因为当下“景观”造就的精神游牧或会饮,恰似自恋的犬儒,浮夸,炫耀,厌烦,作秀,无以复加,难以忍受。类似的幻美亲历,又见于他的《躺在落叶上看落叶》。
或“躺”,或“看”,意向纷披。惟那被“看”的落叶,被诗精心地刻摹着——“它不肯落下”,可意愿代替不了实际,即使它“依然摇曳/坚守”。所以被“看”之际,它恍惚是“长在了幽蓝的/画布上”,恍惚是“天空的/一只眼”,自然对“看”它的主体——即“躺在落叶上”者施予了回报,“看”与“被看”俨然调换了位置,互为“看”的对象。诗题中的“看”,与诗中的“看”,于是未必一致;所谓的“躺”,受此影响,语义势必多样化,不惟在肢体放松的行为意向上传达其常规的指示属性,也不仅仅限于与“天空”相对的地面;毋宁说,它带有庄周“逍遥游”式的旷达,是背负青天,朝下俯瞰,这般宕开一笔,顾盼自如,从中被暗示出来,氤氲,玲珑;不加珍惜的话,王国伟不涉理路的用意,实难体会出来。
毋宁说,是“落叶”在“看”;“落叶”看“落叶”,应然针对必然,相对蕴藉其内。是诗人的夫子之道,自我不甘随物而化所赤裸的存在的有限定数,亟待超愈的即时即地的达乎天地的灵韵返照。惟其漂浮不定,嵌合“此在”沉沦的势态,它所见证的存在德性,莫非是返归本源的“草根”身份的充分绽放。我觉得为王国伟所保持的这般自我“回眸”的状况,有别于“存在即返乡”的现代性命题而言,少了点宗教救赎的迷狂;“那些斑斑驳驳的/不是岁月,是离人”诚如他的小诗《斑》所云:他要把他所存储的各样“光斑”、“色斑”抛掷出来,以期体会他顺势响应的返乡的“忧心”,在“两棵树之间”——在被时间的节点所叠加的非连续的存在当下——逡巡,乐此不彼,像“翻越沙丘的蚂蚁”(《时光的波纹》),或似“田野的风”(《秘密》)“静静等待”,“默默地看”(《父亲坐在轮椅上》)。
重比兴,托物言志,自古而然。不过这个强大的抒情传统,若是一味地托付于生活场景戏剧性再现,貌似“乐府”,其实是以钝化想象、直观为代价的,因为抟聚入诗的材料(“经验”)揆诸思(“词”与“物”)的历练无从证伪。一切均现成,譬如地方风物,山川气象,市井百态,譬如已然破碎的“乡愁”,可长于斯耳濡目染,可流连忘返移情别驾,一旦想象顺溜,技术再上达,也似临帖,修辞刻奇,直到叙事伦理的底限都保障不了,炫富且不追究,毕竟有一定的生活品味,境界含入其中,出自艰辛所赐,“奋斗”过的瘢痕犹在,但鼓吹“极简”,把贫困与破败表象为酣醉的田园则不可取了。王国伟披沥性情,闪避优雅,有其诗学的清醒或许与上文所述“草根性”自我把持应向有关。他的《夜灯》《夜行记》《逢九大事记》《鲁十九》、组诗《回到草原》及《曼德拉山岩画》部分诗章,《挽歌十八节》《父亲》《两张照片》《筼筜》《记忆中的那场秋雨》等篇什,抒情、叙事偏师不计,呕心沥血投入但节制,为之“身份”自鉴的清幽极品,如“笙歌归院落,灯火下炉台”,不究豪奢,富贵立显,若等错金镂彩,“翩然一只林中鹤”,为永恒的回归作尼采的期待状。可从不带着锤子去思考,则流于“郊寒岛瘦”一路,崎崛但嶙峋,底虚而寒伧了。
不过,王国伟并非一味地虚已待物及人的,他也要肆虐自我,与夏虫语冰,毫不犹豫地发掘“托物言志”放大的视角,及其隐秘的深度;通过迅速的闪念,片言只语,为他宽忍亲人、朋友及邻人承担难于直言的痛苦,直至“词语的诗意反常”(乔治·巴塔耶语),所以他又每每耽于冥想,以富于哲思的构想撰写着他的抒情“箴言录”,——前文有关“落叶”一诗的解读,毋宁就是面对着他的这类简僻的知性经验。他的《斑》也正是这样的作品。请看他下一首相似的吟哦:
今天,这世界上
