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人

2019-11-13 19:50
山东文学 2019年12期

愚 石

院子正中的那棵树,总是病恹恹的,叶子的绿淡淡的,树干长得随意而单薄,金耀总想,合适的时候应该带点化肥回来。树上经常停下一只通体发红的鸟,它的喙是黄色的。金耀觉得那只鸟万分地不和谐,尤其是刺眼的黄色,总让他想起爷爷还带着体温的痰。它的叫声也常常不合时宜,天不亮就叫,似乎催促着他起床,然后开始马不停蹄满负荷地劳作。

金耀出门,回头看见堂屋里房东的影子一闪而过,像千年狐仙,一身的白。再次回味那个影子,金耀更觉得像天使,或许能给自己带来一天的好运。

金耀在保障房的摇号现场遇到牛蔓的时候,惊讶得几乎要张掉下巴。牛蔓要躲进一扇透明玻璃门的同时,金耀如同快速拉紧马上要漏气的安全筏,一把抓住她。

“你怎么在这儿?”

“我怎么不能在这儿?房管局是你们家开的?”牛蔓有些气急败坏,脸色比掉了十块钱还难看——有人曾经看见,因为财务短了十块钱,牛蔓哭了三天。

金耀不知该说什么了,挠着头,脸上的笑左一块右一块,紧绷的肌肉完全放松,“你这话说的。我们家要是能开房管局,就是……就是杜甫他老人家写的那首诗,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你算寒士吗?”牛蔓的眼睛一瞪,“那股穷酸劲儿,确实像。”

“蔓子,这是谁啊?哟,小伙子长得还挺顺眼。”一位中年妇女走过来,上下打量着金耀,问牛蔓。

“我同事。”牛蔓没有好气地,然后对金耀说,“顺便告诉你一句,这是我……我姨妈。”

“我……”中年妇女刚张开口,所有的声音就被牛蔓的目光堵了回去。

“你自己抽签吧,公司还有事,我先走了。”牛蔓对着中年妇女说完这几句,扭头就走,理都没理金耀。

金耀摇摇头,看着中年妇女挤到人群的最前边,自己就倚了窗台,一条腿站定。对这位长脸妇女,金耀猜到了她是谁,甚至对她名贯宁阳县城的绰号,也知道得一清二楚。中年妇女脸长,下巴几乎戳到胸脯上。金耀暗笑了自己的夸张能力,他突然想到曾经写过的一句话,生活中的点滴不是诗,是庸俗,是长到卑鄙的脸。

凡是报名的低收入保障户,每家一号,根本不用争不用抢。号只是顺序,不是房子。如果真的是房,还不有人拿着砍刀来?金耀想。

前几次摇号,金耀没有好运气,不是差一个数字,就是根本与摇出的数字无缘。所以这次摇号,金耀仍然只是想试试,天上终究会不会掉馅饼。母亲早早地给他煮了鸡蛋,让他早点来摇号,然后他就对母亲说,“这鸡蛋煮得不太吉利,叫鸡飞蛋打。”母亲连忙把他含在嘴里的半个鸡蛋,硬生生地抠出来,让他笑喷了一地。命从来不在自己手里,金耀一直这样给母亲讲。母亲反问他命在谁手里,金耀又答不上来。前一年母亲突然晕倒,送医后没查出什么大毛病,医生只是说可能是小脑萎缩的前期征兆,并且强调说只是可能。母亲近乎偏激似地爱上烤地瓜,这让金耀又多多少少地信了医生的话。从那以后,他有意识地锻炼母亲的动手动脑能力,时不时跟母亲贫嘴逗她高兴。金耀常常说,“咱家里就你一位美女,我们爷仨伺候你,还有什么不满意?”母亲手里拿着的东西,或者是脏衣服,或者是正在挑拣着的芹菜萝卜,就对着金耀的头砸下去:“胡扯八挂,你爷爷是长辈,没老没少。”当然,母亲举起的手,只是虚张声势,金耀偏偏大呼小叫,“哎哟,疼死我了,我妈又打人了。”里外只有19.8平方米的两间破房子,不隔音,有时会传到外面过路的人耳朵里,总有人探进头来,满足一下好奇心。见到满脸笑开了花的金耀,说一句“这一家子人”,便笑着离开。在病床上躺着的父亲,使劲咳嗽两声,喊一声金耀,再无下文。

