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曙光
希望是一柄温柔的裁纸刀。
月亮有沙子一样的颜色。
坐在世界屋脊上看着夕阳
这是我知道的最不浪漫的事情。
从某个角度看,每个人都是宇宙的中心。
而从另一个角度,宇宙甚至微不足道。
事实上,它并不比一粒沙子更大,
也不比一朵野花美丽。
我们每个人都会死去,
然后获得永生(他们说)。但在这之前
我们必须赶很多路,说
很多话,或看很多风景,直到
我们的心感到疲倦,
车子轮胎上的花纹磨平。
一切都将变得缥缈,如同道路。
它在夜色中无望地延展。
我们会听完一首歌,站起身
喝光杯子里的最后一滴,
酒或是咖啡(由它去),
然后躺在某张床上(随便在哪里)
沉沉地睡去,不再醒来。
手掌上的风,回旋,升起。石头
变成沙子。至少,我们期待某些变化。
变化即神迹。仅此而已。一场雨下在昨天。
但昨天去了哪里?船离开河岸已经很久了。
驶向未知。但哪里是彼岸?五千年,或更久远。
老屋。石像。尘土。和动物们。它们仍在原地
等着主人的返回,抑或有着更深的意图。
光是粒子。或时间。或只是出于某种贫乏的想象。
它眼睛般张开。假如机器能思考,它会拥有一个吻吗?
门敞开。关上。风景在风景之外,仍然是风景。没什么不同。
时间在时间中老去。还有我们,和陶罐。
在无尽的循环中损耗着自身。直到
灵魂从死亡中站起,抗拒着时间,像一枚坚果。
语言是美丽的咒语。它被喃喃念出,时间一样古老。
花园寂静。一切都很完美。
月亮按时升起,浑圆,投射下清冷的火。
风轻柔地拂过树木,灯柱,和人脸。
鸟儿变得乖巧。云浅睡在树梢。
没有空难,没有地震,也没有瘟疫。
似乎一切都在按照永恒设定的秩序正常运转。
大海在远方。怀抱着岛屿,像安抚自己顽皮的孩子。
睡吧,让一切睡得安稳。
我将在寂静中听你的歌声。
七月。青草沿着斜坡向下生长
偶尔夹杂着一簇野花。轮椅经过。
我的生活如此狼狈,仿佛活在
一个密闭的螺蛳壳里,看上去坚固
其实命运一脚踏上就会踩得粉碎。
这个世界是这样小,小得可以放进
口袋里。我们骑着气泡飞行,迷失了方向。
灰尘行星般从身边掠过。
亲爱的黑暗。P.J.哈维演唱。
它围裹着我,像小时候的那条浴巾。
歌声,还是黑暗?哦亲爱的
诗不是发现,也不是抚慰。诗是
黑暗,和死亡。它见证着我们的生活
和不幸。没有人告诉我为了什么。
巴赫。古典音乐台,调频102.6
此刻我正泡在浴缸里,热气
让我全身的每一个毛孔张开
窗外已是九月。槭树和杨树的叶子
开始泛黄。此后的一段日子里,
它们将会变得比花朵还要美丽
然后飘落,完成一次生命的轮回
(遵从这样永恒的法则,那逝去的
我们挚爱的一切能否再回来?)
大提琴诉说着巴赫。他的音乐让我感动
“我不再抱怨,他们不喜欢我的诗
也许对我是最好的奖赏。”在电话里
我对一位朋友这样讲。然后
我们都沉默了。写诗不是为了
取悦别人,而只是用来抚慰自己——
在这个世界我得到的已经足够多了
我不想再去得到什么,除了理解和爱
我会把期待留给未来。然而未来
真的存在吗?我不知道。但我不会
为此感到不安。哦巴赫,用你的音乐
围裹我吧。水,音乐,温暖而明亮
舞者在钢索上舞蹈
做着各种令人晕眩的
高难度动作
受限于时间
美只是在瞬间迸发
如夜空中的焰火
或炮弹拖曳的
弧光。短暂的一瞬
却换取了永恒
一首诗有时不是一首诗。它是一座山。
你得用尽全力才能
达到峰顶。透过云雾,也许
什么也看不见。
一首诗有时不是一首诗。它是一条河。
仿佛是在忘川,你让小船在逆流而上。
或躺在船上,望着天上的云朵
任随波涛把你带到哪里。
一首诗有时不是一首诗。它是一片原野。
长满荒草,或到处布满了瓦砾。
你在远古的废墟上
盖起你的小房子。
一首诗有时不是一首诗。它是一块石头。
它击中了你,正像你当时用来
击中别人。现在一切变得安静了。
你在上面雕刻出人形。
意味着什么?海哭泣着。海在远处
当我们过分执着于意义,但说实话
我从来不知道意义是些什么——
某种充填物?抛向球筐篮球的弧线?