只有两个人想起
我的生日
一个是你
另一个
是她
——《三月二十七》
“你”或“她”所指未明,如果诗题不是由确切的数字标示,那么作为庆典仪式化对待的“生日”要么堕于邀宠,要么形同秀恩爱;稍有不慎就会流于轻薄。它对于俗常礼节保持了足够的敌意,毕竟再无能之辈,也会挟一己之躯自炫、自重,因为自“他”诞生的那刻起,“他”就成为集群的一份子;“他”愈是向外部推销、展示自体,他寻求社会化认同的意志愈脆弱,用卑微侵消良善,加固“寓世而在”的安全感,仅此而已。——它很清爽,入语俏皮,我非常欣赏。
大致地讲,“你”或“他”之所以想起了“我”的“生日”,不在乎促成“想起”伦理及社会约定俗成相交集的背景,关键在乎感情的沟通与理解;这个最普遍不过的伦理承接与关爱,氤氲着存在的总体诗意,有别于筹谋的功利性考虑。“想起”的无论属于家人还是朋友,诗人不会为此自大,为自己劳劳碌碌得到回报而窃喜,相反却是从中受到了激励,庶几才会怡然自得的。假如该诗以“庆生”的仪典作为主题传达的中介或凭藉,也就是说,是由“场景化”片段承接组织意欲“寄托”的情思,相应的生活气氛势必裹挟而出,稀释或转化了诗的意蕴指向,形成大众“神话”再续前缘的摹本,因展览而展览,蕴藉消散,禁不住玩味。对“场景化”修辞的取缔,显然意味深长。
该诗造语好像清浅,实则奇崛,与其用韵的方式,断断不可分。
诗计六行。前五行的“尾字”均从仄声,但最后由平声“她”来收束,变急促而为舒缓,正所谓“掉尾一波,生气远出”(见《养一斋诗话》);“她”之于其前的“你”,尽管本来就含混地所指的人称、对象隐约间拂过了一缕暖意,细微的差别因而大有玩味之必要;纵使区分不得,诗无达诂,俗常的惯例还会受到质疑,增强“今天”令诗人所慨叹的柔情蜜意。而有鉴于“你”乃韵字,“她”并不出韵,独处该诗的结语处,为“她”所指示者形象孤峭,非但托衬着该“她”容止幽婉、平湖春涨一面,还将此外的“我”引向遗世独立、不苟且的彼界,诗意更进一层,莫非恰恰正是诗人襟怀所系。
“她”乃平声字,并未负担出韵的功能,但全然由“i”韵带动,主打“仄声”全局化急促“语境”,与散见于每行(居中,或在句首)的“平声字”其实是势若颉颃,若“天”字、“有”字、“生”字、“一”字(叠出两次),及甘附骥尾的“她”字;不妨说,这个“她”字虽然姗姗来迟,却是此前布不成阵的、遭挤压的诸“平声”的丝竹克谐的完胜;声韵气象何其曲折,殆非强探力索而得之,幸赖还淳返正之功耳!正所谓“思尖者语新”,“神闲者韵胜”,可
言外有神,既非词人描头画脚者所能窥其奥秘,亦非胸无实蕴者抑郁感慨之粗词。(亦见《养一斋诗话)
如若不信,不妨再看一首诗:
什么时候我才能看懂你
高扬的犄角,美艳而雄壮
盘羊之角,梅鹿之角
你们都将刚强的血气
顶在头上。将不羁的豪情
挂在角上。不像我的马鞭
低垂,偶尔懊悔地抽打自身
——《遇鹿的骑手》
《遇鹿的骑手》也押“i”韵;见于第1、4行。或“你”,或“气”,从仄声。——为之锁闭的第2、3行句尾之“壮”字、“角”字,亦从仄声;从用韵的格式上看,《遇》乃率先出韵,且是迤逦接应,形同“抱韵”,不似《三月二十七》从诗中迸溅,一气呵成,一连4句都出韵,接近“柏梁体”。然而《遇》的下3行,各个的尾字(“情”、“鞭”及“身”)又均从平声,仄上平下,“声韵”对抗之状俨然;意识到该诗除首行乃一则完整的“单句”,第3行却又刻意在“句式”上残损,其他诸行均从两个不相属的“句子”或短语复核而成;句式构造繁、简参差,决定了“韵式”不加强求的随性,诗体完全“散体化”了。但是平声收束,如果不注意最后两行在述行对象化上出现的逆转——即从“鹿”转向“我”视角上的快捷调整,其合力是将可能流于空洞。“声韵”孳生的述行功效,仿佛“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陶渊明诗),巧朴出示,虚实寓焉,进而言之,视角上的调整,实实在在地保证了勤思锐取的“结构化”图式,及其“主题”情调的完美定型。