19.8平方米,多吉利的数字。金耀常常想,如果这三个数字放到车牌照上,一定值很多钱。关于房子的平方数,金耀量了又量,算了又算,3.33×3,再乘上2,就是这个数。他想,如果能凑足20个平方,四口人每人5平方,好记好算。金耀问曾经在机械厂当副厂长的父亲金玉成:“咱院里的前面两排房子,都是三米七乘三,为什么只有咱这排被压榨成三米三?”“就剩下这么大空。”父亲的回答简洁明了。“那咱为什么不挑大房子?”“别人都挑剩下了,只剩下这一套。别瞎问,爱住不住。”

金耀的家在老机械厂家属院三排平房中的最后一排,靠近西北角,再往西就是公共厕所。房子是八十年代建的,简陋破败得像住在这里所有人的日子。墙体是砖混结构,屋顶有些塌陷,地面和脱了漆的门窗,像被隐形的光阴抽打过无数遍一样,坑洼不平。屋内是踩出了光的泥土地面,家境好一些的铺了水泥,无一例外地散发着阴暗潮湿的霉味。整个家属院只有一个旱厕,没风的时候臭气就四处打探,有风刮来,更是躲不开。金耀明白,房子是父亲心里的痛,虽然从来不说,但他现在肯定后悔。最起码,当初分房子的时候,母亲一定抱怨过,所以谁一说房子不好,父亲就要发脾气,说谁嫌谁去住大街。七十多岁的爷爷不嫌,他早早起床,就到金阳公园里坐着,十点多回来喝点珠兰或者茉莉花茶,然后就等着早饭午饭一块用了。爷爷一直抱怨现在的茶像社会风气,骗人骗得太厉害。金耀怎么也想不到,爷爷还有如此创意,竟把茶叶和社会风气比。后来连哄带骗问他怎么回事,金耀才弄明白,爷爷二百块的私房钱,让一个卖保险的骗去了。那小女子长得聪明漂亮,怎么还会骗人呢?当然,也不能算骗,人家毕竟是卖给了保险单,并且还赠送了一个平安扣。她终究比那个成天骗老干部钱的什么夫人好得多,那个胖得像猪一样的女人,嗨,别提。金耀一看爷爷说到了别提,就不再追问,知道爷爷又伤心了。爷爷说,我一辈子养了那么多孩子,就你爹一个人进城,还当了厂长,最争气,现在竟然破败到这种地步,还不如在农村的其他几个兄弟日子过得好。我不能老是在这儿啃你们,他们再不孝顺,总不能把我当野狗撵大街上去。爷爷最后会补充上一句,人心难测啊。这话的背后,在金耀的理解是,两个叔叔真的把爷爷赶到了村里的牲口棚里,不问吃喝。偏瘫的父亲不能嫌,当年的副厂长,一定是发扬了风格,才最后一个挑。所以,一聊到房子,金耀一句“我理解并坚决支持老爸的大公无私”,一切就此打住。这句话,金耀有时有抱怨的成分,有时一丁点儿都没有。什么时候有,什么时候没有,金耀自己也说不清。自己更不能嫌,在这两间房子里出生,是真真切切的出生地,能嫌么?那么,或者,只有母亲嫌了。一个女人伺候着三个男人,一个高龄,一个偏瘫,一个眼看着三十岁了还找不到对象的儿子,不嫌才怪。对房子再嫌弃,也远不如娶上儿媳妇的心情急切。但如此这般的家庭条件,金耀怎么找到一个不嫌弃他、也不嫌弃这两间挨着厕所的破平房的女人呢?况且,即使有这么一个女人,两间房子怎么住?现在就是父母住在里间,外面半间作了厨房兼餐厅,半间由爷爷住。自己在外租房子,是无奈中的无奈。幸好,这两年遇到一个不要房租的房东,一分钱没花。但金耀会时不时地买些东西送给房东。关于房子,关于老婆,金耀都看成十五的月亮,太圆了,太亮了,离自己也太远了。梦与月亮是绝配,金耀说,我晚上从不做梦,白天更不做,月亮是诗人的,我只是一名普通工人——虽然我也会写诗——金耀在心里补充道。

“该找个女孩过日子啦。”母亲常说。

“拿么找?”金耀只有一句这样的回答。

“摇号机出了问题,今天摇不了啦。”工作人员喊,“大家回去等通知,看哪天再摇。”

