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亚海域的倭寇与贼商
——南条范夫《海贼商人》的经济化倾向与审美化描写

2019-11-13 22:35郭尔雅王向远
华夏文化论坛 2019年1期
关键词:倭寇马尼拉商人

郭尔雅 王向远

【内容提要】当代日本倭寇题材文学即“倭寇文学”,因作家的视角和立场的不同,对“倭寇”的描写也各有不同。其中,在对倭寇、海贼进行审美化描写方面,南条范夫的长篇小说《海贼商人》颇有代表性。小说对当时较为繁荣的东亚贸易重镇堺市与马尼拉的描写,是日本贼商试图通过武装贸易活动来对政治施加影响,并以此确立自己人生价值的反映,也体现了中、日、西班牙、菲律宾各国在这一特定背景下复杂的国际关系与矛盾纠葛。作者南条范夫对这一切的描写都做了貌似超越国家与时代的纯审美化描写,将贼商的海上暴力作为纯粹的武勇行为加以欣赏,强调贼商在海上的热血冒险,从而与民族主义、国家主义、商业主义倾向一道,构成了日本当代“倭寇文学”中的另一种形态。

对于“倭寇”在东亚海域的活动,日本“倭寇文学”(描写倭寇的文学)中都多有描写,这些描写又因其作者切入的角度和对“倭寇”所持立场的不同,呈现出了不同的样态。其中日本当代小说家南条范夫(1908~)所著的《海贼商人》,则是从武装贸易的角度描写“倭寇”,并将其进行了审美化处理的代表之作。小说是从永禄十一年(1568)织田信长攻打近江箕作城之时,守城部将建部吉保之子脱逃海上这一历史记载为开端的。如作者南条范夫在小说后记中所说:“至于他们逃往海上之后的活动,历史就无有记载了。《海贼商人》便是对史料无载的部分所进行的推演。”小说主要写了建部吉保之子弥平太兄弟几经辗转逃往海上之后,弥平太先后加入“倭寇”与海贼队伍,在南海之上,在广州、吕宋以及日本之间进出往来,时而抢掠战斗,时而贸易交换,进行了一系列海上活动。后又在机缘巧合之下成为日本堺市纳屋助左卫门的养子,最终继承其名号,转而为商,成就了日本历史上一代豪商纳屋助左卫门的威名。

作者南条范夫作为一名小说家,曾因《灯台鬼》《古城物语》等小说在日本掀起阅读热潮并获得了直木奖,他写的剑豪小说、推理小说等也颇具影响力。而《海贼商人》作为以“倭寇”为题材的长篇时代小说,在昭和五十三年(1978)初版之后,因广受好评,又于昭和六十一年(1986)被纳入河出书房文库本。但该小说在中国尚无译介,导致中国相关的文学研究者和史学研究者未能将其纳入研究范围,这不管是对以倭寇海贼为题材的小说的文学研究,还是对16世纪东亚海域贸易交流的史学研究,都不能不说是一个缺憾。该论文便通过对《海贼商人》的原文细读,以文史互证和比较文学超文学、跨学科的方法,分析作者南条范夫在对主人公身份的数次转换、对其在东亚海域的进出活动的描写中所体现的倭寇观及贸易观,为我们了解日本当代作家乃至当今日本人对“倭寇”以及“倭寇”相关的武装贸易行为所持的观点提供了例证与参照。同时,也使我们得以从文学的角度具象地观照历史,思考历史。

一、围绕东亚海域贸易中心所展开的武装活动

小说《海贼商人》主要写的是近江国蒲生郡箕作城的守城将领建部吉保之子弥平太在遭遇突变,从武士流落为海贼商人,在海上的一系列贸易活动。小说在对主人公一行所进行的海上武装贸易的描写中,可谓跨幅巨大。从日本到中国再到菲律宾,从堺市到广州再到马尼拉,可以说当时东亚海域最为繁荣的几个贸易中心都被小说巧妙地串联了起来。事实上,在15-16世纪,亚洲已经形成了世界上最繁荣的贸易圈。沿亚洲大陆由北向南延伸的东海岸线附近海域,从北开始被鄂霍次克海、日本海、渤海、东海、南海、菲律宾海沟、西伯里斯海、苏禄海、马鲁古海、班达海等内海所包围,在这片海域中,人员的往来、货品的流通、文化的交流都极为活跃,成为了15—17世纪世界上最繁荣的贸易圈,其规模与繁荣程度甚至超过作为欧洲文明摇篮的地中海海域。

