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樯
老陈的修车摊位于两个大超市中间,极不起眼。在整个中国,引人注目的修车摊恐怕也没几个,但却有成千上万像老陈一样的人恋守着自己的摊子,一分一毛地挣钱。
十年前下了岗,老陈就开始了修车子的生涯,天天都是天一麻麻亮就赶到铺子,气筒摆到街边的路牙上,用一只木盆从旁边的餐馆打来大半盆水,这是补胎必不可少的准备。钳子、扳手、铁锤、砧子等家伙什儿应有尽有,这些都是老陈吃饭的家当,是他的宝贝。他时常清洗这些铁疙瘩宝贝,黑的黑,亮的亮,都散发着朴素的金属光泽。
老陈的修车摊原来在马路边,后来挪到一个丁字路口。钓鱼要找准窝子,练摊也一样,三叉路口这样的窝子肯定要比一条直马路强得多。
这时来了两泡大生意,一泡要补胎,一泡是要买把天堂锁。老陈把要补胎的车子掀过来,放气扒胎,再打了气在水里转一圈,结果发现没地方露气。车主有些纳闷,说分明没气了,怎么会没通胎呢。老陈说你不呆吗,胎没通是好事,难道你非要我戳个窟窿再给你补上。胎没补成,老陈收了一块钱拆卸的手工费,算是清落的。如果补成了胎,一个窟窿一块五,这样老陈就能多赚五毛钱。
要买锁的是个小姑娘,离大老远就喊,有没有天堂锁。老陈赶紧站起来,说天堂锁没有,但我这儿有民生锁,也是名牌呢。小姑娘有些失望,说怎么没有天堂呀,老陈也有些紧张,说我这儿就只有民生,没有天堂。小姑娘说,那好吧,民生就民生吧,多少钱。十二。啊,那么贵呀,天堂才十一呀。老陈有些激动,大声地说,那肯定冒牌货,你看我这民生绝对是真的,不生锈,不信你可以到对过的超市去看,你要是十一块能买来的话,我把头都割给你。老陈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掌,架到脖子上咔嚓了一下。
小姑娘踌躇了一会子,还是没买锁,一泡大生意就这样黄了。老陈有些失落,坐回小凳子上,把他的民生顺手扔到屁股后头。问他一把锁能赚多少钱,老陈像抖搂商业机密似的小声说:“我也不瞒你,能赚三块钱,我拿的是批发价。”
干了十年下来,老陈的两只手成了名副其实的老树皮,手面手背始终黑油油的,洗也洗不掉了。除了手部的皮肤病,指关节也经常疼痛,每次去医院拿药都要一两百。老陈摇头叹惜了一声,看着冷风吹拂的街面,不再言语。街边的行人步履匆忙,手都插在暖和的口袋里,只有老陈的双手始终暴露在外面,暴露在冷风里,期待着下一泡生意的到来。
但是记不得了,不知哪一天起,老陈从丁字路口消失了,以后多年再也没有出现过。这时我才蓦地发现,修车摊已从城市、集镇的街角,几乎全部消失了。
一个风平浪静的中午,秋日的阳光洒在下关江面,几只水鸟快速掠过缓缓流动的江水,在水天交汇的远处融成几个黑点。一位老人正凭栏远眺,神情庄重而专注,这时远处传来几声汽笛,他高挑的眉毛动了动。那在耳边回响了40年的汽笛声,是那样熟悉而令人心动,他的思绪像水鸟一样掠向浩淼的江面,掠向长江两岸那些已然寂寥下来的码头,那是他的长江,他的码头。
他就是退休下来的老船长王家裕,讲起轮船、码头和长江,讲起昔日的那些惊涛骇浪、繁华和喧嚣,王家裕很快就兴奋起来,好像又回到了那段与浪共舞的激情岁月。
虽然下关沿江的码头在清末有过一段时期的辉煌,但大多数码头都被外国列强占据,南京地方上的航运业受到极大限制。真正获得长足发展,是在新中国成立后,尤其是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以后的20年间,南京港真正进入了一段空前绝后的鼎盛时期。而随着我国交通运输业的迅猛发展,经济建设高速化的要求,以及河运的限制因素,许多河运项目纷纷叫停,沿江两岸的码头也因此变得冷清下来。辗转20年间,码头从盛极一时到渐趋衰落,王家裕正是这一巨大变化的见证人,而这一巨大落差,给一个与水为邻了40年的老水手带来的心灵撞击将是多么剧烈,也可想而知。