几百号人悻悻而归,有人开始议论:我看见那个工作人员接了个电话,就停止摇号了。肯定是要玩什么猫腻……这帮屙血坏良心的,不知道又要耍什么花招……建房子的钱都被挪用光了,房子根本就没造好……一定是纪委盯上了这群乌龟王八蛋……金耀等所有人都走光,上前试了一把摇号机,哗啦哗啦,哗啦哗啦……一个黑色的球跳出来,掉在地上,摔成了两瓣。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金耀的耳边一直回响着这种声音。他努力不把这些声音与房子相关联,而想象成春天山涧中的水,清澈,透明,还透着幽幽的绿。

金耀走出房管局大门的时候,看到地上是一层薄薄的霜。

再次见到牛蔓,金耀浑身的不自在。恰好是蒸汽车间放气,刺耳的叫声穿透玻璃,带着浓重的氨氮味。

金耀对牛蔓出现在保障房抽签现场的疑惑,在于她家似乎并不缺房住,而牛蔓做贼似的匆匆逃离,又似乎加重了金耀的某种判断。

金耀给牛蔓解释着亲自来找她的原因:“你知道的,我们班组最苦最累,一个班下来,都累得和猪似的。如果是一个工友的工资出问题,我就让他们自己来了。不知咋回事,竟然有四五个人,都出了错。”

“谁出了错?”牛蔓声音不大,往上翻的眼皮,似乎藏了把刀,刺向金耀。

“我也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错。”

“你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错,就来找我?”牛蔓不依不饶,音调似乎也高了起来。

金耀的喉结动了动,“那,那,我该去找谁?”

“你爱找谁找谁。”牛蔓从抽屉里扒拉出一块糖,扔到嘴里。她把糖纸团成花生米大小的团,夹在拇指和中指之间,一弹,便进了离她三米远的纸篓里。

金耀理解牛蔓的情绪来自何处,窥探到了她的家庭隐私,而这个隐私又极其强烈地关联着她的独特自尊和高冷形象。那个被牛蔓称为姨妈的人,其实就是她自己的妈妈。她父母原来都是县副食品厂的工人,企业破产后,政府没有安排再就业,她妈妈就在厂子门口摆了一个水果摊,挣点小钱养家。她爸爸是一个顿顿不离酒的人,喝多了就睡,大街上,绿化带里,甚至一次洗澡时在澡堂里打瞌睡,差点淹死。她妈妈是一个斤斤计较的人,指望她足斤足两地卖给别人水果,简直比登天还难。所以,除了不了解她经营脾性的过路人,熟悉的人很少买她的水果。隔上个三天五天,或许有乡下人买了本不值几个钱的苹果香蕉,到别的摊子上一称斤两不对,反过头来找她,她也绝不承认。呼天喊地、骂架甚至动手,都是常有的事。而她最锐利的工具,便是藏在苹果筐底下的一把长刀,拿出来胡乱砍上一通,任谁都给吓跑了。牛蔓的妈妈姓吕,由此得了一个绰号:吕一刀。再加上她的脸也像是长长的刀把子,这“一刀”两个字便成了双关语。关于这些传说,在创建国家级卫生县城整治所有的沿街摊贩之后,一定会消失,但终究不会消失得那么快。所以,牛蔓把她妈妈介绍成姨妈,在金耀看来,就有些自欺欺人或者掩耳盗铃的味道了。老县城就是一条街,一条大街上的人,谁会不认识谁呢?而牛蔓不待见金耀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有人正在撮合他俩的婚事,而他一直没有答应。介绍人是公司分管财务的副总杨开山。“我喜欢开门见山。说吧,为什么?”金耀答不上来,只好说,“我心乱如麻,一时理不清。”

“心乱如麻不要紧,可以慢慢捋。要是情乱如麻,那就不好捋了。”

金耀一愣,抬头看杨副总,觉得他话里有话。要真的说情乱如麻,金耀相信眼前的杨副总不输公司的任何人。工友们传得有鼻子有眼,凡是给他汇报工作的女工,他的口头禅便是,“开门见山,说,行不行?”“开门见山,说,多少钱?”如此传来传去,究竟是真是假,谁也分辨不清。