其中,日本最大的贸易都市堺市,从1469年到1615年之间一直作为东亚海域的一个贸易中心而极尽繁荣。以1550年为界,堺市的贸易可以分为前期和后期,前期以与明朝的朝贡贸易为主,据说只要船只平安返航,每一艘船就有相当于现在的20亿日元的利润。后期则主要依靠与南洋诸岛的葡萄牙人的贸易。通过贸易,堺市的商人积累了大量的财富,于是开始兴建豪宅,但由于商人住宅不许加盖金箔瓦,因此,许多人便把自己新建的住宅转化为寺院,而后与家人一同出家来维持这个寺院。这使得堺市商人的财产有相当大的一部分转化为寺院的庙产,而当时的堺市也成为寺院数量仅次于京都的城市,其中的大安寺据说就是《海贼商人》中的主人公吕宋助左卫门的旧宅。1549年,原本打算去往印度传教的弗兰西斯科·札彼埃尔(Francisco de Xa'vier)为了获取购买印度香辛料的白银来到日本,他甫到鹿儿岛,便感受到了堺市的繁荣,于是立即写信给身在印度果阿的神父,他说:“堺市居住着许多富裕的商人,堺市的金银比日本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多。如果在堺市设立葡萄牙的商馆,葡萄牙国王将会获得十分显著的物质利益。”他通过在日本倒卖从中国低价收购的生丝和丝绸而赚取十几倍的利润,而到了1557年葡萄牙强占澳门,将澳门作为中日贸易的基地之后,堺市更是成为耶稣会传教士、葡萄牙商人,乃至后来的西班牙、荷兰、英国及欧洲的主要商人在东亚海域的汇聚地。16世纪60年代访问日本的耶稣会士曾说“堺市犹如威尼斯”,便是说堺市是一个像威尼斯那样地方自治的城市,是亚洲的一个非常繁荣的国际贸易城市。堺市的商人通过与明朝及东南亚贸易积聚了大量财富,成为新兴市民,并将堺市建设成了一种连军阀也难以侵入的市民“共和国”。关于堺市的繁荣与自治,小说《海贼商人》中也写到了堺地多为富商居住,全国逃到此地的武将公卿,此地独立自治,和平安乐:“……作为外国贸易的中心地,堺住着当时日本最富有的人。天王寺屋、大黑屋、纳屋、万代屋、㭴木屋、红屋、宍喰屋、备中屋——无论哪一个都是大商家,他们是金融业者,更多的是兼营海运业和贸易业。他们选出了36人,称作“三十六人会合众”,来管理堺的政务。堺是米、丝、盐、纸的集散地,也是珍奇的南蛮商品的输入地。战国的武将们觉得,与其让这座町镇毁于战火,倒不如不时从富有的商人们那里获取一些军资和海外的珍奇商品,而且还可以利用这里发达的铁炮制造业。因此这座町镇聚集了从四面八方而来的没落的武将家族,贫穷的公卿,以及逃离了战火的茶人、画家、工匠等等。町镇三面设有壕沟,这是为了防止流浪的武士的入侵,有时甚至也可以击退一些武将的军势。”

然而,这样一个繁荣百余年、堪比威尼斯的地方自治城市,现在却完全不留昔日的繁盛印记,角山荣认为,堺市的财富除了建造寺院与捐赠给寺院之外,主要是用于茶道。如《海贼商人》所说的那样,在纷争不断的战国时期,地方自治、自成一统的堺市成为茶人们躲避战火的最好去处。茶室也就成了以下剋上、父子兄弟相残、彻底失序的乱世之中唯一的宁静之所。因此,大到茶室内外的布置摆设,小到茶碗茶勺等一应用具,都是无一不精的。据说当时一个茶碗的价格甚至超过耶稣会日本支部的全年预算额,这让堺市的传教士们一度十分讶异。而《海贼商人》中也写到了堺市的商人们举办茶会的盛况。可以说,堺市的繁荣,除了作为东亚贸易中心的作用之外,对茶及茶文化向欧洲的传播也起到了极大的推动作用。但是,茶道与修建寺院的花费绝不是堺市彻底沉寂下去的主要原因。事实上,堺市最初的繁荣与自治可以说跟威尼斯是如出一辙的,威尼斯也是由逃避战乱的难民迫于生计建起的商业城市,由于资源匮乏、土地贫瘠,“他们不得不到别的地方去寻找维持生活的途径,于是就驾着自己的船舶航行沿海各口岸,从而使这个城市成了全世界各种货物的集散地,城里到处都有来自各国的人”。“在意大利遭受蹂躏破坏的时候,这个地方的人却享受着安居乐业的生活,在不长的时期,他们的实力就大大增强,名声远播。”然而,堺市与威尼斯的根本不同在于,威尼斯作为一个孤悬于海的独立国家,它所建立的以商人为主体和基石的共和体制,是没有外力干预的,不仅周边国家对商业贸易活动采取的种种限制与打击措施对它无所撼动,就连罗马教会也无法干涉他们的商业活动,正如亨利·皮朗所说,威尼斯人“处理任何事务就像教会不存在似的”。同时,由于威尼斯是由和平移民组成的国家,它的历史也极为短暂,这使得威尼斯不存在根深蒂固的等级观念,他们“上至总督、下至平民百姓,都没有谁以从事商业为辱,相反,他们认为是体面的事”。而且,威尼斯政府的很多岗位都是向商人开放的,可以说在威尼斯,商人阶层前所未有地成为了国家的统治者。而堺市虽然三面环壕,具有一定的军事抵御能力,但它终究只是日本内部的一个市镇,因而并不具备威尼斯那样足以抵抗外力干预的政治环境。可以说堺市的繁荣与自治都是在严格的四民制之下实现的不涉及政治层面的商业自治。因此,即便堺市的商人获得再多的财富,他们依然处于“士农工商”之末,依然必须安守商人的“本份”。他们不可能象威尼斯的商人那样触及政治,甚至连修建加盖金箔瓦的住宅也不被允许。

