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少东
夕光被人群挤散,我从闹市归来
河边的木椅空置着,红漆斑驳。
我坐一端,空出另一端
并不期待突然的出现者与我
同坐一起。我只想空着。
像我空着的这许多年
斜坡后沿河路传来汽车轰鸣
像这新年第一日的背景。
我明白这尘世的辽阔。
而此时,鸟鸣急切
暮云像解冻的冰面。我沉湎
这隐喻的瞬间
槐树叶子已落干净了
轻细的枝条得以指向高空。
水流迟缓,不在意两岸。
身无牵挂的时光多好啊!
钟声与夜色忽来,
我起身走向家园
注:“元”谓“首”,“旦”谓“日”。“首日”意即“元旦”。
返校前,他又央我对弈
十一年了,已形成习惯。
前十年,他输多赢少
后十年刚开始,我们输赢各半
我明白小子的心思。
他试图用战胜老子的方式
标注长成的速度与高度
人进中年,我已惯看成败
落子观三步,转山转水
抱守日益陡峭的帆桅
渡己,又渡人。
许多事就这么成了
许多事不为外人道
窗外秋雨正逼迫窗台
他架炮跃马,我支士飞象
一心将一枚卒子送过界河。
日渐缜密的青春步骤,让我
连连退却。
我在困境中竟获幸福
父亲你离开我们十一年
你的棋子与棋盘都还在。
车马炮,象士卒都还在。
他挺进的每一步,我都
感知你传输的规则与力量。
我们在一次次对立中统一,
共同完成一次次对你的纪念
沿着潮湿的沙土路边走边看
荒草各自摇曳,如街旁的摊贩
吆喝声此起彼伏,瓜瓤鲜红
我们像赶赴议会的乡绅与
外省归来的思想先进者
交头接耳,或高声谈论
前面就是民国
长袍马褂的县长在衙门口
将礼帽贴着胸前,迎候着
马匹拴在石柱与木桩上
自行车的铃铛闪耀光芒
我们即将讨论皖西北的大计
东墙外几亩向日葵正昂首灿烂
像一杆杆立式扩音器
向着太阳热烈陈述
那晚踏雪归,想到林教头
将花枪和酒葫芦埋在雪里。
豹子头在五内奋蹄,
想撞开铁幕
三天后,雪开始消融。
一张宣纸透出墨点,透出
大地的原味。丛林从积雪中
露出许多鼻孔。退潮时的泡沫
不断积聚,不断破灭,重现
湖水的黑暗。岛屿露出水面。
麦苗与油菜周遭留白,其实都是
残雪。美人的手臂与锁骨
那么冷艳,那么凉白
身旁的山神庙与心中的梁山
相距不远,只在灰烬的两端。
风雪夜,一场大火就能将其
连成一片。
榆树枝横斜,筑细长的雪脊
给我与这世界划一条界线
酒醉醒来,摸黑走向
一只杯子。我喉咙中
竖着一口枯井。
梦乡的河床,在昏暗中
干涸了一宿
进入中年后,一些习性
固定下来了。内宽,外远
相信缓慢的力量。
责备体制机制,也责备
自己的颓废。我指尖的皮
蜕过一层又一层,
一圈又一圈的涡纹依然清晰
端起水杯,黎明已经生成
但我依稀看见地板上的光。
折射的,反射的一片光亮。
那一瞬,我睡意顿无,坚信
是从厨房里挤出的狭长的灯火。
想见母亲正在为我们烧煮早餐
而她,已离世多年
停车场的尽头,有一棵栾树
我用整整一年的光景探望它
春发绿叶,夏开黄花,秋结红果。
它的原色,我一一见过
我放弃众多空置的车位,没有减速
径直驶向它,落在它矩形的孤寂中。
历经的那些空地,是它大面积的留白
也是我四季的盲区
在这个城市,我已错过了数次停泊
也曾围着一座建筑一次又一次盘行
绕树三匝,无枝可依。一圈又一圈
像一枚滑丝的螺钉,自己拧紧自己
人到中年,我依然偏爱局限的美
那些宽阔,我已走过来了。
我视整张宣纸无一物,只偏爱
旁逸的枯枝与一条白眼朝天的鱼
那么多的条条框框,既然不能逃脱
那么我选最僻远的一个。我选
有立过高上的枝头,冬日里飞落
满地的栾树叶子的那一个
我历来视“情感,美感,痛感,意义”为诗之圭臬,而情是起始,义为终端。情含诗中,义溢诗外。
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说:“诗者,吟咏性情也。”情是种子,是根源。诗意的形成不是仅凭语言与技艺生成,更主要是情感的滋生与升华。当下诗坛,普遍缺“情”,不少人羞于抒情,不会抒情,虚浮的社会让许多人无情可抒,或一味依托修辞与偏词猛语、热衷于虚情的造句,或无病呻吟,隔靴搔痒,发泄小情绪而无大情怀,玩小情调而无大格调,虽写数十行而无一丝情。胸无真情者,无论其用多少华丽、狠猛和看似端肃的词句修饰、掩盖,其诗都会露出虚空的颓象,令人怀疑,唯至情浸入诗理,诗才成立。
《毛诗序》云:“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志”是“义”之核。布罗茨基说:“语言不是认知的工具而是消化的工具。”诗通过语言表达的终极目标是“义”,即诗人的世界观、价值观,是“情”之折射或反射的光芒,是意义。当下不少诗写者,缘木求鱼,买椟还珠,在语言上绕来绕去,搭空中楼阁,恰恰忘了其原想表达的“意义”,或其本无“意义”,或其“意义”含糊不清,只自私书写,将认知的断崖完全不负责任抛给读者,自己甩手做一个无“义”之人。
创作上的无情无义之人,倒是印证了金应珪在《词选·后序》中所说的——哀乐不衷其性,虑欢无与乎情。连章累篇,义不出乎花鸟。感物指事,理不外乎酬应。虽既雅而不艳,斯有句而无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