牛蔓的一句爱找谁找谁,把金耀推给了杨副总。金耀相信,这是两个人之间玩的太极。可话又说回来,财务科副科长解决不了的问题,在科长骂了一句不再与王八共事请了长期病假之后,不得找分管财务的副总么?这又非常合乎情理。

可金耀不想再去找开门见山的副总,便下了楼,径自回了车间。如果工友问起算错工资的追查结果,金耀说牛蔓不给查,问题可能就会闹大。工友们讨厌牛蔓,看不惯她的作派,高高在上,仗着自己是学会计出身,是科班,能记账算账,就不知姓什么叫什么了。还有工友说,她的微信名字叫女皇,“还女皇,我是男皇后。简直不知天高地厚”。另一个插话说,“我是女皇她爹,你该叫我啥?”如此等等的戏谑和议论,金耀从不掺和。背后不议人非,爷爷说过,父亲也说过。所以,当有人提起牛蔓的是是非非,金耀或者充耳不闻,或者借故走开,便有工友追问,“你是不是对牛蔓有意思?那妮儿,可不好惹。说不定,她还是杨副总的床头客。真有那一天,可别怪兄弟们没提醒你。绿帽子坚决不能戴,如果只是想玩玩,无所谓,拔那个无情么。”金耀嘿嘿一笑,心里却说不出什么滋味。工友们的闲言碎语,金耀努力不放在心上,但每次见到牛蔓,他又想一盆水似地泼过去,为她洗个清白。而这次工资错误,数额不少,每个人都在两百块钱上下。他们前几天就嚷嚷,如果没有令人满意的结果,他们就不干了。合成车间对化肥企业而言,简直就是命根子。如果这几个技术骨干出了问题,金耀觉得愧对公司的培养。毕竟,自己是老总胡海慈从山东理工专门签回来的专业技术人才,并且承诺会在适当的时候,让他分管整个企业的技术。什么时间适当,老总自从把他签回来之后,再无下文,金耀也没有追问。世事就是如此,该来的,一定会来,命里没有的,强求也没用。这理儿,和婚姻、爱情,一模一样,金耀想得通透。

金耀决意要请牛蔓看一次电影,把他们彼此间的误会,解释清楚。杨副总要撮合他们这件事,必须先放一放。婚姻不是谁牵头就成,谁不牵头就没可能的简单选择,要比合成二氨的流程复杂得多。对于工友们反映的工资错误,他必须告诉牛蔓,事情不小,要妥善处理,不要把小问题激化成大矛盾。金耀发信息给牛蔓,“晚上想请你看电影,赏光么?”

“那要看你到底有多大的脸。”秒回,“我凭什么赏光给你?”

“他妈的,老子没脸。”金耀爆了粗口。他拾起地上的一块砖头,向树上呱呱乱叫的乌鸦砸去。

金耀的名字是爷爷起的。或者这样说并不确切,爷爷给他起的名字叫金窑。十岁之前的金耀就叫金窑。小学三年级的一次放学之后,有同学取笑他,说他家是开窑子的。那时的金窑拼了命地把同学打哭,并且让他跪在地上叫了三声爷爷,才算饶了他。

我为啥叫金窑?十岁的金窑回家后问母亲。

“你爷爷心大,他希望咱家里开金矿。”

“那为什么不叫我金矿?”

“这得去问你爷爷。”

金窑不敢去问他爷爷。但从那天开始,他把自己名字里的“窑”改成了“耀”。大学时,那位长得一脸清秀的南方才女,劝他把闪着俗气之光的“耀”字改成遥远的“遥”,有诗意,有境界,也有情怀,他曾经动过心。但随着南方才女的弃他而去,“遥”便成为渐渐缥缈的记忆,与年轻的诗情一起,被时间冲淡到了无痕。

南方,南之南,遥远的遥,金耀突然为自己想起那个常常在梦境中落地成舞的女子充满感伤。他爱过她,拿命爱过。金耀想起,自己曾一个人独对三个拿刀的街痞,曾在暑假的两个月里跑到山西的私人煤矿挖煤,只为能给她买一条白金的项链。大三那年,绝情的女子把项链还给他,他笑着送给了天天在学校门口乞讨的一位老太太,然后见她在自己的脏衣服上一遍遍地擦。老太太经常站在门口说,“如果我的孙子还活着,也像你们这么大了。说不定也上了这个大学,做了你们的同学。你们都会好好的,好好的就能上大学。”金耀曾经打听过老太太的身世,老太太告诉他,孙子是在街上打架,被人用刀捅死的。捅人的小青年进了监狱,判了无期。自己的儿子从孙子死后,就疯了,跳了河。儿媳到南方,再也没回来。金耀想,这表面上看起来祥和安宁的世界背后,该有多少未知的苦难和悲剧。