其实,从《海贼商人》中我们也不难看出,堺市并没有如一些研究者所以为的那样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商人自治,而是一直受军阀牵制的。小说写道,自天正二年以来,织田信长为攻打本愿寺莲如上人的根据地石山城,开始驻扎堺市,自此,这里二分,一方屈服信长,一方支援石山城反抗信长。天正三年,织田信长派松井友闲为奉行来到堺市,小说以“堺的恶奉行”为题名,专门用了一整章的内容描写进驻堺市的奉行在此地欺男霸女,让商人们惧恨交加的恶行。可以说,堺市在商业贸易上的自治和暂时的安宁,很大程度上是通过为战国军阀们提供军需物资谋得的。如小说所写,堺市的存在,是因为“战国的武将们觉得,与其让这座町镇毁于战火,倒不如不时从富有的商人们那里获取一些军资和海外的珍奇商品,而且还可以利用这里发达的铁炮制造业”。小说写道,在天正十四年末,丰臣秀吉征伐九州岛津的过程中,堺町为二十万远征军提供粮食,为两万战马提供草料,而小说主人公弥平太即日本历史上著名豪商吕宋助左卫门所提供的粮食草料达总量的三成之多。除了经济上的需求之外,军阀们也可以毫不费力地对此地施加政治压迫:“秀吉从天正十一年起在大阪建城,同时,为了将经济力都集中在城下,他强制京都、伏见、天王寺、堺町的人部分移住城下。更有甚者,天文十四年,他掩埋了围在堺町三面的壕沟,将此地的军事防御力完全剥夺,使其退居到大阪补助港的地位。堺町的人切身体会到了这种政治的压迫,看着自己町镇的繁荣一天天被大阪夺去,焦虑极了。”可见,堺市面对军阀在经济上的予取予夺和在政治军事上的强制举措,几乎是没有还击之力的。

然而,面对政治上的威压和军阀混战的乱象,这一时期的日本商人包括堺市商人绝不仅仅是面对政治压迫的焦虑和抵触,想必更有一反日本商人不得越界政治的阶层固化,而变得可以凭借经济实力对政治施加影响的跃跃欲试。这一点在《海贼商人》中其实也有体现。南条范夫在小说中便写到了堺市商人直接参与抗击织田信长攻打石山之战的情节:织田信长在两次攻打石山失败后,决定先讨伐北陆,意图击灭加越两州的门徒,将石山孤立起来,然后从四面围困石山。天正四年,织田信长如愿攻下加越两州,而后封锁了通往石山的唯一一条通路——海上通路。一万三千士兵围攻石山,石山城中的门徒在知将铃木重幸的指挥下奋勇抗战,然而城内的兵粮一天天减少,他们将求救的密信送到了堺,堺町镇上,反信长派聚集在纳屋商议对策,他们决定让芸州大守毛利辉元运送兵粮支援。用三百余艘船装载着数万石兵粮,由百余艘兵船与三千余士兵护送,由饭田越中守义信率领,驶向了大阪。七月二十四日,船队到达播州室津,弥平太带着助左卫门的心腹八十几人,接引义信。二十五日傍晚,按照弥平太的计谋,纳屋派出一人驾着一艘小船靠近了织田方守卫的大阪川口,他自称自己是个商人,会在明晚戌时向他们提供室津最好的女人,以小船挑灯为标记,他们欣然应允。第二天晚上,数十艘挑着灯的小船靠近了川口,船帘下女人的衣服若隐若现,就在织田的士兵心痒难耐的时候,船上列出数百架铁炮,一时之间炮火轰隆。织田的士兵毫无准备,一时狼狈不堪。其他各个方位的驻军全部赶来支援,小船将织田方的军队引离川口,此时,三百余艘兵粮船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川口,弥平太乘船引路。闻听海上战斗的佐久间右卫门尉信胜率一千士兵赶来支援,然而遭到纳屋埋伏在秽多崎的堤下的铁炮的轰袭,他们只得撤退。毛利趁机将兵粮船驶进河的分口,北到淀川筋,南到芝崎的入江,而石山城中出来数百人接应,他们将粮食驮上马背,运入了城内。而弥平太则在兵粮船入河分口之后,又返回川口,斩下了固守住吉的信长部将沼野传内的人头。

在日本,像这样商人直接参与政治甚至军事的情形可以说少之又少。在等级森严的“士农工商”四民制之下,商人的身份是固化的,无法与士、农、工之间进行横向的转换与流通。中国虽然和日本一样也有“士农工商”的阶层划分,但是中国的商人在经商致富之后却可以购买土地、投资农业,甚至可以通过向国家捐纳钱物谋得官职,商家子弟也可以通过参加科考走上仕途,从而实现商人对政治的干预力。然而日本的商人历来对政治并无干预力,大约也唯有在各战国大名之间争霸不断的特殊历史时期,因为经济力量以及由经济力量所决定的军事力量成为军阀争霸的资本,商人的社会地位与价值才因其经济实力得以凸显。他们“以自己的商业活动和经济实力对政治施加某种影响,从而确立商人自己的社会地位和体现独立于武士阶级的价值和精神。”因此,战国时期虽则是日本历史上空前混乱、征战不休的时代,却也是日本商人通过经济实力确立自己的社会地位与价值,从而让他们倍感缅怀的时代。

除了日本的堺市之外,马尼拉也是这一时期东亚海域重要的贸易港口之一,而在《海贼商人》中,马尼拉也占有构架小说情节的重要地位,小说对马尼拉的描写,也可以反证马尼拉在东亚海域贸易中的繁荣以及和中日两国之间的密切联系。

