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①
——鲁国尧先生“衰年变法”学理探赜

2019-11-13 22:35李子君
华夏文化论坛 2019年1期
关键词:变法语言学学术

李子君 刘 畅

【内容提要】荀子云:“君子之学如蜕,幡然迁之。”稽之往史,晚年变法求新者代不乏人,犹以艺术领域为最。著名语言学家鲁国尧先生,是中国语言学界倡导“衰年变法”的第一人。笔者依托鲁先生晚年精心结构的力作《鲁国尧语言学文集——衰年变法丛稿》,从寻绎南画理法嬗变入手,融会中国传统画论、诗论、书论、文论思想的精髓,通过实现与哲学、文学和艺术的会通,探赜、聿昭“衰年变法”所蕴之深邃学理和哲理内涵。适度融合古朴语体,是笔者刻意追求的文体风格。

金宣宗兴定元年(1217年),元好问(号遗山)撰《论诗三十首》,历评汉魏讫宋之诗人及流派,立论精当,针砭时弊,影响所及,非一代也。遗山另有《论诗三首》,其三云:

晕碧裁红点缀匀,一回拈出一回新。

鸳鸯绣了从教看,莫把金针度与人。

末句“鸳鸯绣了从教看,莫把金针度与人。”后人多反其意用之,或化用为“鸳鸯绣取凭君看,要把金针度与人。”以喻“大匠诲人必以规矩,学者亦必以规矩”之学术境界。

当下中国,硕士、博士导师如过江之鲫,几遍天下,人人操觚,家家著述,论文、专著年产量当以万计。或问“何谓导师?”曰:“导师者,诲人以治学门径、撰著法则也。”又问:“能以金针度人者几许?”曰:“以金针度人者,鲜矣哉!鲁国尧先生精邃专壹之学,醰粹默沈之养,足以通微畅古。所著《鲁国尧语言学文集——衰年变法丛稿》(以下简称《丛稿》,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乃先生晚年于钱塘江畔精心结构之力作。君不闻‘大凡学有宗旨,是其人之得力处,亦是学者之入门处'乎?《丛稿》以风节励后学,以实学树楷模,诚诲人治学门径、撰著法则之金针也。谓予不信,请为君言之!”

曹子建有言:“盖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论其淑媛;有龙泉之利,乃可以议其断割。”质赋颛愚如我,学惭俗陋,对《丛稿》所收论著,何敢畅隐抉微,疏其指归。然刘彦和云:“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余虽驽骀,日诵夜思,扣槃扪钥,反复推详,既入宝山,岂容空回?

窃意《丛稿》要以“变法”为宗。尝鼎一脔,其旨可知,故不揆庸菲,仅依《丛稿》,探赜、聿昭鲁先生“衰年变法”所蕴之深邃学理。国有上庠,邦多贤达, 绎、揭橥鲁先生学术思想之弘旨及《丛稿》之学术价值,仰赖高明贤哲!

清代南画“六大家”之一的恽格(字南田)曾这样描写杭州自然之景给他带来的艺术灵感,“湖中半是芙蕖,人于绿云红香中往来,时天宇无纤埃,月光湛然,金波与绿水相涵,恍若一片碧玉琉璃世界,身御泠风,行天水间,即拍洪崖,游汗漫,未足方其快也。”他说自己作画时,如沐浴在“西湖香雾中”。良辰美景壮思飞,难怪恽南田能取得那么高的艺术成就。

鲁先生晚年受聘钱塘江滨,卜居西子湖畔。挣脱了高校量化评估的羁绊,能有更多的时间、精力对当前的学风、世风集中思考,“西湖香雾”益助其神思,“游心骋目,循志依趣,读书作文,故有所得,而且匪鲜。”

“衰年变法”虽系鲁先生自谦之词,却备具充分的学理,亦体现出深刻的哲理内涵。

鲁先生追慕近代画坛巨擘齐白石、黄宾虹两前贤,提出“衰年变法”。余至愚极陋,亦“寿陵余子,学步邯郸”,请容我先以南画理法嬗变为例“破题”。

在不同时代南画大师的笔底,笔法、墨法异彩纷呈。董源、巨然的水晕法、“二米”米芾、米友仁的墨戏法、赵孟頫的以书为画、元代四家黄公望、王蒙、倪瓒、吴镇的转折笔和积墨法、董其昌的破墨积墨兼施法、王原祁的干笔皴擦淡墨染晕法、恽格的灵秀笔法和清润墨法、石涛的干笔湿染法等等。众多的笔法、墨法虽然百家争鸣,但都遵循“师法舍短”的内在理路。