那个常常在他的梦境中落地成舞的女子,金耀不想回忆她的名字,关于她的事,一个字都不想最好。

外面的鸟鸣隔了雨声传来,雨声不大,鸟鸣是断断续续的那种。夹了雨声的鸟鸣像一首跳脱灵动的诗,穿透氤氲潮湿的气息在平静的湖面上升起,如突然响起的畅想曲。夹了鸟鸣的雨声则是另一番景象,凄冷得像秋日的水波,绵长至无尽,像含了哀怨的招魂调。金耀努力想在雨声中寻找鸟声的节奏,又想把鸟鸣轻揉进雨声里,以此掩饰那位南方女子的样貌,新吐的蚕丝一样的白,乳润过,花粉过,霜覆过,露水霑洗过,云霓漂白过,所谓的秦素口、杨柳腰,也不过如此。最让金耀感动的,是她居然能为学校门口乞讨的老太太,把她讨饭的碗洗干净。

金耀不想回忆她的名字,关于她的事,一个字都不想最好。

大三,或许是他的劫数。先是绝情女子每天放学后都要被一辆高档车接走,然后是父亲脑梗住院,他不得不从学校请假回家,为父亲治病,也为自己疗伤。金耀常想,伤之痛者,莫过于只能自己承担,自己疗愈。

金耀不想回忆她的名字,关于她的事,一个字都不想最好。

金耀发现自己赖在床上已经一个多小时,已经到了房东规定的必须去上班的时间,才匆匆忙忙洗刷。房东很怪,要给每位房客规定出门时间。金耀想,怪得就像这忽大忽小的雨,当然也包括高低无序的鸟鸣。

出门前,金耀把桃木梳子沾上水,梳理被枕头压垮的短发,“我们一定要好好努力,让我聪明的板寸头,让我的每一根头发,都保持昂扬向上的坚挺姿势。”金耀对着洗脸木架上面的镜子,左手的食指指点着镜子里的人,自己瞎嘟囔,“你看你,简直帅呆了。老实给我交待,到底有多少漂亮女孩,提着高跟鞋,拼着小命追你?”意淫,金耀为跳出自己脑海里的这个词,放声大笑。

厂里的中层干部会,是例会,每周一都要开。金耀汇报完自己车间一切正常之后,便在那儿看手机上的新闻:特朗普要对中国出口到美国的所有商品加征关税。该死的美国流氓。金耀刚在心里骂了一句,老总胡海慈就突然抬高嗓门,给金耀安排了一项任务:“听说你在住建局有个同学,专门负责施工许可证。我们的环保锅炉二期改造的基建项目,已经报上去三个多月了,还是没有一点消息。你去找你同学协调一下。”

金耀问,“前期的上报材料在谁那里?”

“在牛蔓那儿。整个项目前期都是由她负责对接住建局。牛蔓呢?牛蔓没来?”老总看了一周,没找到,皱起眉头。

老总的任务安排,再次硬生生地把金耀和牛蔓焊在一起。金耀想用“焊”字比较准确,如果不是“焊”,他绝对不想和她一起处事。至于是电焊还是气焊,那要看牛蔓的态度。金耀偷偷地笑了,他觉得此时的自己还是蛮有创意的。

一个事加上另一个事,金耀觉得,自己必须坚定信心,再坚定信心,舍下脸请牛蔓看个电影。他从手机上买了两张电影票,把订票成功的信息发给牛蔓,然后等着她的回复。直到下午四点多,仍然没有得到一个字。

金耀有些失望,是一种自尊被踩在烂泥里的失望。

“老子已经第二次约你了。”金耀在心里骂,“他妈的,看个电影还能让你怀孕?”