在《海贼商人》的描写中我们可以看出,这一时期的中国商人,包括盘踞在中国沿海地区的“倭寇”,他们所谓的出海与海外贸易,很大程度上都是去往吕宋,具体来说是马尼拉。小说主人公弥平太起初是作为中国沿海海贼集团中的一员去往吕宋的,他们作为海贼,当然主要是为了抢掠马尼拉,但事实上在小说中不难看出,他们的海贼船上也装载了一定数量可供贸易的商品。可见即便是纯粹的海贼,在去往吕宋的时候也是有商贸往来的。而对于弥平太跟随海贼队伍攻打吕宋一事,小说家的设置是弥平太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寻找被卖往吕宋的兄弟弥平次,这也是小说家为主人公作为倭寇与海贼进击吕宋所设置的相对合理的解释。在中国和菲律宾之间,除了货物的往来之外,还有奴隶的交易,这一点我们在小说中也可以发现。小说主人公弥平太与兄弟弥平次在广州被冲散之后,弥平次便是被去往吕宋的中国商人卖到了吕宋。安东尼奥·博卡罗在说到马尼拉与中国的贸易时便提到了奴隶贸易的问题,他指出,在长途的航运中,奴隶贩运一般很少获利,但马尼拉的奴隶贸易却可获大利。

此外,小说写到了一个细节,在进驻马尼拉的西班牙官员与居留在马尼拉的日本人进行交涉的时候,双方是使用中国话交流的,由此我们足可见出这一时期中国商船与商人进出马尼拉的频率之高以及对马尼拉的影响之深。

事实上,关于马尼拉,我们知道,在1565年,西班牙殖民者为了维护其在菲律宾及拉丁美洲的殖民统治,开辟了从菲律宾马尼拉至墨西哥阿卡普尔科的大帆船贸易航线,把墨西哥银元载运到马尼拉换取中国的生丝和丝织品,使马尼拉成为当时东亚海域重要的港口之一。在大航海时代伊比利亚人的海外扩张中,西班牙国王多次派出船队进入远东,1521 年麦哲伦船队首次到达菲律宾,1564西班牙冒险家黎牙实比(Miguel Lopez de Legaspi) 率部下远征菲律宾,1569 年被任命菲律宾总督,1571年攻占马尼拉,将其作为殖民地的首府,由此开始了西班牙人在菲律宾群岛的殖民统治。

中国与菲律宾之间的联系可以说由来已久,而这种联系便很大程度上表现为商贸往来,如陈台民在《中菲关系与菲律宾华侨》中所说:“整部的菲律宾的对外贸易史,自从菲律宾稍为可由文字记载稽考的时候开始,在一个极长的期间中,实际上是一部中菲贸易史。”的确,早在1521年麦哲伦船队到达菲律宾时,据说他们就已听闻每年大约有6到8艘中国的商船到达吕宋。中国有记载的中菲贸易,是在 “隆庆开放”之后,隆庆元年(1567年),持续了约二百年的海禁政策被打破,福建漳州月港开港,而开港之后中国的主要海外贸易地点便是菲律宾。而且,菲律宾的西班牙殖民统治者起初对于中国的商船与商人也是持欢迎态度的。1570年5月黎牙实比船队远征吕宋的途中,与两艘中国商船发生了冲突,但最终西班牙人还是释放了中国商人,并给他们船只物品将他们遣送回国。西班牙人这样做,除了不想在攻打菲律宾的过程中节外生枝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为了中国与菲律宾之间的通商往来可以延续。而在西班牙人占领马尼拉之后,他们发现当地无论是物产、手工业品还是社会经济的发展程度都比较低下,难以维持殖民当局开支,而且当地民众的日用消费品很大一部分都是来自中国。因此,为了进一步吸引中国商人,西班牙殖民政府对中国商人采取了一些保护与优待的措施。事实上,从月港出港的中国商船也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去往菲律宾。据《明神宗实录》记载,万历十七年(1589年),明朝对于从月港出海、分别去往东洋和西洋的船只数量有明确规定,即东洋44艘,西洋44艘,共88艘。后为满足海商的需要,又增加到110艘。但是,因为到西洋各地的航路遥远,“商船去者绝少,即给领该澳文引者,或贪路近利多,阴贩吕宋。”可见当时大量的商船都是去往菲律宾进行贸易的。明代泉州籍的内阁大学士李廷机说:“而所通乃吕宋诸番,每以贱恶什物贸易其银钱,满载而归,往往致富,而又有以彼为乐土而久留。”由此可以看出,明朝末年中国与马尼拉之间的贸易已经非常频繁,而且成为当时南海上贸易利润最高的一条航线,居留于马尼拉的中国人也不在少数。

中国的丝绸等商品从月港出发经由马尼拉运往欧洲美洲,同时,美洲乃至从美洲运往欧洲的白银也辗转经由马尼拉输入中国,据万明的研究可知,从1571年马尼拉大帆船贸易兴起到1644年明朝灭亡,通过马尼拉一线输入中国的白银总计约7620吨。贡德·弗兰克也认为至少有一半甚至更多的美洲白银流入了中国。葡萄牙学者马加良斯·戈迪尼奥则将中国形容为“吸泵”,以此说明中国对全球白银的吸纳。可以说,马尼拉帆船贸易成为连接中国与美洲乃至欧洲市场的途径,也确立了明代中国参与的世界贸易网络与世界经济体系的初步形成。

