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明
再也没有幽深林莽了,也就不会再有老虎
你脱掉了斑斓的毛皮,代之以线条简洁的中山装
你抹掉额头的“王”字,缩回利爪
一直缩回到血肉,缩回到家谱
和祖先的魂灵。实在忍不住咆哮,就代之以含糊的咳嗽
你走在高楼之侧的街道,此处也曾茂密如
但丁描绘的黑森林,杉树如巨塔。松树暴怒如刺猬
波罗蜜树因自身喷涌的香甜炸裂
粉蕉树倾垂宽大叶片……华南虎巡视着自己的领地
无须侍卫和仆从。哦,昨日恍惚
显现而不可复活。哦,旧梦如古人匿身于木琴在吟唱
但如今被扩音器上的流行曲所驱散
你见惯了沐猴而冠,鼠辈横行
你惊诧于那些毛皮灰暗形容猥琐的家伙
显然接管了这片以钢铁、水泥、玻璃和塑料为主体的新式丛林
你挟着公文包挤在电梯上升降
一种被连根拔起的恐慌让你
始终无法适应离开地面。办公桌前的电脑和转椅
像陷阱和沼泽,像毒箭和捕兽夹
你小心翼翼地避开又不能真正逃离
你必须为养活体内的老虎去做牛做马
你曾止步于喉咙间的悬崖
和纸页上的悬崖。哦,一个时代就像悬崖突然耸立起来
这三种悬崖的虚拟性
比覆盖着积雪和苔藓的悬崖更加真实
电梯在不断升降,与其说它是一把梯子
毋宁说是一个简单的房子在无休止的起落中战栗
和崩溃:无人居住或停留
它只是短暂的通道。你偶尔从盥洗间的镜面上
窥见眼眸中有落日,有燃烧的春野和暮年的狮子
山冈荒凉,残月如狼牙,热浪中吹动着兽粪的气味
草木涌动着野蛮之力。你也参加聚会,文质彬彬
高谈阔论,你在伙伴或对手的脸上
认出了兽类的影子,而他们登堂入室
涂脂抹粉,将毛发和尾巴小心掩藏。图上的老虎墨汁淋漓
而又被一场怀念之泪冲垮。远山仿佛是未完成的猛兽
毛发清淡、面目模糊,而又被一场暴雨
鞭笞。汹涌而出的热泪和汹涌而出的雨水
的不同之处在于,你脸上仿佛有两个
同时被雨水占据的微型天空。再也没有幽深林莽了
也就不会再有老虎。你携带着你身上的铁笼
和笼中的猛兽,感到越来越沉重
越来越力不从心。老虎的魂灵轻于鸿毛
融入血肉的铁笼,其重量
却略高于体重而难以区分。作为一个以虎自居的人
你统一了这三种分裂,就像精于疏通的大禹
克服了洪水,就像循循善诱的心理医师
成功地将二十四重人格的洪流导入了正常的河床。
午夜中传来重型卡车碾压路面的震颤。你的梦境
像一只鸡蛋被磕破,红日如蛋黄
将被一双筷子打散。黎明仍很遥远
你刚刚成形的睡眠,犹如新建的教堂
尚未盖上穹顶,就像鸡蛋壳要被鼠足踩碎
午夜中也有失眠的路灯
在辗转反侧。也有酗酒的伤心人
抱住路灯柱号啕大哭
又一艘海轮入港,吊机在白雾中将集装箱
卸落于码头。肯定有半梦半醒的鲟鱼
差点卷入了轮船的螺旋桨。鸥鸟在桅杆上浪费了飞翔
哦,赖在床上的失眠者,就像不知疲倦的精卫
那样虚掷光阴。你在公交车上
目睹同一棵香樟树
被园林工人又一次砍伐。上一次,你凝望树桩上的伤口
感到了几乎作为一把锯子的惊悚:
牙齿松脱、摇落。斧头的刃锋
犹如劈开天空的闪电
也让大地上的每一棵树木
同时感到了战栗。同一种伤痕
使每一棵被斧锯驱赶的树木
有了电击般的切肤之痛。
成群结队的蚊子在耳畔嗡叫,仿佛赶上了敌机
投放炸弹的巨大声响。必须修筑
一个声音意义上的防空洞
犹如观音菩萨手上的净瓶
和慈悲的柳枝,才能确保睡眠的婴孩
不被惊醒。没有什么比失眠的压迫
更让人无力反抗。没有什么
比暴雨与雷电的拷问,更让焦炭招供
当夜晚被灯火推翻如鸟巢倾覆,你的睡意
危如鸟卵。黎明渐近
犹如一支逼近首都的游牧骑兵
像龙卷风那样野蛮和血腥。但此刻仍有完整的黑夜
宛若鸡蛋那样脆弱而浑圆
渐近黎明时有林鸟被晨光惊醒
那些安分守己的栖居者
突然像集体中了魔,骂声不绝,杀声震天
但此刻室内仍有窗帘在垂挂
如固若金汤的城堡。不可避免的是,马路上噪声浩大
为了安慰被吵聋的耳朵
你请求公园里微不足道的小树林
让你榨取一两滴寂静。不可避免的是岁月沉重
为了瓦解铁板一块的倦怠与挤压
你请求在尘世越来越难得一见的云雀
从空中往下投掷一两声训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