晚明以董其昌为首的松江派战胜了吴门派,独执画坛牛耳近三百年,就是因为松江派诸人能把“董、巨的水墨法灌输到元四家的画法中,使子久等人‘无韵'的毛病除去,……呈现出一种异样苍茫秀润的气韵。”

但松江派用笔近于纤弱甜媚、用墨偏于暗淡欠浑厚。清代“四王”(王原祁、王时敏、王鉴、王翚)中,王原祁成就最高,就因其善于“变法”,以元黄公望笔法纠补松江派之失,起到了振衰救弊的作用。

“四王”画学思想延续“师古”思潮,主观程序因素增强,与客观自然处于相悖境地,艺术范围日见狭窄,审美触觉日益迟钝。为“法”所役,导致了艺术生命的枯萎。于是,一种新的画体应运而生,最具代表性的画家便是石涛。

石涛独创的理念是“我自用我法”,反对一味“师古”。他的画没有传统画体的渊沉宁静,而以狂涛怒卷为特色。石涛不强调物象造型的客观性,倾心于以神写形过程中不断升华自我的艺术表现力,通过彰显想象力、感受力和生命的穿透力,提升人的境界,培育生命的灵觉。

明代李日华评马远《水图》云:“凡状物者,得其形者,不若得其势;得其势者,不若得其韵;得其韵者,不若得其性。”“得形”“得势”“得韵”“得性”是中国传统绘画创作的四种艺术境界。

画家追求的“得韵”“得性”,是通过绘画艺术的意境来实现的,画作实际上是画家思想感情、思辨观念的一种图解。陈衡恪论南画,认为其最重要的特征“是性灵者也,思想者也,活动者也。”强调的就是艺术的精神、气质或内在智慧、思想的重要性。可思可感,给人以生命的启发,是南画区别于一般绘画的根本特性。

苏轼有诗道:“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画家追寻超越形似的真实,就是在追求对生命的感悟。这种感悟一旦形成,即遁入“无相法门”,大彻大悟,艺术的表现力就会产生质的飞跃。

“一代大师必须上承前代之余续,下开一世之新风,踵事增华,独辟蹊径。”笔者之所以不厌其烦地用一定篇幅概述南画理法的嬗变,以此为例“破题”,其要旨不在脞述南画的理法变化、审美风格和情致韵味,核心命意是为了从传统画论的角度来思考齐、黄两位大师为何要在晚年“变法”,进而为深入探赜鲁先生“衰年变法”之源提供学理铺垫。

荀子云:“君子之学如蜕,幡然迁之。”稽之往史,“晚年变法”求新者代不乏人,犹以艺术领域(包括文学)为最,近代画坛则以齐白石最擅盛誉。

白石老人一生极富创造精神和锐意进取的魄力,画法一直处于探索、变化之中。66岁题画《虾》云:“余之画虾已经数变,初只略似,一变毕真,再变色分深淡,此三变也。”为友人作画记云:“作画数十年,未称己意。从此决定大变,不欲人知,即饿死京华,公等勿怜,乃余或可自问快心事也。”变什么?就是“扫除凡格”,追求“得韵”“得性”的更高境界。

白石老人在学习徐渭、朱耷、石涛等的基础上,吸收近代赵之谦、吴昌硕的长处自立门户,主张“作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太似为媚俗,不似为欺世。”将中国传统画论“形”“神”思想作了深刻的总结和概括。他“变法”后的画风,既师造化又师古人,达到民间艺术与传统艺术的统一,写生与写意的统一,工笔与意笔的统一,雅俗共赏的审美取向和刚健清新的独特品格跃然纸上,开创出南画领域前所未有的新境界。难怪林纾见到他的画作会惊呼:“南吴北齐,可以媲美!”

程子云:“不学,便老而衰。”学无止境,人应该活到老,学到老。不能重复既往的习得、经验和识见,而要勇于否定“故我”、突破“故我”,使自己的体认乃至思想产生质的飞跃,实现自我超越,自我创新。否则,纵使还不断有量的增加,也不过是“故我”的重复与翻版,倚老卖老,终难再被世人所接受。白石老人深谙此理,88岁《题画》云:“今年又添一岁,八十八矣,其画笔已稍去旧样否?”