至于日本与马尼拉之间的贸易,却并不能一概而论。在1590年代之前,日本与马尼拉之间是存在贸易往来的,这一时期,日本商船可前往马尼拉进行贸易,他们在马尼拉也享有与中国人印度人同等的待遇,他们将菲律宾所需的面粉、咸鱼等食物以及手工艺品乃至刀剑、盔甲等武器运往马尼拉,再将当地乃至中国、西班牙等地运往马尼拉的各色商品载运回日本。这样的贸易往来使得大量的日本船涌入马尼拉,而进驻马尼拉的西班牙人由于自己在墨西哥与秘鲁的大量银矿,事实上对日本白银的需求并不迫切,因此马尼拉当局对日本船只涌入的船只数量开始有了限制,如1599年马尼拉总督特洛(Tello)便将每年进入马尼拉的日本船限制在3艘以内。加之1580年西班牙与葡萄牙政府在联合之后,把日本划归到了葡萄牙的势力影响范围内,使得与日本之间的贸易基本由葡萄牙人所居留的澳门垄断。并且,丰臣秀吉在1591年时便放言要吞并菲律宾,后又处死了方济各会的修道士,导致菲律宾的殖民者西班牙与日本之间失去了政治上的互信。事实上,关于丰臣秀吉放言吞并菲律宾之事,在小说《海贼商人》中也是有相应描写的。小说写道,天正十九年九月十九日,丰臣秀吉命助左卫门作为使节随其所派遣的吕宋总督原田孙七郎一起去往吕宋,一行人带着丰臣秀吉的入贡要求书出发,同月二十四日,秀吉下令征伐大明。由于军力全部用来征伐大明,吕宋并不畏惧秀吉,因而并未答应纳贡,而助左卫门则被屡次派往吕宋,用以震慑吕宋。这一系列的原因,最终导致日本与马尼拉之间贸易关系的断绝。

而小说《海贼商人》所描写的,恰好便是日本与马尼拉之间由贸易的繁荣阶段转入僵滞阶段的过程中所发生的事情。小说最初提到日本与马尼拉的贸易往来,是堺市商人纳屋助左卫门在去往吕宋收取砂金和兽皮的时候救了逃出马尼拉的弥平太等人。此后弥平太还多次去往吕宋。根据小说的描写我们可以看出,当时进驻菲律宾的西班牙人对居留菲律宾群岛的日本人的态度可以说相当敌视,这跟历史上这一时期日本与菲律宾关系的僵化是相对应的。小说写道,当时的菲律宾有一处大约五百人的日本人聚居地,他们是在西班牙人进驻之前就住在那里的,几乎和本地居民没什么两样,但西班牙人依然对他们极尽打压。小说写到了一个西班牙派驻马尼拉的官员对日本聚居地的日本人所采取的迫降计策。驻守马尼拉的北部镇扶司令官卡利翁(kariyon)等人决定通过离间居留马尼拉的日本人之间的关系,并在日本人聚居地的上游建筑要塞并设置大炮,使他们完全降服于西班牙当局。首先双方派代表进行了对谈,在对谈中,卡利翁提出吕宋岛在1570年已被西班牙占领,是西班牙的要地,不允许外国人居留,让他们在一个月内离开吕宋岛,离开的人可获得一些黄金作为补偿,而后赠给他们一樽葡萄酒,让他们好好商议,就离开了。日本人纷纷意动,两天过去,卡利翁又告诉他们,所给的黄金数量和每人过去五年来的收入总量相同,日本人为了获得更多的补偿金,纷纷夸大自己的收入,低评别人的收入,彼此争论不休。卡利翁在此期间,假称去上游考察,在那里筑建要塞。一个月过去了,卡利翁带着五个日本人来到建好的要塞,让他们交出过去五年的收入表,日本人交出之后,他们却说,既然收入这么多,就不必给补偿金了,还要将所报收入中的一年的份额交作税金,并且留下了四个日本人作为人质。在西班牙人大炮与舰队的威压之下,等待日本人的,除了屈服,只有死。

通过小说《海贼商人》中的这一段描写,我们可以更加清晰地感受到这一时期西班牙驻守官对于日本人的排挤,他们对原本就居留在马尼拉的日本人尚且如此,对于在此时冒险进入到马尼拉的日本商人则更加严酷。小说写道,天正十年(1582)主人公弥平太为了寻找可能被卖到吕宋的兄弟,以中国贸易商太夫差的名号前往吕宋,他驾着十几艘满载腌猪肉、麦粉、铜、绵、刀剑等商品的船只到达吕宋,西班牙驻守官员听说他是中国人,对他极为欢迎有礼。但是在卡利翁与弥平太交谈的过程中,弥平太见到了四名日本人质,其中有一人恰好是弥平太还是武士时的护卫,他曾经弃弥平太与弥平次不顾,弥平太对他极其愤恨,但由于关系五百名日本人的性命,弥平太依然决定救出他们。这使得西班牙司令官卡利翁发觉了弥平太日本人的身份,于是迅速架起十数挺铁炮将他们包围起,弥平太愿意用船上的货物换取五百日本人,卡利翁与从军僧却不仅要财物,还要税金,商谈不下,弥平太用短剑控制了最近的从军僧,以他为人质,与部下一起退回到船上,与西班牙驻守军开炮对战。我们不难看出,驻守马尼拉的西班牙官员对于中国人和日本人的态度是截然不同的,同样一队商人,只因为他们是中国人便热情款待,而发现他们是日本人之后便对他们架起了铁炮,这样的描写与历史的事实的完全吻合的。

面对马尼拉的西班牙殖民者对日本人的态度,我们究其原因,首先可以将其归因于1580年西班牙与葡萄牙在政府层面上达成的将日本划归葡萄牙势力范围的协议,但是从本质上来说,中国商人从中国运到马尼拉的日常用品和手工艺品物美价廉,基本能够满足菲律宾当地的需求,同时,由于墨西哥和秘鲁出产银矿,因此日本盛产的白银对西班牙人并没有太大的吸引力,这使得他们从根本上失去了与日本进行商贸往来的动力,再加上日本政府尤其是丰臣秀吉意图吞并菲律宾的狂言以及他们对方济各会修道士的排挤,使得菲律宾与日本的商贸往来彻底断绝。而小说中关于菲律宾的西班牙殖民者对日本人架起铁炮,甚至进入马尼拉的日本商人会有生命危险这样的描写,也就是理所应当的了。