所以回过头来看,王国伟宕开一笔,俨然有其平仄相济之“声韵”之关切;虽说徒事“声韵”之美尚不足以洞察“语言言说”所架构的存在本体论的话语配置的全部,可谓是表率的述行,毋宁是在迈向“语言”途中所启绽的性情展示。诚如约瑟夫·布罗茨基所云:
……英语中的“诗”(verse)来自拉丁语“versus”,其含义即“转变”。即调转方向,从一件事情转向另一件事情,左转,右转,大转弯;或从主题转向反题,变形,比较,悖论,隐喻,尤其是成功的隐喻;最后是韵脚:两个事物发音相同却含义相悖。(见《悲伤与理智》)
王国伟在他所表白的“词”与“物”间的游荡,一如福柯意义上“语言的任务是制造语言,并且出色地去制造”。谓予不信,考察再续。
同样是以“日期”入题,《三月十日》跌宕纵横,不失率易,却似别样的景致。
《三月十日》取的是早春的景象,显然因其日期标示而明确的。“窗外树枝上的芽苞”引起诗人的关注。由于“错觉”的引人,“幻视”与“幻听”推进中,使得诗人禁不住矜持整肃。“幻视”似集群化的无意识绽放,为其明媚而折腰,但这共有的认知习惯倏尔被打破。诗人在质疑类似的惊艳反应——是否适宜,毕竟这是尚还属于被动的触发,形似本能,却被文明人的“超我”意志引向“快乐原则”,欢愉的意欲未必真切。于是诗人尊重含苞欲放者的在场尊严,聆听其物语包含的至真启示,原来奋进中的生灵,正在经受“皲裂的伤痛”,但无怨无悔,生命的原始蛮力,源自自由创造的激情。诗人体会着内在庄严的激励,从而拒绝着“真实的虚构”集群的幻想,安顿着当下“蠢蠢欲动”的魂灵。被感召的主体深化了本能施魅的正能量,使之不致为逼真的幻想所左右。“幻听”/“幻视”,不落痕迹,“明天”/“昨天”确凿在场;无论“惜春”还是“伤春”,传统表达的窠臼总之被克服。接着正文施予“场景化”的修辞取向而言,这无疑是对自我体会“中介”转换的某种“拟真”的想象格调,给出的进一步限制或拒弃。
果真若是,《夜里的声音》朴拙的想象组织,倒是值得进一步推崇了。
它似“如是我闻”般在两个时间节点并联“幻听”与“幻视”的大场面,借同样“今夜无眠”的同仁(“过去叫李拴亮”,“现在叫黄风”)有条不紊地起居,宵衣旰食的劳碌,带动过往与当下酸甜苦辣遭际下生活变迁的总体,乐天知命,回报奋斗。诗人仅仅在“听”,不曾即事介入,可日复一日的生活常态可以转换成赖以亲知而非陌生的存在氛围,亲切地接纳,一如记忆复映激活,把迷惘体贴为清新,不曾矫情。奋斗者的坎坷终会升华,可憧憬的诗意即在当下,历历在目。朴质的言说,不求蕴藉,风骨思想反倒鲜明生动,感情表白,显然不是“代言式”的抒情渲叙。尽管诗人早已谙熟此道(下文将论及),追求自我突破实属不易。
有鉴于“我”在省城十年的打拼经历,正面涉及的却是临街的市语廛声,同仁按部就班的行状,借道他途,摄入自身“镜像式”的窥探。《夜里的声音》又足以替《三月十日》中的“她”/“我”镜像式嵌含的“戏剧化”表白作出相应的修辞性补充。毋宁讲,早春“树上的芽苞”(即所谓的“她”)又分明是其表白者“自我”指涉的深层转喻的具体对象;曾经惊艳的那个“我”无非是在“幻听”处境下影像绰绰。由于经过“幻听”的击打,最后恍然大悟,有所思,这样的结局,显而易见更接近那位“她”的见识。所以从另一个方面看,该“我”属于“合群的自大”(鲁迅语)类化的一分子,世俗之我;这般的“我”每每与王国伟苛刻地面对着,并且施予各式的“隐喻”,痛加指斥,有诗为证:
有深度之人皆爱面具
上帝在那嬉笑之后徐徐行走
——《白日梦》
我在自己的人皮面具下
在密室中,给自己演戏
——《面具》
王国伟渐渐疏于“代言”,展示性情别出机杼,自是当然。仿佛寓世而在,和光同尘蔑如,毕竟《一种幸福》所云:“被人遗忘/也许/是一种幸福”,所以他想“遗世独立”。欲把变动不居的中国社会,纳入“景观”式对应的各类流行观念大肆挥霍的思想性样本之中,对他而言,无非穷愁、无聊赖的末路,更何况——
树木一直站在窗外
你在我的骨头里流泪
——《一种幸福》
“你”/“我”不致疏离的紧张对话,即便风一般带走石头的体温,独孤终老,王国伟富于知性的沉思,也会穿透“场景化”俗常的门庭。惟其隐退,他抒情的表白,愈带戏剧性,愈发诡异而宏阔了。
无论是对亲人、对朋友,还是涉入或超逾俗常“景观”,王国伟疏于“代言”的性情展示,使得其迫临的想象总是难于直言。然而,“最终状态的形成因素不是无形的进步趋势,而是深植于每一个受到威胁、怀疑、嘲讽的思想和创造的时刻”(本雅明语)有感于斯,憨厚而优雅地舒展自己的声音,偶尔却又破例,当作何解呢?
从“意象”赋形方式(话语)上讲,《梦小说》示之以怪诞。前面提到过的《白日梦》发展为惊悚,《和北斗结伴》则诉诸虐恋式的暴力图景,这类近乎迈向“超现实主义”的想象变形,来的突兀,“命名”的效果未必一律。《梦小说》的标题有歧义,是陈述还是指代,有助于体会文本具体张弛的想象流向。只是该诗拿伏羲、女娲开涮,容易让人联想到鲁迅《故事新编》中古人说现代话的“古今杂糅”风格,甚或《野草》中“爱人赠我玫瑰花/回她什么:赤链蛇。”戏仿修辞。试看下面“问答”场面:
“妹妹
我们该做些什么?”
要有一只肯德基腿就好了,
我们不要油炸,就用火烤。
出乎意料,很幽默,结果女娲“笑得哭了”。人类始祖“创世纪”的传说被篡改,荒唐,怪诞,类属的、个人的、历史的“起点”,俨然要重新编程,进行想象的还原了。
《白日梦》如是说:“时光如刀白森森刮了一下骨头/我似乎看见了绚烂之物晃了晃双手”,这较之《他》(“他让时光停步/……/他紧握一柄刻刀/……”)相似的想象“拼图”更严厉,声色更阴森,但不影响意旨寄托的悠扬、婉曲。诗人仿佛用锣鼓击打“小夜曲”的秘境,风格实验未尝不可。至少似在“你们拿着刀子/而我成了孕妇”(《想象一个犯罪场景》)之类的激愤的表白之外,另辟蹊径了。
但像《和北斗结伴》连篇累牍地充斥“暴力”式的场景,及其悸怖的细节刻划,以上诸作可谓是瞠乎其后了。首节为深化“找不到北”的迷惘,从北斗星勺状产生联想,形容那种迷惘浃肌沦髓的痛苦程度:
一把勺子在头顶
舀食了我的脑浆
继而又从“猴子”(“人是从猴子变来的”这个朴素的道理,显然反转过来隐喻着鲁迅曾痛心疾首的那类愚弱的国民,即精神“看客”)围观哄抢的方面——“抓住”“辫子”,“揭开盖子”,似在写“我”继续受虐,酷烈异常。
“一勺勺银屑哗啦啦地淋下来”引出了第三节——想象愈见其奇谲诡异。从其下两句来看,“淋下”之“银屑”,当属“光”的隐喻;“一勺勺”的形容,该物(“银屑”)似又构成“脑浆”的喻体。错综语境而论,所谓的“银屑”势必兼具“本体”/“喻体”悖异的想象指涉项,势若“隐喻”/“转喻”抡圆了才能贮满其话语造势的意蕴,所以勉强将之看作是“矛盾性”修辞,才能捕捉其玲珑八面的意指内涵。