然而,否定“故我”、突破“故我”,谈何容易!“养其根而竢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超越“故我”,固然需要有深厚的学识积累,但更需具有过人的胆识与气魄。白石老人为“扫除凡格”,“十载关门始变更”,从而奠定了自己在近代中国画坛的历史性地位,为后人树立了楷模,其精神将永远垂范后世。

“衰年变法”很易使人想到一个“老”字。愚意此“老”非指年龄,而是指艺术、学养所臻之“老境”。

人怕老,中国艺术却偏好老。中国书法理论提倡“生、拙、老、辣”。“生”与“老”既对立又统一,学书法之初,技法不熟,重视法度,追求平正,属于“生”。等技法纯熟了,致力于追求奇绝的变化,本质上还属于“生”。及至由追求奇绝转向追求多种书体的会通,这才臻于淳朴古拙、从容自由的“老”之佳境。会通之际,作者独特艺术个性和创造性却又以“生”的面貌展现在世人面前,令人顿生耳目一新的愉悦感。

中国艺术最厌恶熟,恶熟就会流俗,流俗就有谄媚之态。孙过庭《书谱》云:“若思通楷则,少不如老;学成规矩,老不如少。思则老而逾妙,学乃少而可勉。勉之不已,抑有三时:时有一变,极其分矣。至如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初谓未及,中则过之,后乃通会。通会之际,人书俱老。”“人书俱老”是中国书法追求的最高境界,其间的道理与董其昌所谓的“画须熟后生”同出一辙。

唐吉州青原惟信禅师总结自己禅悟的体会,云:“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这便是禅家著名的“禅悟三境界”。禅悟的初级阶段,物我分离,是观者和对象的关系,处于我执、物执状态,物我之间横亘着一条理性屏障,充斥着冲突与对立。“山是山”“水是水”,人以凝滞之心观流动之物,人所观外物乃是知识再现出的图像。禅悟的最高境界,我不是观者之我,而是本然真我,物亦不是所观之物,而是自在圆足世界。此时理性消失,拟议全无,我达到了大彻大悟之境,物亦“山只是山”“水只是水”。

青原惟信禅师这两个“只是”用得真妙!最高境界的“山水”与初级阶段的“山水”有着本质的区别,不是简单的回归、重复。“只是”真切地状出了主宾不存,二元散去,物我一律,返璞归真的彻悟之境。

“衰年变法”所蕴含的就是这种深邃的哲学意蕴。

“一性圆通一切性,一法遍含一切法。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鲁先生对齐、黄两位大师的“变法”精神,精研覃思,得其神会。

鲁先生说:“当时读到这‘衰年变法'四字,我很震动。‘变法'就要决破罗网,首先是决破自己的罗网。我观察自己,还有我的一些朋友,作研究的时间长了,慢慢就有了自己熟悉的研究范围和研究方法,甚至于文章的语言风格、行文模式也有了‘套路'。这是好事,但是也未必是好事,因为形成了框住自己的罗网了,那就止步不前了。虽然可以继续生产出一些论文,甚至书,但是,没有质的突破而只是数量的增长,那事实上就是止步不前。这个时候谁能决破罗网,谁的学问就能够更上一层楼;如果不能突破罗网,那他的学术前途就不会很理想了。”于是,发誓要“踏着前辈的足印”,在语言学界率先“走‘衰年变法'之路!”

《丛稿》所收鲁先生“变法”论著,举其荦荦乎大者,如《七八十年前陈寅恪的“老话”和当今中国语言学人的“新话”》《一个语言学人的“观战”与“臆说”——关于中国人类学家对基于分子生物的“出自非洲说”的诘难》《语言学与美学的会通:读木华〈海赋〉》《语言学和接受学》《愚鲁卢学思脞录:“智者高本汉”,接受学与“高本汉接受史”……》《中古汉语研究与“决破罗网”》《论“历史文献考证法”与“历史比较法”的结合——兼议汉语研究中的“犬马鬼魅法则”》《中国音韵学的切韵图与西洋音系学(Phonology)的“最小析异对”(minimal pair)》《读议郝尔格·裴特生〈十九世纪欧洲语言学史〉》《语言研究“问思”录》等,皆极富学术活性的“五星级”宏论。至若所收“读后感”或“序言”中,亦胜意迭出,亦复可观。内容涵盖了学术思想、学术主张、治学方向、治学领域、治学方法和撰着法则等多个方面,研究涉及语言学、古人类学、哲学、美学、思想史、接受学、史学、文学、文献学和西洋比较法等多个学科,其恢宏淋漓的学术气象,诚如古人所言:“自古合天下为一者,必以拨乱之志为主。志之所向,可以排山岳,倒江海,开金石,一念之烈,无能御之者。”