二、对倭寇及“海贼商人”的审美化描写及其立场与动机

如上所述,我们通过对《海贼商人》的深层分析,可以看出作者用小说的形式,在有意无意之间对近世日本的社会阶层与东亚海域的武装贸易中的许多实况与问题都有所呈现。在小说中,主人公弥平太的身份从最初的武士到倭寇,从倭寇到海贼,最终从海贼成为一代豪商,这数次身份改变的背后,所折射出的是在战乱频生的战国时代,日本传统的稳固社会秩序和社会阶层的断损和四民制主导之下的固有价值体系的崩塌。也正是在这种原有的阶层秩序和价值体系断损与崩塌的混乱之下,整个社会的价值观呈现出了向经济利益倾斜的倾向。正因如此,作家也用了相当的笔墨对主人公弥平太等人在东亚海域的武装贸易活动以及他们在武装贸易中进出往来的贸易中心进行了描写,包括日本的堺市、菲律宾的马尼拉,以及中国的广州等地。日本堺市在这一时期几乎形成了一个近似于威尼斯的商人自治“共和国”,从小说中不难看出,这里的商人在面对军阀在经济上的予取予夺、政治军事上的强制举措以及各军阀混战不休的乱象之时,除了焦虑和抵触之外,更有主动打破日本商人不得干涉政治的阶层固化,通过经济与武力确立自己的社会地位与价值,从而对政治施加影响的跃跃欲试。而小说中写到的另一个贸易中心马尼拉,作为西班牙的殖民地、中国与美洲乃至欧洲进行贸易往来的主要中转地,与日本的交往交流却在这一时期处于僵化状态,而小说则以文学的形式,从民间的走私贸易和海贼行为的角度,折射出了中国、日本、西班牙、菲律宾各国的官方与民间在这一特定的历史时期之内所表现出的国际关系、价值观念等方面的种种多重性与矛盾性。

事实上,除了像这样的深入剖析之外,作家南条范夫创作这部小说的明确意图,也值得我们关注。

通览整部小说,我们不难发现,主人公弥平太在海上的所有活动,都被作者南条范夫冠上了寻找和救出失散兄弟弥平次的名头。在小说情节展开之初,弥平太便与弥平次不幸走散了:弥平太所在的倭寇队伍首次袭击广州神电卫时,弥平太冲锋陷阵,弥平次因担心兄长而下船寻找,待弥平太带伤逃回船中时,倭寇船匆匆开船逃离,弥平太只能独自跳入海中潜回海岸寻找弥平次。自此,弥平太便踏上了寻找弥平次的艰辛之路,小说也随之展开了一桢桢波涛汹涌的海上冒险的画卷。弥平太为了找到弟弟,闯入神电卫,并设法留在了明军之中,做了守备军。在军中多方打探,知道弟弟被买给了前往吕宋的商人,于是夺船出逃,漂到海南岛后,加入雷州半岛有名的大海贼李马鸿的海贼队伍,并多次随海贼队伍前往南海进行劫掠,在这期间,他一直在寻找能够去往吕宋寻找兄弟的机会。在他加入海贼集团的第二年,李马鸿从捕获的商船那里得到了关于马尼拉的守备的详细情报,于是决定袭击吕宋。在海贼队伍攻打马尼拉的时候,弥平太奋力对战,混入敌方队伍,潜入马尼拉城内,遍寻兄弟弥平次无果,只得架小船出逃,漂泊海上之时被堺市有名的商人纳屋助左卫门所救,并跟随助左卫门回到了日本堺市,打算在此等待机会出海寻找弥平次。在此期间,弥平太还曾在织田信长围攻石山之时设计帮助石山引入军粮船,并斩杀了信长的部将沼野传内。他也因此被追杀,于是只得再次逃往海上,加入海贼队伍。他用五年的时间,成长为海上极具影响力的首领,亦贼亦商,活动范围遍及雷州半岛、安南、交趾、柬埔寨一带。同时,他也在整个南海搜寻弥平次的下落而不得,觉得弥平次有还可能在吕宋岛,于是决定再次前往吕宋。这一次,弥平太以广州贸易商太夫差的身份满载货物进入吕宋,却被驻守马尼拉的西班牙官员看出了端倪,双方开战,弥平太重伤之际,被李马鸿之女季兰救至柬埔寨,并在此偶遇了弥平次的妻儿,得知弥平次去了暹罗。于是弥平太再次踏上了去往暹罗的船,却不巧碰上了西班牙人装载有奴隶的大船,两船对战,弥平太因船小人少处于劣势,于是伺机跳上西班牙人的船,放出船底的奴隶一同对抗西班牙人,终于险胜。同时,弥平太还在奴隶中发现了兄弟弥平次,随之便带弥平次一家回到了日本。至此,主人公弥平太在海上的种种活动,包括贸易、掠夺以及冒险也都基本告终。这也是许多冒险小说惯用的套路,即为了寻找某个人或某样东西,主人公不惜历经千难万险,战胜途中的所有敌人,克服路上的种种阻拦,最终达成目标。对于那些路遇的敌人和阻拦,一开始便被作家先入为主地,在阅读过程中也会自然而然地随主人公一起生出同仇敌忾的愤慨。

