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
“它们在追求什么,我们的灵魂?”
——当我漫游在爱琴海上,
我想起了塞弗里斯的诗句。
现在,我什么也不追求。
我只是不愿,或者说耻于
在单调的涛声中打瞌睡。
从一个岛,到另一个岛,
我愿听到塞壬的歌声,
我愿面对独眼巨人。
但是什么也没有。神话般的海,
汹涌了无数个世纪的海,
似乎突然间变得风平浪静。
我只看到几只似曾相识的海鸥。
我还看到黄昏时的金星——
明早人们会称它为启明星。
而你在追求什么,我的灵魂?
一个伟大的文学时代已经过去。
——阎连科
在众人之中你一眼就认出谁是诗人。
但是你的声音有些沙哑。但是你的工作是编辑。
你什么都得发一点。但是在你的身上就带着
那样一位倔强的诗人。但是我已很久很久没有接到
你打来的长途约稿电话了。我还要等吗?
是的,在下一辈子,或在下下一辈子,
我还有一首诗,一首献给我们那个时代的哀歌,
而我只能把它交给你。
“你是不是也该写写小说,写写
岩石中的生存?”疲倦的梦中
一个声音对我说;“你已有过
两次婚姻,两个反叛的儿子……”
我贪婪地听着这声音;但我已分不清
这是在夜行航班的座位上,
还是在去黑暗海边的路上,
(一只被涛声吸引的萤火虫……)
我只是很累了。我要向落帆般的疲倦致敬,
向人生尽头的虚无致敬。
爱,当然,但是还爱得起来吗?
我到底在忍受着什么?
……哭闹声变低了。我半睁开眼——
一位年轻母亲抱着她两岁的儿子
在机舱过道上轻轻踱步,
脸上带着灾难过后般的平静。
年轻时写诗,当然总是“我”“我”,
后来,人到中年,诗中出现了“你”,
仿佛那是从我中分离出来的一个自己,
一个被打量的“你”。
而现在,似乎我又回到了“我”:
“我”登上爱琴海的一个火山岛,“我”走在
北京世纪城的“这条街”上……
这看上去有点儿绕,但这不是人称的玄学,
就像阿赫玛托娃和她的“O.M”,
经由流放地叶尼塞斯克,像是在中途
换了车,最后才抵达到他们自己的
已改名为列宁格勒的圣彼得堡——
而这,也正是“我”的经历吗?是。
由我之所在,抵达到我之所是,
由埋葬我自己,到赎回我自己,
一部古老的诗人传记翻到最后
又翻到了它的第一章。
※“O.M”即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见阿赫玛托娃《一点儿地理——给O.M》一诗。
Kafka,这名字
在希伯来语中是“穴鸟”,
在捷克语中是“寒鸦”。
法学博士。保险公司职员。
父亲不争气的儿子。
可以化身为甲虫,或是
流放地里的人脸石头,
或是乡村医生的马。
一副苍白的脸。不苟言笑。
走路总是贴着墙走。
人们很少听到他讲话,
也从不知道他写了什么。
但是据说在他死前,在病榻上
当他看“饥饿艺术家”校样时
竟长时间“泪如雨下”……
享年41岁,死于肺结核。
终生未婚。生前三次
解除婚约。更没有后嗣。
无人能够继承卡夫卡的痛苦。
这个清明无雨。
衔泥的燕子不会飞来。
我的灵魂也不会染上青草的气息。
出门,前往机场——
节日安静的校园,
先是一阵喜鹊的喳喳,
然后是布谷,
开春以来我就一直听着它,
我越来越觉得那是一种亡灵的声音——
这里是中关村电子城啊,
它仍在守望它们祖传的土地?