说起南京港的变迁,王家裕如数家珍。1961年他刚到南京时,南京港的港界上下不过十公里,码头主要集中在上元门到梅子洲之间的河段,最大的货轮也就500马力,能装货3000吨。而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南京港界已长达百里,号称“百里港区”,3000马力的万吨巨轮进进出出,一点也不稀奇。到1995年,南京港的货物吞吐量达到5000万吨,王家裕不无自豪地说:“这是什么概念啊,就是让一列有50节车箱的货运列车每天拉一趟,得拉4年半时间。”
在这空前繁荣的背后,自然有王家裕付出的汗水,有他顶风冒雨的身影,记录着他在长江上度过的那些日日夜夜。王家裕热爱自己的职业,而作为一名船长,他更时刻坚守岗位,普通船员一航一修,而他经常是连航,一般都要三四个月才能上岸休息十来天。有一次两个舵手请了假,船上就王家裕一人有航运驾驶资格,他硬是一个人撑了下来,在船舵上一站就是十几个小时,连吃饭都是船员为他送到驾驶舱的。因为长期呆在船上,王家裕甚至有些不习惯陆地上的生活,在家睡觉时,因为听不到船上机组的轰鸣,听不到江浪拍岸的雄浑涛声,反倒会睡不着。因为习惯了在摇晃的船上睡觉,回到家里,躺在床上却会觉得摇摇晃晃的,王家裕还以为江面上又起风了,赶忙爬起来,却发现只是一个梦。
现在,这一切都离他远去了,属于他的只有那些曾经的急流险滩、江风渔火、码头河岸,那些景象就像扎了根一样,扎在王家裕的心里,长进他的梦里。
许多码头闲置下来,有的堆满了杂物,有的地方荒草没膝,即使还在使用的,也绝然没有了昔日的喧嚣和热闹,显得冷清和寂寞。他在心低默默念叨着那些在船上的日子,是啊,他依然那么舍不得,依然那么眷恋,眷恋着狂涛骇浪中度过的那些黑夜和白天。
看过电影《黑暗中的舞者》的,相信没有几个不为乡村女工塞尔玛命运多舛的凄美故事动容。一位朋友是个山东大汉,他说那部电影他看了四次,次次流泪。
一个阳光温煦的午后,我在一栋普通居民楼里见到了中国版塞尔玛——本文主人公张雪萍女士。塞尔玛高度近视,形同瞎子,张雪萍自幼残疾,一直不能行走;塞尔玛热爱唱歌和跳舞,凭着舞蹈找到了冥冥中的生命之光,张雪萍曾在中国第六届残运会上引吭高歌,钢琴弹过八级,她在音乐中找到了自己精神力量的源泉;塞尔玛坚强而乐观,张雪萍乐观、坚强又充满自信,她们在苦难面前摇摇晃晃,但却坚持着不让自己倒下去……
张雪萍是在出生后11个月得了小儿麻痹症的,那时她正在蹒跚学步,可就是她刚开始以行走的方式展开自己的生命旅程时,上帝却收回了她的这个最基本的权利。小学时,张雪萍把双拐扔进营火晚会上的一堆篝火,她决心要靠自己的双腿走路。没有拐杖,她就扶着沿街的围墙去上学,过路口时没什么可扶,她就拖着双腿爬过去。
高中毕业后,豆蔻少女张雪萍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更多憧憬和期待,正常行走的愿望越发强烈起来。去上海访专家,到南京的各大医院寻医,一次又一次的手术,1980到1984年间,她几乎就是在医院里度过的。术后的剧痛使周围的病友鬼哭狼嚎,张雪萍却大声地唱歌,她甜美的歌声,把医生护士和病友们深深感染了。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她在1984年第四次骨盆延长手术中的惊人之举,她术前拒用麻醉剂,术后拒绝使用杜冷丁止痛。她对医生说,我的双腿已经没了,不能再让那么多药物毁了我的脑子。
下刀的位置是沿右侧髋骨切开一道长长的口子,以便打开骨盆,而此前的半年里这个位置已经动了三刀,老长的一道伤疤比正常皮肤要硬得多。一个娇小的女子,居然就有勇气在不用任何麻药的情况下让医生下刀,当锃亮的刀片刺入肌肤,当锋利的刀口切开全部皮层并划开一道三十公分长的刀口,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剧痛过程?她又是怎么撑下两三个小时的?当年华佗给关二爷刮骨疗毒,想那刀口也长不过十公分吧,可她的刀口要划拉开三十公分。