总之,“银屑”将“我”与“光”的对立关系圈拢住了。“我”伤痕累累,属于矛盾的、破碎的、分裂“我”。这样的主体定位,曾经为穆旦痛彻地体验过;诗人再度援手,是从逆于“光”处境下,为曾被奉为神圣的启蒙理性做出了毁灭性的宣称的。末节显然意在强调,通过“声音”的意象明晓其作用。
但这个“声音”意象,来得更奇葩,势头标劲,似不合理。
“倔强”云云,至少兼顾了其“音质”及“音色”不同物理性状,且就象征,借代,拟人等修辞综合方面,展示它正“宣告”、“演说”的临场发挥栩栩之状,既动听,又悦目。“漠北之北没有草原/北斗之北没有北”这两句道理虽然浅显,可之于前三节仿佛一以贯之的各类行为在线的态势上讲,“在北方/我找不到北”,不但可以从“完成时”方面来理解,也可以就“进行时”方面来解释。的确若是,那么,“我”既然找不到北,我何以还在继续“找”呢?就像鲁迅《野草·过客》所云:明明知道前方是坟墓,可冥冥中总有一个声音在督促,“过客”于是偏偏要走下去;处在“找”的“我”俨然拥有这份执拗(倔强)的意气,辗转于风沙之际,反抗绝望,不惜被弃绝!见于王国伟的“声音”意象,概莫能外。
——此外,还需补充的是,“猴子”云云,语涉“双关”;毕竟“抓辫子”,“揭盖子”业已属于惯用语,无非是有意刁难、解决问题之意,这样地援引“口头语”,恰恰为“猴子”助纣为虐的行径,施予了莫大的反讽,或自嘲。它的行为看似见义勇为、“替天行道”,实则是为规训而惩戒,是对“光”所传播、代表的“权力意志”忠诚响应。为是而论,被施虐的“暴力”表象连贯促成的《和北斗结伴》,其想象“拼图”不限于“戏剧性”的“情节”组接,不仅仅惟因果支配律是从,而多个“意象”犹如光斑跳动、生龙活现,线条简隽,结构配置尤其精巧,简明而繁复。所以就诗表白的话语进程,其表层似归纳、总结,方式接近说理;深层上看,实是导果为因,为想象“拼图”大致奔放的线路有所说明,仿佛从功能相异的多个意蕴配置嵌含而成。也就是说——其“历时性”话语组织格式甚或严密,其实业已碎片化,毕竟其“共时性”的涵摄功能,更接近其想象“拼图”逻辑原样。文本锤炼想象、氤氲其势,倘若离开了“暴力”表象及其叙述策略,诗人文本探险断断不可能这般引人入胜。
然而类似话语“装置”,行诸于王国伟其他的诗篇——譬如《时间的匕首》,譬如《寂静的划伤》,相近的表白未必佳佳。前者锤炼过度,气脉不畅,意念大于暗示;后者,失于琐碎,周济氤氲,颇多匠气;意味着诗人文本探险仅仅开启,性情展示犹嫌促狭,尽管诗人如是宣称——
我只是换了一个姿势
明亮的事物便呈现
——《三清山》
很自信,但——
值得面对的问题必须具备这样一个条件才有意义,就是在提出它们的时候我们应该身临绝顶:必须怀着疯狂的骄傲被其撕碎。(乔治·巴塔耶语。见《内在经验》)
也即是说,意欲表白的愿景,如果仅仅限于“确定性”的感染、刺激,任何持久的呼号,未必能得到预期的回应,“话语在狂热中是无意义的”,极有可能“在可能性完全的缺失中迷失”,“作为主体,他将自己从自身再抛弃,陷入泛泛的人群的可能性的存在中”(同前)。
所以,《起伏》的立意——
山川起伏河流起伏
生命存在过的痕迹
并不仅仅撕扯在肉体的皮肤上
诉诸“一个流产了的妇人肚子”,并且是每每遭到“轻荡而又沉重”的“端详”时,诗所凝眸的“痛”——
隐秘在时光的波涛之内
毋宁深入到了“暴力”景观所不能表象的存在的深渊,为那里不可救药的傻瓜,没有任何真实、信仰的宣称,乃至受虐、被规训、惩戒的各种话语遗迹激发着巨大“命名”热忱!王国伟接连表白的“当下”,无论丰神还是思理,莫非总是这样愿景满满,优游不迫!