金耀在稻草人快餐店喝醉,是三年前的事。那时饭店还不叫稻草人,叫化肥快餐店。

年终奖每人分到了三千块,金耀和他的工友们都高兴。每个人三十块钱凑了份子,说要喝个小辫儿朝天,地点当然是厂门口的化肥快餐店。

快餐店的男主人叫潘且留,曾经是宁阳县国营化肥厂的老职工,是临时工。户口在农村,理所当然就要受村里的管,尤其是计划生育。在潘且留的老婆吴六香生了第二个女孩之后,村里和厂里都动员他去做结扎手术。潘且留并不甘心,毕竟只有两个女孩子,没有留下潘家的根,于人生是有遗憾的。所以,潘且留万分渴望能再要一个男孩,他笑着说,我爱死化肥厂了,有个儿子可以接我的班——当然,这只是笑谈。潘且留给两个女孩取名大男、二男,就是希望再偷生一个带把儿的三娃,他甚至为儿子取好了名字,叫三妮。厂里的计划生育工作人员劝潘且留:“你老婆是家里的老六,她家七个都是闺女。她能为你生男孩?做梦去吧。”村干部劝潘且留:“男女不重要,政府养你老。你家的人口生育按照政府的要求办,等你老了政府给你钱花。你说,你还要男孩干嘛?有男孩还得盖房娶妻,花出去的都不是小钱,麻烦。即使你不同意结扎,村里是可以采取强制措施的。你堂堂一个工人(其实他们心里知道,潘且留只是农民身份的临时工),不嫌丢人?说不定你们厂长都要因为你被撤职查办。”潘且留终于同意做结扎手术。却出了意外,术后潘且留根本无法下床。吴六香带着两个孩子,用地排车拉上潘且留,到处找人。三年下来,计划生育部门、镇政府和化肥厂,终于达成几方照顾协议:县里给予两千块钱的一次补偿,把潘且留家纳入低保;计划生育指导站负责潘且留的正常医疗;厂里给潘且留在厂区宿舍解决两间平房,方便两个孩子上学;镇上每个月再给吴六香发120块钱工资,算是护工费。看似皆大欢喜的局面,仍然把潘且留一家滞留在贫困线之中。潘且留工资没了,吴六香也无法下地干活,两个孩子的衣食住行都成了问题。化肥厂说好在宿舍区解决两间平房竟死活不认帐,把潘且留一家推到了厂门口的两间铁皮房里,夏天热,冬天冷。

潘且留只能坐在轮椅里,度过他的下半生,并且还得为他的女儿们,努力创造一个好的成长环境。潘且留用政府给他的赔偿款,支付了大男去县城寄宿学校的学费,二男还小,就留在身边,他把自己所有认识的字,所有会计算的题,都教给了二男。为了能供大男继续学习,一家人把两间铁皮屋进行改造,在外面又搭起了一个简易木棚,二十几个平方,起初是卖些早点,后来卖快餐,生意不大,倒成了一家人的生活来源。

二男到了上学年龄,潘且留没有把她送进学校。看到女儿眼巴巴地瞅着别的孩子背着书包上学时的羡慕,潘且留的心锥扎似地疼。二男懂事,啥也不说,不问,只是帮父亲母亲,买菜择洗,刷碗刷锅。再后来,她开始学着炒菜,并且越做越好。慢慢地,就有越来越多的人奔着二男的手艺,来吃饭喝酒了。

从最初出于对潘且留的关照,到非得愿意品咂二男的手艺,才算得上是真正化肥厂的工人,似乎是一个自然的过程。当然,也少不了一些年轻的工友,是奔着二男的美貌来,夸赞一番之后,免不了的便是不入流的黄段子,即使潘且留在场也没有任何顾忌。甚至有的工友还与潘且留开玩笑,“你那家伙什儿不管用了,我的借给嫂子使使?”对这样的玩笑,最初潘且留总是破口大骂,后来便只会嘿嘿笑了。“管用,我的也管用。”潘且留说。

金耀喝醉的那个中午,已经是年二十八。马上要过年了,工友们都放松,酒也喝得尽兴。彩山酒,厚道酒,咱就喝这个,金耀说。

张一:金头,跟着你干痛快,凡事都替兄弟们想到了。干一个。

王二:金头,我这个人嘴笨,没有花言巧语,一切都在酒里。干。

李三:他们都叫你头儿,我觉得叫你兄弟更亲切。今年跟着你干,明年不想跟着你干了。我们希望你升,快点升,兄弟们能跟着你沾点小光。来,干一个。

赵四:头儿,以前技术上拿个奖金,难了,不是这事故就是那隐患。你来了,一切都变了。兄弟们都没想到,年纪轻轻,你啥都懂,像“少儿百科”。小弟我佩服,敬你一杯。

刘五:今天喝酒这事,兄弟们感动。大过年的,谁不想快点回家过年。头儿还能想着聚聚,这份心意,还能说啥呢?明年好好干,拿全公司第一。兄弟们都争上面儿,金头也弄个副总当当,这才叫真面儿。