张雪萍除了顽强地对抗残疾,更以不可思议的勇气创出一片辉煌业绩。现在她手上除了经营近10年的服装公司,还有医疗器械和珠宝生意。这当中,也充满常人无法承受的劳累和屈辱。但张雪萍极少流泪,可是一段钢琴曲《少女的祈祷》,能让她热泪滚滚。她为我们弹了那首曲子,深情有力,乐声张扬而热烈。
人们都喜欢用花来比喻女人,张雪萍的花姓和她的名字却极不相称,她是一朵在砾石荆棘中热烈开放的红玫瑰。玫瑰是带刺的,张雪萍的玫瑰刺都扎在了苦难和疼痛的病魔身上,留给人们的只有灿烂、芳香和热情。他的丈夫也说:“她不能跨过一个10公分高的坎,但她又能跨过很多正常人跨不过去的东西。”他还这样评价自己的爱妻,说她除了双腿这套“零件”不好,其他“部件”都是进口货,质量没的说。
阿雅来找我喝酒,喝到夜里12点,阿雅摇晃着起身走了。四小时后,阿雅在一次车祸中丧生,据当天的媒体报道称,阿雅当场就死了。
其实阿雅离开的时候我心里嘀咕了一下,看她喝得东倒西歪的样子,我心想应该送她回去的。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我没能及时抓住它。其实已经不止一次碰到这样的念头,它一闪而过,当时并没放在心上。等一个非常遗憾甚至抱恨终生的重大事情来临,才突然想起,冥冥之中已经得到过暗示了。
阿雅是我爱人的闺蜜,刚过30岁生日,正是风华正茂的年龄。喝酒的那几个小时里,阿雅兴致极高,不断跟我碰杯,然后一饮而尽。她盘腿坐在椅子上,滔滔不绝地讲她在上海的生活,讲她生活中几个重要的男人,讲她和台湾那个男人的四年姻缘。他们最终还是分手了,她没要男人分毫东西,相反还有十来万玩块钱借给男人做生意,至今未还。
阿雅还谈到未来,说就想好好再谈一场恋爱,然后生个孩子,安安静静过完下边的日子。说她才请一个高手看过面相,本来她也是不信的,可是看相的连她是个小富婆,开着小轿车,甚至连她胃不舒服的事实都看出来了,不得不信。看相的说她第二段姻缘会发生在两年后,此后风平浪静,她自是深信不疑。
阿雅刚把开在无锡的日本料理店转手,才歇下来两个月,住在南京的哥哥家,那天实在觉得无聊,才来找我喝酒的。她买了三扎啤酒,还给孩子买了许多糖果和玩具。阿雅走的时候三扎啤酒喝得还剩一扎,我也醉醺醺的了。期间我答应阿雅,周末带她去参加一个聚会,并会邀请一个很帅的摄影师朋友前去,也许他们能擦出火花,成就一段好姻缘也是说不定的。阿雅开心地又叫又笑,像个孩子,好像她所向往的生活真的到来了一般。
谁也没想到阿雅竟这样去了,我几乎不能相信这个消息的真实性。才几个小时啊,如此鲜活、漂亮的一个人,她的嗓音,她的一举手一投足都还历历在目,怎么就死了呢。当看到当天报纸上车祸现场的照片,看到昨晚阿雅身上的风衣和那件海棠红的毛衣,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她的脸庞还是那么白净,只是嘴角多出两缕血痕。据驾车而无恙的司机回忆说,阿雅当时在副驾的位子上睡着了,车祸发生后,阿雅醒了一下,问了一句“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此后就再也没有言语了。看来阿雅临去之际并没有遭受恐惧、剧痛的折磨,梦中一般便悄然而去了。
我开始强烈地自责,为什么没抓住那个一闪而过的念头,为什么没送阿雅直接回家,为什么不让她早离开五分钟,或者再拖着她多聊五分钟。也许不要五分钟,只要五秒钟,五秒钟就足够了。可是上帝偏偏不给这五秒钟。
阿雅葬礼后的一个周末,我,老婆和孩子的干妈带孩子在陶艺吧玩的时候,突然想起许多年前我做过一个和陶艺吧里的情景一模一样的梦,心中不免吃惊。在今后的生活里,究竟还会有多少这样的情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