乔治·巴塔耶在《内在经验》中还曾指出:
诗意的无所事事,或纳入计划的诗,这是安德烈·布勒东所不能容忍的赤裸之物,是他那里刻意放弃意义的句子应该掩饰的东西。
这个20世纪法国的“鬼才”所说的“计划”,乃与他倾慕的“内在经验”是相对而言的——作为他思想的传人,福柯的“权力”理论无疑使之发扬光大,爝火相继,权当后话。在他看来——
如果我看到我们不能忍受活着,不能忍受所感到的窒息,我们想尽办法逃避焦虑并求助于计划,那么我们的焦虑就在这喧闹的逃避中增加。
这是因为——
苦难所充填的焦虑对于神圣的权威是必要的,然而计划则占据了精神。
所以——
在进步的世界里,一旦计划被认为是严肃的存在,生命只是一种合法的幼稚状态。
很显然,王国伟对此“合法的幼稚状态”是带有成见的,就像他念兹在兹的“草根性”的存在伦理认同,他所以施予“暴力”景观及策略的修辞性镜鉴,无非是基于他的“内在经验”——“表白”的而非“代言”的诉求意志的强大,毕竟“内在经验是行动的反面”,“通过一个计划从计划中走过来”。至于“人及其可能性——肮脏、愚昧的存在(在寒冷中呐喊)将可能性放到了大地上。”不啻于——
它只是计划的某种处境,将存在本身向后推延。
哪怕“我们只有在计划中才感到一种虚荣的满足”,“在不可能中陷落”。“然而,经验是与计划相反的”,计划不过“像一个冷嘲热讽的仆人”,所以对于憨厚而优雅的王国伟而言,每每“总是出乎计划地抵制经验”,他又如何
在经验与计划之间确定了痛苦与理性之声的关系呢?
如果——
理性代表着虚妄的道德痛苦。
——他的《神话》或许不失为一则个案。
《神话》计有101行,不分节。凡他关心的存在话题悉数囊括在内——被“表白”时从“是……还是”的句式,持续质疑,犹如屈原的《天问》。不过屈原叩问遗存于“神话”、“传说”的文化密码,以示宇宙与人生适或不适的忧虑;王国伟追索灵魂躁动的来路,为返乡的“忧心”,订补“事实与价值”的知识谱系,从“上升还是陷落”,到“是开始还是结束”屡屡受挫,不忘初心。以第54行“向左还是向右,向前还是向后”为界,诗的前半部分质疑、追问的语式保持一致;句法略显参差,出现所在的诗行(——以下随文标示,仅给出阿拉伯数字)的“句首”,凡8例,纠结于——
上升/陷落(1)
爱/恨(6)
哭/笑(9)
幸运/不幸(18)
迷失/坚定(23)
永远/瞬间(29)
奇遇/劫数(39)
停止/继续(44)
代表了表白者一波接着一波追问、质疑,且又跌落、往复的起点,似给出了“命题”然后再串讲题意,用各种联想方式圈定设问的范围及要领。而居于诸诗行“句尾”的,如:
痛苦/欢愉(3)
悲/喜(11)
远遁/亲昵(13)
甘露/毒水(15)
港湾/渡口(25)
苦/甜(32)
真实/虚无(37)
隐藏/曝光(49)
亦8例;似所应答状。“句首”、“句尾”错综互见,诗形“锤炼”得极整饬!