事实上,在《海贼商人》中,主人公弥平太等人的海上活动主要还是通过拦截过往商船、攻打守备弛懈的城池等来夺取财物的,当然他们也会进行一些货物的交换,但也是以配备有武器装备为前提的,所以说他们的身份,与“商人”相比,是更偏向于“海贼”的。他们叱咤东亚海域,在中国的广州、海南,在日本的堺市,在菲律宾的马尼拉,在越南、柬埔寨走私掠夺。即便是在海洋法则和国际法规还未曾确立的十六世纪,走私掠夺对于被掠夺的国家和地区来说也是不合道义的。但是对于主人公一行的这种种武力行动,作者南条范夫却巧妙地为其冠上了搜救失散兄弟的名头,一切便显得顺理成章了。读者也由此忽略了对武装贸易乃至武装劫掠的价值判断以及对被劫掠者的同情,而是将目光投注于弥平太兄弟情深之下复仇的快意,由是,作家便在很大程度上以个人感情的凸显掩没了读者对国际道义的判断。其实,小说中作家着力彰显主人公弥平太重情重义的痕迹处处可见。例如小说写道,弥平太自幼与母舅三好日向守家的小姐津世订下婚约,后来虽然入海为寇,明知无法与其结合,却仍信守誓约。后来几经辗转,二人生死两不知,津世被迫嫁于仇人并生下一女,弥平太得知后前往搭救,津世在混战之中被丈夫枪杀,临终将女儿托付给了弥平太。弥平太在津世死后才与恋慕他已久的季兰结合。他们振兴纳屋,抚育津世之女,为其选定佳婿,并将纳屋交给了二人经营。可谓情深意重,令人感佩。可见,虽然从义理上来说,国际道义要高于民族利益,民族利益则更高于个人感情,但事实上,最能在引发人内心共鸣的,却依然是每一个普通人都能够有深切体会的个人的情感。想必,这也是作者南条范夫将主人公弥平太在海上的所有武力活动都冠之以手足之情的主要原因。这也是作家为弥平太等人在东亚海域尤其是在中国东南沿海及菲律宾之间的武装贸易乃至武力掠夺寻到的一个看似正当的、道德的理由。

也有学者以当代的眼光,从世界经济贸易的角度出发,对当时的海贼行为予以了肯定,认为他们的武装贸易与掠夺行为客观上推动了区域经济的交流与发展。但是,我们若是置身历史现场,处在被掠夺的地位,生命与财产时时受到威胁,所得出的结论便全然不同了。而且,对于历史事件,若我们当真可以以今人的视角和价值观去评判历史并介入历史小说,那么对于法律意识完备的当代人来说,不管是在海上拦截商船还是对他国沿海的侵犯,岂不都是有违海洋法则和国际法规的行为。但是,我们在阅读《海贼商人》之时,直觉上对弥平太等人的所作所为却并没有任何恶感,反而为他们在每一场争战之中能否安全与获胜而悬心。这便是作者南条范夫的高妙之处。作为一个当代人,他深知当代人在严守律法和规则的生活中、在一丝不苟和疲于奔命的工作之下的内心热望,那种人性深处对于天高海阔的浪迹生涯、对于波澜壮阔的海上冒险、甚至于对拼杀和流血的渴望,是当代人在都市生活中最难以企及也最为向往的。因此,南条范夫用小说的形式将读者带入了这样一个无规则、无约束的历史场域,正如作家在小说后记的结尾所说:“但愿此书能让这个时代的日本人天马行空地驰骋对海上壮阔生活的想象,能够在古老的梦幻世界中遨游。”这里武力至上、利益至上,归根到底生存至上,它将譬如规则、秩序等等的文明社会的印记打落,试图唤起读者最原始的内心渴求。可见,作者南条范夫面对十六世纪末期横行东亚海域的海贼行为,并未像以往的倭寇文学乃至史学研究者对于倭寇史的研究那样,或从国家主义立场出发将其看作是日本民族雄飞海外的壮举,或从贸易交流的角度出发将其看作促进东亚经济交流的伟业,《海贼商人》实际上是在尽可能地摒除这些国际关系的、经济贸易的、民族国家的,等等,种种正误价值判断,而是想要纯粹地将弥平太等人的倭寇及海贼行动当成一种审美行为进行描写,以此来迎合生活在当代秩序社会之中的读者内心对自由而又冒险的海上生活的渴望,从而完成审美的共鸣。

此外,在《海贼商人》中,我们其实从字里行间依然能够或多或少查知作者南条范夫对所谓的“大倭寇”时代的缅怀与对小说所写的1570年代倭寇衰败情状的惋惜。在小说主人公弥平太最初加入的倭寇集团中,有一位叫做助次郎的人,他曾经参加过倭寇肆虐时期即1550年前后由汪直所率领的倭寇队伍。他喜欢向人展示他全身遍布的伤痕,以此作为勋章来证明他在寇掠活动中的英勇,他经常在船上跟众人炫耀当年在汪直的带领下入寇浙江沿海地区的战绩。而对于让众人惊叹的五百石(70吨)以上的大船,他表现出了见过大世面之后的不屑,他当时所参加的倭寇队伍多达一万三千人,有两百艘船,大将汪直与平户的门太郎所乘的船有一百二十步之广,可乘一千五百人,船上可以建城,甲板上可以三匹马并行。回忆这些的助次郎显得无比怀念,而听他讲述这些的倭寇则表现得无限憧憬,作者南条范夫也不无遗憾地写道:“明国的防守已经极为完备,单只浙江沿岸的五十九城,仿佛沿着海岸建起了万里长城,十分难以靠近。” 同时,“从天文到永禄以来,八幡不复凌厉之势,而是变得像现在这样不再强盛。”而正是因为所谓的“大倭寇”时代已经过去,“倭寇”对中国沿海地区包括他们认为防卫松弛的广州等地的寇掠行为也变得举步维艰。