而我将飞往深圳。而我想走得更远。
我从来都不是一个浪漫主义者。
有时候我只是怀念那些在苏黎世转机
或消失在伊斯坦布尔的时刻。
我想起的,是远走他乡的乔伊斯:
告别,不断地告别,
让沉默和流亡成为他最后的武器。
从赣州机场去石城,三小时路程
我们穿过一个个隧洞
路边是开白花的泡桐树
山上是一簇簇火焰般的“映山红”
那只泣血的杜鹃就从这里飞过吗
我的不死的记忆!我们似乎
是在镜中穿越。我们所路过的
河流,也时而清澈
时而浑浊。没有更多的车同行
只有这无尽的青山,只有我们的
前生和今世,只有一道鸟影……
简·赫斯菲尔德,
一位美国女诗人,生于纽约,
九岁时她为自己买了一本日本俳句,
也许那就是一个诗人的开始;
后来她移居到旧金山,放下写作,
专习禅宗,
直到有一天,她在北加州的山下
读到“流亡中的杜甫”……
而我译到这里,停了下来,
我走下楼。路边的丁香花已开过了,
但是松针刚刚变得湿润。
我不知道我是否有了一首诗,但我知道了
是一种什么力量需要我承受,
是一种什么力量,使我们从昏睡中
醒来,并充满了感激……
我需要写出它吗,不,我翻译。
简,我的生命同你的一样,
都是一种准备。
即使我们迷茫,疲惫,一天天荒废,
也是一种准备。
即使我放下正在写和翻译的东西而出来
作长长的、流泪的散步,
(遥望着你遥远的北加州)
也是一种准备。
像一只细长的蜻蜓
我的飞机在飞行
从莫斯科到布加勒斯特
我的蜻蜓有五十双复眼
而在穿过巨大云团的一瞬
我的耳朵幸福地聋了
然后是罗马尼亚彩色的田野
像是他们的条形国旗
如果你是被递解的囚犯
你会看到他们在公路上追逐暴君
如果你是归来的爱明内斯库
你得为广场上的人们准备一首诗
但我只是一只蜻蜓
我振翅,观看,我要寻找的
只是大地上一枝摇晃的
芳香而又带露的草茎
一位在九岁时就为自己买了一本日本俳句的纽约女诗人,成名后却放下写作,到旧金山专习禅宗,“直到有一天,她在北加州的山下/读到‘流亡中的杜甫’……”这是我的近作《简·赫斯菲尔德》一诗的第一节。
显然,写这位我所喜欢,也在翻译的美国女诗人,我运用了一些传记资料,但也调动了想象——为了把握住对一首诗、对一个诗人的一生来说都是重要的时刻。我想,在长久的沉默之后读到“流亡中的杜甫”,那才是我们的泪水重新涌出的一刻,也是对我们的全部生命唤醒的一刻。
诗歌的技艺当然是重要的,如《夜行航班》中“一只被涛声吸引的萤火虫”这样的意象,《简·赫斯菲尔德》中“路边的丁香花已开过了/但是松针刚刚变得湿润”这样的感受,《飞行》中“从莫斯科到布加勒斯特/我的蜻蜓有五十双复眼”这样的想象和隐喻,等等。但更重要的,是一首诗要成为我们自己与世界真正意义上的“相遇”。那些浮光掠影、无关人生痛痒之作大可不必去写,写了也有损于诗歌本身的尊严。诗歌的技艺也不仅仅是修辞,它只有和一个人真实、内在的生命感发深刻结合在一起,才能产生出力量。
在《人称问题》一诗中我谈到写诗这么多年人称的变化。这只是一个说法。近些年来,可以说我又更多地回到“诗言志”这个根本传统上来(当然,是以某种新的方式“回归”)。像杜甫的诗,充满了高度的语言技艺,但又无一不是“有感之辞”(“兴者,有感之辞也”),甚至无一不带着令人惊异的“感发的力量”。也只有这样的诗人在告诉我们写作的意义,而诗歌圈里那些关于诗的“行话”,说实话,只能让人昏昏欲睡。
《夜行航班》等诗贴到微信朋友圈后曾唤起很多共鸣,原因也正在于此。写到现在,我只能写和我的生命经历和艺术经历相称的诗。好在我感到有的是要写的,好在我也把自己“准备”好了。我要做的,就是朝向“语言的异乡”(这和以上说的“回归”并不矛盾),并全身心去迎接那一个个能真正唤醒我并照亮我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