绚烂到了极致终归平淡。下一轮“是……正是”句式复现时见于第72行,引出了“神话”/“传说”,又一个相关的议题,方式追求了一点变化。——第54行诉诸“是……还是”句式的重叠,为之变化的鲜明标志。
不过,第50行(“向左还是向右,向前还是向后”)之上的3行,形同“排比”;“是黄色的灯笼挂满了十字街头/是绿色焦灼了心灵的等候/是红色焚烧了肆意的奔流”,这样的“是”字句。显然带动了“是……还是”句式嗣后的叠加。而第56至58行(兹不征引),又俨然是在为《神话》中部(50至70)先行予以了表白的调整。
接下来,第60行、第65行、第66行均从“是不是……”的疑问句式,然后又汇聚到“是……还是”组成的一个“整句”的酣畅的追问;表白方式又一次调整,形成了变化;气势渐趋雄壮,亦是不争的事实。
而自第70行之后的表白,诗形上标志性明显的句式不曾再大张声鼓地推陈出新;只是句法上稍做调整,以期表白再在气势上集结,亦不失为一次微调。像第76、77行“是”字句复沓二至三次,第80、81行将“是”字句变为对句格式,都不妨看作是《神话》中部“是”字句形成排比局面的改良。除了变“排比”为“复沓”及“对句”,表白方式又一次局部的微调见于第84行:“是苦难还是幸福将未来标注”;有鉴于第84行由两则语言构件组成,属于“复合”句型,该句(“是苦难还是幸福将未来标注”)则全然有别于第78行的“是空虚还是盈满遮蔽了桂树的枝叶”的句式。
然而类似于第78行的“整句”,见于《神话》的表白,机会寥寥;反倒是“复合”句式,嘎嘎独造,尤为表白青睐。《神话》诗形打造,总之以繁缛取胜,不同凡响。
——关于“整句”,还应补充的是,凡其独享了“一行”诗的表白待遇,无不服从排比、对句的经营、调遣,独立行事的述行功能,其实很脆弱,甚至力不从心。这,与其说是语言构件表白功能的大比拼,毋宁说是话语“霸主”地位的争逐;“是……还是”之类的句式,最终胜出,的确饶有用意。
简要地讲,当“是神话还是传说”作为短语形式从第72行冒出时,“是……还是”句式,卷土重来业已跃跃欲试,而当上述所云的“整句”在第84行沦为“背景帝”时,“是……还是”句式即将锐不可当,继此后,该句式居于复合型“句首”凡3例,见于——
遗忘/抛弃(88)
正确/错误(91)
自私/狭隘(92)
居于“句尾”的凡2例
昙花/莲蓬(89)
开始/结束(101)
——此类短语,合计22例;与之相区别的整句,仅为4例。结合《神话》一开始的献疑:“是上升还是陷落”,支持表白的话语“载体”(词语)岂不暗含了其相近的意谓?短句在“上升”,整句却“沦陷”;诗人究诘存在,毋宁也对它被指涉的语言本身给予了限制性的响应,维特根斯坦讲,语言的边界就是世界的边界;乔治·巴塔耶也指出,极限在别处,“语言”与“存在”共轭的想象运转的述行,难道不能于此做出进一步的叩问?
总之,《神话》被26则歧异、矛盾的二元范畴所撑柱。大厦将倾,非一木难支。假如说,为是表白的话语平台就是被它们聚合、组建,整句所以“陷落”,毋宁摆明了用整一的观念把握变动不居的“当下”无以为继。出自存在本身的各样难题,不论“事实”如此,还是“价值”当然,势必撕碎了强合观念的虚假,诸多的碎片于是剥落。惟其氤氲葆有存在真切的回声,它才会以“无言之言”的方式启迪着表白的回应。文本陷入不止26种音调的“众音喧哗”的聒噪中,佯装明白,实际懵懂,借助“破碎”的吉光片羽,将可联想到的诸多人间天上、天文地理、中外雅俗的文化被表象的符号集结到一起,载舟覆船,不计利害,或顺或逆,喜怒哀乐,纵使溢露,也不过是其伴随性的情绪反应的残余物。“语言的破碎处,无物可存”,情绪正跳踉,命运却延宕,所以每次奔趋的目标相异,结果常常又回到了表白冲动的起始点。虽是表白的困窘,恰恰维系着表白乃以对象化的虚无之状。恍似“神话”,无从忘怀——文本意欲寄托的本旨,庶几正这般简单、脆弱,不可靠。
或许,王国伟怀着歉疚的忐忑,探试着他想表白的欣悦愿景:“只为坚守一个承诺/我不惜将破碎的心灵/隐藏一生”(《挽歌十八章》),这是他的痛,他的“死穴”;是《神话》无意使之彻底敞露,“一切将继续”(《方糖》),却竟为之茫然……
骑者即将离去
他已完成朝圣之旅
最后一块石头
放在塔边
——《曼德拉山岩画·塔与骑者》
他或许还惊诧于他的述行,仿佛他尚属于他的表白的未知者、陌异者,对于一切可见及不可见者:“当言说不再是观看的时候”(莫里斯·布朗肖语),“最好步出的方式永远是穿过”(弗罗斯特语)。
迫于表白的他如果像他诗里的“骑者”定睛回眸,发现他随手收捡的石头“竟在他的高处”,他又该如何与“暗夜里盛开的吊兰”(《碎片》。这句诗,我喜欢,甚至我认为,《神话》恰恰具备它所被觉知的品质)相互致意呢?“惟愿者而来/惟无悔者而去”(《一生》)王国伟如是说!
但愿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