琴键上飞动指尖下的一连串的琶音?
窗玻璃上蜿蜒的雨滴,却无法
落在地上?对于空无徒劳的反抗?
又抑或我们生命的轨迹?对于后者
我们早已明了。如果,但愿只是如果
有一天,当面对死亡,我们会说些什么?
我们缓缓融入光中,直到一切
失去了意义。大歌剧院的头颅
沉重地垂下。海在远处。海哭泣着
谁会在其中领会到这永远的沉寂?
日子在错愕中度过。就是这样。
尽管无论是雨雪还是晴天
总是不曾溢出我们的预期。风景
因眼睛而存在。反过来也是一样。
雪淹没灌木丛,看上去是灰色的。
房屋的影子在缓慢移动,仿佛试图去挑战
世界隐秘的秩序。但什么都不曾改变。
现在一切都安静下来了,像夜晚
靠在花园的长椅上沉思着
阿拉伯世界的革命。窗帘回忆般地
垂下,但似乎并不沉重。它们有时
会模拟出波浪的形状。此外
还有另一些途径带我们回到过去
譬如一束枯花,巴士,钥匙,破损的风筝
或“猜猜是谁在打电话”。诸如此类。
穿过这扇旋转门我们又会通向哪里?
没有答案。也不会有人这样去问。
生活就是这样。或许。一个站台。中转站。
下面的车站统统被称作未来。
我捍卫诗歌的纯正性。门
向着风景敞开。李花开得像雪
说起来,我已经大半年没有见到雪了
要是我说我想念它,是否会显得
虚假和滑稽?对这个世界,我
保有一点点爱,更多是失望和无奈
说到底,诗并不需要刻意做些什么
除了认真去读、去写。我会隔着空气
同自己交谈,隔着几个街区同自己交谈
隔着陆地和海洋,隔着白天和夜晚
同自己交谈,隔着无数人和语言
(活着或死去)同自己交谈
而在我和诗歌之间,有着无限的
可能性,或什么也没有。就是这样。
美丽的树篱。从灰色变成白色。
鸟儿们蓦地射向天空,像密集的子弹。
冬天是一幅静止的画面。我用脚步
丈量着这一片孤寂的风景
却忽略了那页A4 纸空白的存在。
它会无限延展着,直到最终背离我们。
不要和我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或是“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雪是冬天的名片。它常常在不经意间
出现在我们的客厅。我的一只鞋子湿了。
我知道,如果此刻我画一幅窗帘(像帕拉修斯)
一切就会消失:雪,街景,树影模糊的天空。
不知不觉已到了老年。我感到羞愧。
仿佛在高速行驶的列车上,事物
飞快地从车窗外闪过。你来不及
看清它们,更是无法说出它们的名字。
甚至没有时间发出一声叹息,当
让人遗忘的冬天在人们的头顶狂暴地肆虐。
你探究事物隐秘联系和命运的塔罗牌
告诉我,那只雪球最终会滚向哪里?
一场大雪驱赶着冬天。
樱草花的叶瓣一片片落下。
我读《巴登夏日》,列昂尼德·茨普金著。
我不那么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但——
“厚厚的积雪在脚下嘎吱嘎吱地响,
十字路口排着一长串等信号灯的无轨电车。”
这是我曾经的风景,那些死去的日子。
时间被时间埋葬,还有心情,云朵
和日历。昨天散步时我的一条围巾丢了。
我很久没有读小说了。我读的最后一本小说
是在上一个夏天,伯恩哈德的《历代大师》。
这期间有很多事情发生,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巨大的齿轮咔咔响着,带动着那架磨损的机器。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真正可靠。
没有什么。一切都在变化、消失。
最终变得像雪一样虚无。
纳博科夫喜爱蝴蝶。他捕捉
并杀死它们。他把它们做成标本
钉在纸板上。这是否在告诉我们
爱是一件残忍的事情?早餐过后
我清洗着碗筷。大海在远处发蓝。
它沉默。我听不到它的声音。也许太远了。
我听到的只是自来水管发出的哗哗声。
我喜爱海。但我无法捕捉
并杀死它。我无法把它做成标本
钉在纸板上。爱有不同的方式。
美也是这样。大海在远处。发蓝
并沉默。我知道它仍然活着。
它沉默着。但我知道它愤怒时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