在《海贼商人》中,作者南条范夫似乎是有意无意地虚化了倭寇以及海贼的劫掠对象,他们只是倭寇与海贼成就其“海上壮阔生活”与财富积累的途径,而完全忽略了他们的感受,看似是完全站在自民族立场上的一种书写。虽然作者描写到的在东亚海域的贸易行为本身就具备了超越国界的特点,但作者所描写的利益获取走向是单边的,而不是共赢的。这本身就不符合经济所具备的世界性的特点。他的自民族意识是潜在的,正是这种潜在的意识,让他忽略掉了被寇掠者的观感。

南条范夫《海贼商人》描绘了一幅东亚海域不同国家之间的宏大的海上往来图卷,而对于各民族各国家的交往交涉,王向远教授在《一带一路与中国的东方学》一文中为其划定出了五种模式:一是战争模式,二是传教模式,三是探险模式,四是朝贡模式,五是经贸模式。他指出,中国历朝历代与周边各民族之间的交往交流,与欧洲人的宗教战争、奴隶贸易以及以探险传教为名的殖民入侵不同,“无论是官方的,还是民间的,总体上总是以物质产品为载体,和平地交换交流,因为是和平的交换交流,因而是“文”而不是“武”,“物”的交换也包含着文化的交流,可以把这一点概括为“以物载文”。”的确,不管是“丝绸之路”、朝贡贸易,还是“隆庆开放”之后的海外贸易,其共同特征都是基于各自的需求基础之上的物质交换与交流。即便是在中国占据绝对主导地位的朝贡体制之中,中国作为宗主国所秉持的也是“怀柔远人”、“厚往薄来”的原则。而到了“隆庆开放”之后,中国的物品通过福建月港运往菲律宾,极大地满足了当地民众的日常消费。在这个过程中,中国一贯地采取和平的方式进行商品交换与贸易往来,而没有任何领土侵占或意识形态输出的意图,因此,这一时期驻守菲律宾的西班牙殖民政府对中国商人采取了一系列保护与优待的措施。

然而,日本则大为不同,除了倭寇在东亚海域的劫掠行径之外,日本政府层面在与其他国家的关系中也显示出了一种向外扩张的勃勃野心。尤其是在丰臣秀吉统一日本的过程中,其统治的欲望和侵略的野心更是被进一步激发,他梦想以武力征服琉球、吞并菲律宾,乃至占领朝鲜、进驻中国,从而建立起一个独霸东亚的大帝国,成为东亚的最高统治者。而且他也的确将这一野心付诸了实践,他挥军踏入朝鲜,甚至已经将攻打明朝列入了计划。丰臣秀吉的海外征伐,可以称得上是日本“海外雄飞”与“大东亚共荣圈”构想的先导。这无异是自绝于东亚各国。关于这一点,我们通过《海贼商人》中菲律宾对明朝和日本所持的不同态度,其实也是能够有所了解的。小说写道,天正十年(1582)主人公弥平太为了寻找可能被卖到吕宋的兄弟,以中国贸易商太夫差的名号前往吕宋,他驾着十几艘满载腌猪肉、麦粉、铜、绵、刀剑等商品的船只到达吕宋,西班牙驻守官员听说他是中国人,对他极为欢迎有礼。但是在交谈的过程中,西班牙司令官发觉了弥平太日本人的身份,于是迅速架起十数挺铁炮将他们包围了起来,最终以一场恶战告终。我们不难看出,驻守马尼拉的西班牙官员对于中国人和日本人的态度是截然不同的,同样一队商人,只因为他们是中国人便热情款待,而发现他们是日本人之后便对他们架起了铁炮,这样的举措,除了中国商品的吸引力对菲律宾来说远远大过日本之外,想必更有日本政府的对菲政策与态度以及日本海贼在东亚海域的劫掠行径所导致的排异和反击。

而《海贼商人》中这种自民族意识和对于他民族利益在自我行为中的损失与损害,对于作者南条范夫来说,也许是无意识之间表现出的。但这种无意识的流露却更能说明日本民族对于武力的推崇,以及对将武力进行审美化描写的武士文学传统的承继,这种文学传统发展至今,当代的历史小说家又为其添加了资本主义的商业要素,于是呈现出了小说中以武力掠夺为主要方式,以经济利益为最终目的的一系列恣肆于海上的海贼活动。他们冲击固有阶层的限制、不受法律法规的约束、劫掠可以劫掠的以供生活、避开必须避开的以保性命,同时又有手足情深的名义为他们消去所有的道德负担,这种快意海上的小说对于奔忙于都市的秩序生活之中的当代人来说,无疑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这也与日本当代思想家柄谷行人所提出的“民族的美学”的概念相呼应。柄谷行人在对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与《判断力批判》进行创造性解读的基础上,从康德所提出的道德(理性)的“感性化”或“美学化”这一问题出发,将“民族的美学”界定为民族共同体的共同情感与想象,指的是全体国民通过共同审美趣味的结成,从而形成民族的共同的价值观与认同。《海贼商人》便通过对倭寇的武装贸易以及海上寇掠的审美化描写,以引发了当代读者深刻的审美认同与审美共鸣,这种通过审美认同而达成民族认同的“民族的美学”,也影响着当代日本人对倭寇乃至对中日关系史的认识。因此,挖掘小说中所反映到的那些深层的历史经济动因和民族文化心理,并将其呈现出来,是我们作为文学研究者的职责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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