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 夭
愿早起的人走在雪上,各自向前,
各自目睹寂静的阶梯伸向天边。
几乎要用尽一生了。那么多
饥饿的脸,那么多朽木,
从昨夜的寒光里涌出来。
一定是最初的那座花园,
裸着余生,奔走在整个
朝代的蠢蠢欲动里。
长街从看不见的尽头流出来,
愿它认得我,如座上客,
如阶下囚。再往前,
是破镜的痛楚,高高挂着,
愿你从那里来,也从那里去。
就这样。在雨天,
我走过惊雷碾过的长街。
每扇窗都哭着,矮灌木在
失意者的后院肆意生长。
一面镜子在沉默,恍然间,
它错过了那张脸,错过心头
喋喋不休的美。我应该攀上那一刻,
在自我消磨中放下生活的绳索。
我替谁去爱不该爱的人?替谁在
一封旧信里辗转奔波?
或许本该如此。我身上的弯路、黑夜
和庙宇,都在缓慢中长出顺从的翅膀。
我怀疑所有的坦途和野马,
我怀疑世间只有苦口,没有良药,
我怀疑一笔勾销的不是金钱,
是良心与良心之间的康庄大道。
我的虚无仍和你的一样,
在那么大的太阳下,被剥光,被审判。
我早早醒来,我要指给你看:
荒原、油灯、一盏徒生波纹的茶。
我怀疑系铃再无解铃人。
北风呜呜,我怀疑南方早已沉睡,
一枚钉子钉在我的妄言里……
多么忧郁的丝绸,顺着一把
剪刀的眷恋滚滚而下。它们是
我爱过的大海,宝石蓝、褐色、
苍绿、明黄、黑与白……
众多的船,众多人的废墟埋在里头。
唯有形销骨立才能熄灭一轮
又一轮成形的痛苦。
缝合,穿针引线,钉上窗口
和局部的黑暗。每一匹布都是
辽阔的远方,它们陷在那里,
如刚刚醒来的墓园,起伏的
胸口含着最初的那阵风暴。
会是什么样呢?白头挨着白头,
血和肉被分开,爱情和坟墓脸贴着脸,
晨光中的景物,让人无限眷恋。
有些事别无选择。棺木有时在沉睡,
有时在赦免的路上暗暗饮泣。
相濡以沫的钉子,钉在一阵悲痛里。
如果回到一个原点上,枯坐的人会不会
突然醒来?松开离经叛道的绳索,
还原另一具身体,像永远不会走远。
会有火把照着所有的蛮荒之地,
从一场硝烟到另一场,里头浮着
扶犁之手、索取之手、寂寞之手……
四面都是回声,茫然,无序。
只有这些了。黑夜的嗓子尽可能
把更汹涌的往前推。
雨那么急,仿佛赶往生的路上。
地面上,快速聚集起来的溪流
正反复打通一条欲望之途。
承上启下的暗沉的力量,
推动你变为荒地的身体。
你咬着长夜的嘴唇,像雾一样沉默。
透过窗玻璃,
树的尖顶上陈列着受难的眼眶。
很多年以后,你会记得这形而上的消亡。
你找到根源,但不能阻止什么。
“它的消亡近乎捷径,风一来,就爬上了矮坡。”
离开模糊的双眼,你看到那个悲伤的小孩
刚刚告别了母体。
潮湿的地面上,倒映着破碎的光影。
再往前,就能看见一些
遥遥呼应的事物在暗自涌动。
远了,更远了。饮尽中年之苦,
一杯是苍穹,一杯是人世。
从自我消磨中走出来,
骤雨,围观者,一句荼蘼之词……
下一个会是谁?我们开始谈论
因果,谈论黯然时刻的叩门声,
落叶,成了一面镜子,
照见流水,也照见屠宰场的空寂。
这些年,多情如我,
爱过死掉的焚香者,恨过麻衣
和雪。这些年,
我放下血肉之躯,一遍遍走进
苍茫深处,打捞这个时代的回声。
我都有。控诉,买醉……
清醒后的黄昏覆盖在有雪的
野地里,风一吹,
那些弃我而去的星空、悲欣
和眼眶都将慢慢沉下。
我遗忘过谁?结局里,
我们互相辨认,如同从未开始。
隐没在故土里的年轻的脸,
压住这突然而来的悲伤。
每一杯酒都是彻夜不息的江河,
从微澜到汹涌,从万物的唇边
到遍野无人。从我到你。
暴雨过后,更多的水融入流淌之中。
没有寒暄,像一条又一条陌生的
铁轨,吐着山坡、草地。
谷物从抽穗的痛苦中跋涉而来,
一些光照下来,仿佛穿透黑夜的受难者。
雨不停地落,我们举着烛火,
沿着长满青苔的小路缓慢移动。
那里的沉船寡言了万年,如同永恒的
静物。你看见了什么?美的替身?
假想的敌人?被遮蔽的审判……
十月,我推开新漆的大门,
一些事物已沉睡,一些波澜将要腐烂,
而密集的悲喜已握住它们,
像握住逝去的自己。一切还在继续。
诗人说:“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就十分美好。”而我说 :“这一生,我不想念谁,没有政治,没有框架,没有死在心头的猛虎……”作为生活的刽子手,我一边垂首认命,一边把寒光闪闪的刀子抵在命运的喉头,像一个真正的伪君子。
一直以来,我总是不停地书写,写生,也写死。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推着我走遍诗里的每一个角落。总是有很多话要说,但却不知从何说起,诗成了我释放真实、释放自我的最好方式。我动用一生的际遇,去遇见诗里的另一个我,我们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我们藕断丝连,我们在阵痛里跋山涉水,一路悲欣交集。
黄昏时分,我在纸上写下:“片刻之后,天色暗下来,万物隐忍,数不尽的藤蔓爬进世事深处,给我一件寒衣,一辆尚未绝尘而去的火车,一阵痛过之后的叩门声……”已是盛夏,植物们在疯长,已经茂盛得不成样子了。母亲打电话说村里跟我同龄的一个人去世了,我愕然,拼命在脑海里搜寻他的模样,但什么也没有,一片模糊。只记得年少时我们曾经为一本《故事会》反目成仇,直到他的生命戛然而止,我们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而今,我永远不会知道,我曾经带给他什么样的痛和怨。
海明威说:“最好的写作来自你爱的时候。”而与之对应的是痛,痛是一叶小舟,在字里行间穿行,只有痛过之后,才有血肉渗入其间,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