……

十二个工友每个人都发言,拼了命地要敬金耀酒。菜还没上完,金耀就已经两眼发沉。再加上几个烟鬼毫无顾忌地熏燎,本就没多少酒量的金耀,很快就被扶到潘且留的床上。工友们大声的喧哗金耀已经听不到,但他感觉到了一块热毛巾,隔上十分二十分钟,就要来为他擦脸。金耀模模糊糊地知道,为他擦脸的不是吴六香,是二男。金耀感受到了她的青春气息在脸上轻抚而过的快意,如阳光洒在漫步于春日旷野的肩头。

金耀醒酒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金耀踉跄着起床,黑暗中差点摔倒。灯亮的瞬间,金耀突然惊呆于眼前刚刚洗过头的二男,像飘然而至的仙女,满面素洁。“漂亮得真干净!”金耀不自觉地开口道,或许只有“干净”一词,才能准确地表达金耀内心的真切感受。

潘且留把泡好的茶,兑上热水,让二男端给金耀喝了。潘且留问他还要不要再喝一杯,金耀摆摆手,出了快餐店。

金耀要打车走,二男执意要送,二人僵持不下。“我送你到路口吧。”二男妥协,金耀也妥协。

路是平的,金耀的脚步不平。月光是晴朗的,树影却稀疏。室外的温度在零下十六度以下,二男和金耀的心却是热的。二男扶了金耀,像妹妹搀扶哥哥一样,不会让人引起任何误解。

“你不能再叫二男。”

“我也不想叫,土。我想叫紫雪,或者苏苏,都好。或者,阿陌也行。”

“你一定是看多了网络小说,中毒太深。哈哈,你就叫二囡,不是男人的男,是口中女的囡,亲切。”

“口中女,咋写?噢,我想起来了,好。金耀哥愿意这样叫,就叫。我应着。”

“还有,你们家的招牌也得换。化肥快餐,你说我们吃的是快餐还是化肥?”

“我也想换,是老爸不愿意,他对厂子有感情。依着我,就叫稻草人快餐店,多好。”

“好,就叫稻草人快餐店。这事儿我跟你爸说。”

“那我就成了会做梦的稻草人了。哈哈,会做梦的稻草人。”二囡先是哼起了小蜗牛的曲调,接着就笑,笑声比月光还清亮。

出租车赶到,没有浪费一分钟,两个人也没有浪费一句话。月光仍然是晴朗的,树影依旧稀疏。金耀看着出租车的后视镜,见二囡的影子变成寒夜中的树影,倏忽之间就融化在月光中。一行泪突然滑落。金耀想,二囡也一定落泪了,二囡在自己的泪里,自己也一定在她的泪里。

从第二天开始,二男改名成了二囡,快餐店的招牌也很快更换,成了稻草人快餐。二囡还在店门一侧,扎起一个一米多高的稻草人,然后把自己的旧衣服为它穿上。也正是从那时开始,人们不知道站在门前的,究竟是二囡还是稻草人。

扎好稻草人那天,金耀正好在。金耀把一挂鞭炮拴在稻草人的长臂上,啪啪啪,痛快淋漓,金耀笑了,二囡哭了。

时光总在消磨时光,也消磨一切的可知与未知。金耀与二囡的交往,似乎也仅限于此,又似乎不仅于此。三年间,金耀每次的到来与离开,都似乎是一场无声电影,来的来着,去的尽管去着。

今天的金耀一直在犹豫,自己订好的两张电影票,如果那位新新人类似的牛蔓不去的话,是不是可以邀请二囡去看一场电影。《蟋王东征》,一部绝佳的国产动漫电影,写蟋蟀青翅王带领一群蟋蟀将军征伐东倭的故事,上映后在全国引起轰动。