中国传统学术向现代学术的转变,学术理念上的重要区别:传统学术重通人之学,现代学术重专家之学。“现代学科分类导致的结果是:他们研究的‘中国思想史',是‘在中国的思想史',而不是‘中国的思想史',‘中国古代文学史'是‘在中国的古代文学史',而不是‘中国的古代文学史'。”

陈文新所谓“在中国”,是根据西方的学科理念和学术发展路径来确立论述的标准,并用这种标准来裁剪中国传统学术,筛选符合这种标准的材料,研究的目的是为了与西方接轨。所谓“中国的”,即从中国传统学术的实际状况出发,确立论述标准,梳理发展线索,选择相关史料,研究的目的是为了尽可能地接近经典,接近中国学术的本来面目。

在现代学科体制下,中国传统学术研究中这种“在中国”研究一直居于主导地位,而“中国的”研究则隐而不彰,或处于边缘地带。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但“他山之石”未必就是百验白灵的“五灵”神器。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语言学界曾一度掀起过“索绪尔热”,布龙菲尔德(Leonard Bloomfild)却批评说:“(索绪尔)的语音学是从法语和瑞士语——德语抽象而来,但甚至将之应用于英语都靠不住。”游学日本、欧美,精通八种语言的陈寅恪说过,“西洋人《苍》《雅》之学不能通,故其将来研究亦不能有完全满意之结果可期。”(汉语研究)“终不能不由中国人自办,则无疑也。”徐通锵曾说:“比较中、美两国现代语言学的创建和发展,不难发现他们实始于同一起跑线,但由于对印欧语理论的‘西学'采取了不同的态度,因而以后他们就向不同的方向发展。”

对西方现代语言学史稍有了解的学人都知道,1911年美国人类语言学家博厄斯(Franz Boas, 1858—1942)发表《美洲印第安语手册》,《序言》称:印欧语的语法范畴不是普遍的,描写一种语言只能根据它自己的结构,不能也不应该用其他的语言结构来套这种语言;对语言学家来说,研究每种语言的特殊结构才是他最重要的任务。《序言》吹响了与欧洲语言学分道扬镳的号角,被誉为“美国语言学的独立宣言”,在博厄斯的努力下,美国语言学成为一个独立的学科。

无独有偶,1837年8月31日,年仅34岁的埃默森(Raiph Waido Emerson,1803—1882)在美国大学生联谊会上发表了《论美国学者》的著名演说,被誉为“美国文化的独立宣言”。其中最著名的段落是:“世界上最大的耻辱,是不能独立,是不能有个性,是不能结出人生来就应结出的特殊的果实,……我们要用自己的脚走路,我们要用自己的手来工作,我们要发表自己的观点。”二战之后的美国语言学,覆盖全球,跟美国文化一样,君临天下,俯视万邦。

王力曾严正提醒中国的语言学家:“现在我们天天谈汉语特点,天天还是在西洋语法的范围内兜圈子。必须跳出如来佛的手掌,然后不至于被压在五行山下。”但“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半个世纪过去了,至今仍然有人认为,在如来佛手掌里翻跟斗,就是“跟国际接轨”,就是“创新”,岂非咄咄怪哉!“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中国语言学人,应克服自卑心理,自强自信!

面对中国语言学的“仆从”现状,鲁先生忧心如焚,多次大声疾呼:“当前中国语言学的‘弊'之一在局限于语言学内,不敢或不愿‘越雷池一步'。就我的观察,即使是很重视‘理论'的学人,其所见也仅仅锁定在外国的语言学,特别是美国语言学,以致在做美国语言学的中国版,这仍然不免‘失之于陋'。”“一百多年来,仰视西方,成了痼疾,‘崇洋'病毒广泛传播,感染者众。在语言学界,于今有些人犹然,此‘心'无旁骛,‘亦云'复‘亦趋'。”“在‘全球化'‘与国际接轨'的风潮席卷下,如今的美欧模式,更具体地说盎格鲁—撒克逊模式弥漫、笼盖了整个中国教育、中国学术,‘大学排行榜'‘SSCI'等变本加厉,推波助澜,连学术论文都程序化、一律化,……凡此种种,遂使中国的传统文化成了‘濒危物种'。而竟然有人不以为非,反以为是。每思及此,不禁悲从中来!”

“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中国语言学前景日非的现状,亟待改变。鲁先生“志任天下之重”,苦苦思索,为中国语言学探索创新、振兴之路,撰写弘文,提出“不崇洋,不排外”的治学方针,“义理,考据,辞章;坚实,会通,创新”的治学十二字诀,号召“中国语言学人应该与整个国家步伐一致,以建立有中国特色的语言学,并进而成为主流语言学为自己的大任。”昭示、引领当代语言学学人走向正途康衢。

“吾曹不出如苍生何?”拜读鲁先生弘文,每每使人感到一股强劲的浩然正气扑面而来,令人警醒、令人振奋!梁启超曰:“所谓‘学者的人格'者,为学问而学问,断不以学问供学问以外之手段;故其性耿介,其志专一。虽若不周于世用,然每一时代文化之进展,必赖有此等人。”鲁先生当之矣!

黄侃有云:“学术有始变,有独殊。一世之所习,见其违而矫之,虽道未大亨,而发端题,以诒学者,令尽心力,始变者之功如此。一时之所尚,见其违而去之,虽物不我贵,而抱残守阙,以报先民,不愆矩矱,独殊者之功也。然非心有真知,则二者皆无以为。……是故真能为始变者,必其真能为独殊者也。不慕往,不闵来,虚心以求是,强力以持久,诲人无倦心,用世无矜心,见非无闷,俟圣不惑,吾师乎,吾师乎,古之人哉!”《丛稿》所收,皆鲁先生“变法”后“独殊”而“守先”“始变”以“待后”的杰作,与夫“相率入于伪”“不问天质之所近,不求心性之所安,惟逐风气所趋而徇当世之所尚,……世人誉之则沾沾以喜,世人毁之则戚戚以忧,而不知天质之良,日已离矣”之徒相较,智愚贤不肖之别,何若斯之甚耶!

黄庭坚云:“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至于推使高如泰山之崇,崛如重天之云,作之使雄壮如沧江八月之涛,海运吞舟之鱼,又不可守绳墨,令俭陋也。”元郝经亦云:“文固有法,不必志于法,法当立诸己,不当泥诸人。不欲为作者则已,欲为作者名家而如古之人,舍是将安之乎?”

以宋诗为例,正式建立“活法”诗论并付诸实践的,是南北宋之交的江西派诗人吕本中。吕本中云:“学诗当识活法。所谓活法者,规矩备具,而能出于规矩之外;变化不测,而亦不背于规矩也。是道也,盖有定法而无定法,无定法而有定法。知是者,则可以与语活法矣。”吕本中倡导“活法”,并非欲推倒诗歌格法,而是在承认有法的基础上,主张既要遵循规矩,又不拘于规矩,有法而无定法,以至于变化不测,获得相对的创作自由。

杨万里就是在“活法”启示下不断超越自我的。“予之诗,始学江西诸君子,既又学后山五字律,既又学半山老人七字绝句,晚乃学绝句于唐人。学之愈力,作之愈寡。……于是辞谢唐人及王、陈、江西诸君子,皆不敢学,而后欣如也。……方是时,不惟未觉作诗之难,亦未觉作州之难也。”诚斋所述,就是他最终获得“活法”的经过感受。张镃有诗赞道:“造化精神无尽期,跳腾踔厉实时追。目前言句知多少,罕有先生活法诗。”张镃本人就是“得活法于诚斋者”“活法”犹如习习春风,将南宋诗坛吹得生机盎然。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时下中国虽不乏讲学术文章如何写作的论著,但大多失之于泛,专注于在文章格式上下功夫,教人如何谨守学术规范。写学术文章,若以此为指南,不仅犹隔靴搔痒,难得要领,且易将人引入泥淖而难以自拔。因此,许多初学者仍选择研读范文,用心揣摩,刻意模仿,以求为学作文之佳境。而现在的“范文”情况又如何呢?一言以蔽之——割裂传统,全盘西化。

近年在中国大陆,学术期刊、高校学报刊发的论文和出版的著作,都必须采用西洋模式。“西式论文成为学界主流,大体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是在提倡学术规范中引进的,后来大学评价体系完善后,西式论文就成了学术主流,不按这个规则写出的文章即不合法,不成为学术文章,流风所及,今天西式论文已是独步天下,所有学术期刊都统一到了一个格式上。”“我们今天很难在正统主流学术期刊上看到考证、义理、辞章统一的好文章,所见多是大而无当,空话连篇,以粘贴史料、转述各方观点为主要叙事模式的高头讲章。……西式论文主导学界是学术职业化和学术体制化带来的一个恶果,它适应于升职称、拿课题和套经费的量化管理,现在应该是反省的时候了。”“西式论文的流行,已在相当大程度上影响了中国传统文史的表达方式,甚至可以说害了中国的文史研究,……中国传统的文史研究方式,文体多样,掌故、笔记、诗话、札记、批注等,核心都在有新材料和真见识,讲究的是文章作法,不在字数多寡,但要言之有物,要有感而发,所以学术研究中饱含作者个人才情。”

谢泳所论,绝非危言耸听。语言学论著,尤其是理论性论著,全篇贯彻归纳、演绎之法,向以语言晦涩难懂著称,开卷如堕五里雾中,非有真兴趣,往往难以卒读。日本著名汉学家入矢义高也曾痛批日本“汉语音韵学的枯燥乏味、去人性化”。可见,语言学论著缺乏文采,不独中国为然,而是国际语言学界普遍存在的大问题。

鲁先生有感于中国传统“札记体”式微,为存亡继绝,提倡“新札记体”。《丛稿》收录了若干篇“新札记体”文章,其中《钱江学思录》《“接受‘丁学'”、“‘溱'之qin音”、“丁声树谜题”……》《愚鲁庐学思脞录:“智者高本汉”、接受学与“高本汉接受史” ……》等系此类名篇。

鲁先生说:“世间事物多元,文章体裁多元。语言学论文的体裁本应多元,除了今日各刊物通行的‘标题—提要—关键词—正文—附注—参考文献'模式(国尧按,这种模式源自西洋,由于官方的大力推行而定于一尊,是近十几年的事儿吧)外,我认为中国的札记体,不应使之中断,而应继承之光大之。众多先贤以札记体为我们留下了许多光彩夺目的学术遗产……我提倡札记体,自己在实践写札记体,但是我企图使札记变得活泼一些,带点文采,有可能则略加挥洒,有所议论,不揣谫陋,谓之‘新札记体'。”“札记,是我们中国的传统文体,如今濒临灭绝的境地,因为现在得学位、晋职称,需要的是‘正规'论文和专著。所谓‘正规',就是西洋模式。……听任我中华学术文体之一的‘札记体'因为西洋式文体的挤压而衰亡,可乎?不可。作为中国学人,肩有存亡继绝的责任。……札记的长处在精炼异常,并时时迸发出思想的火花,往往比那些拾人牙慧、无甚新意的西洋式论文和专著高明多多。”“在清代,戴震和姚鼐都提出‘义理'‘考据'‘辞章'的说法。……我认为,时至二十一世纪,我们应该力求在治学中、在撰著中体现三者,融之于一炉,这应该是当代中国语言学人的追求目标。……我的诠释:‘义理'指思想或理论,‘考据'即实事求是的推理,‘辞章'则指文章应有适度的文采。”

柳宗元慨叹:“古今号文章为难,……得之为难,知之愈难耳。”撰之著法,鲁先生得之矣,尤亦知之矣。《丛稿》所收,文质兼综,皆先生晚年精心结构之力作。读者细咀品味,便能体察到先生已由“得失寸心知”(杜甫《偶题》)之心领神会,臻于“重与细论文”(杜甫《春日忆李白》)之绝妙佳境矣。

导清源于前,振芳尘于后,“若无新变,不能代雄。”鲁先生论著,意蕴深沉而文采工丽,如日月之在天,江河之行地,其“传且久,久而著”,必矣!

本文发端以“南画”理法嬗变“破题”,走笔至此,不妨以“扬州八怪”之一郑燮之诗句“煞尾”。诗云:

四十年来画竹枝,日间挥写夜间思。

冗繁削尽留清痩,画到生时是熟时。

“画到生时是熟时”,此种高妙悠远之胜境,鲁先生深造自得,尽美矣,亦尽善矣!力学而昧途径者,当寻绎先生《丛稿》而三复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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