一场简单的电影罢了,去或者不去,又能有多大分别。金耀这样劝自己。

北关市场烤地瓜的门店老板专门给金耀打电话,问他剩下的地瓜还要不要,他说有个酒席要参加,必须早点关门,剩下的地瓜也多了些。金耀没有犹豫,骑上电瓶车快速赶到,提了一大兜,送到家里。母亲爱吃地瓜是真,她喜欢甜食。爷爷和父亲都是从地瓜地里长大的,他们也说爱吃,金耀不信。金耀亲眼看见爷爷对着墙根,吐一摊一摊的酸水,几乎要把舌头吐出来,发出的声音吓走了在低矮的砖墙上探头探脑的麻雀。

金耀给牛蔓发了信息,问要不要晚上一起看个电影。在信息发出去的同一时刻,吕一刀已经坐在了金耀家里,一边嫌着厕所的臭味,一边说你们家里到处都臭,沙发臭,衣服也臭。也是在同一时刻,二囡的快餐店里来了本村的猪哭,此人与潘且留是本家,也姓潘,按辈份二囡应该称他为叔。他从小就愿意与猪说话聊天,一个问话一个哼哼,像久别的夫妻。他说,猪从来都不快乐,他每天晚上都能听到猪的哭声,所以村里人给他取了个外号,猪哭。

办公室的快嘴牟天顺在楼上就喊:“金耀,你的稿费,二百六,比二百五多十块。”

金耀会写诗,厂里所有人都知道,就像每个月他都能领到几张汇款单,成了厂里公开的秘密。甚至县委宣传部那位叫王露露的女诗人的母亲,非得要与他当面对质,问金耀的诗是不是专门写给她女儿的,问他是不是那个女儿要活一百年,然后九十九年与她做爱的那个人。她正告金耀,以后离她女儿远点,她女儿只能嫁给一个副局级以上的领导干部,他连门缝大小的希望都没有。看着王露露诗人母亲的脸,金耀像老鼠一样逃窜,对着一眼看不到边的黑夜大笑了十几分钟,然后又在路边绿化带的缝隙处,使劲挤下肚子里的肮脏物,才算是止住了笑。

金耀的诗写得低调,像他的为人处事,但执拗而传统的汇款单暴露了他的爱好。会写诗的工人,似乎成了公司的另类,“诗人金耀”时常被人挂在嘴边。至于这个称谓中间夹杂着的味道,没有人说得清楚。金耀常想,那个把自己当作专业技术人才招回来的老总胡海慈,是不是也被这样一个称谓吓坏了?诗人,什么时候成了贬义词?堕落,堕落,堕落,金耀连着说了三遍。

“我凭什么要接受你的邀请?”金耀终于收到了牛蔓的信息,“你算哪块地里的哪根葱?”

金耀刚刚在牟天顺面前坐下:“你这张快嘴,一张汇款单你就大呼小叫。说说,最近有啥新鲜事?”

“天天都有新鲜事,时时都有新鲜事,你想听哪方面的?国家大事,还是街头斗殴?再就是,公司里的花边新闻?”

“操,你少给我卖关子。说说你最感兴趣的。”

“诗人说操这个字,与正常人表达的意思肯定不一样。诗人的操字,讲的是平仄和押韵,一上一下,忽上忽下,像这样,呼呼呼——酷酷酷——最后不小心变成了猪猪猪。哈哈,哥们儿,我知道你对什么事感兴趣。年底两大件,都懂。奖金的事你从来不问,那么干部提拔,就是你最关心的了。不过,据我观察,并综合运用大数据分析,今年提拔人的可能性不大。”牟天顺压低了声音说,“实话告诉你,如果年底前能调整干部,我就能当上办公室主任。”

牟天顺是老总胡海慈的内弟,对他的话,金耀从来都是深信不疑。至于牟天顺为何来到公司,又为何成了姐夫的办公室副主任,牟天顺总是嬉皮笑脸地对金耀说,“都懂,都懂。”实际情况是,牟天顺没有一天是顺当的,要么挨姐夫的批,要么看姐姐的脸。没有好好上学,在社会上结交了一帮不三不四的人,输钱玩女人,没人能管得了。后来老总姐夫把他弄到公司来,严格执行上下班纪律,如果发现与地痞们有瓜葛,就亲自拉到保卫科,让人蒙上眼睛痛打。坏毛病改了不少,嘴贫一如既往,至于有个工友不认识牟字,当成了牛,天字看成了大,牟天顺便成了工友嘴里的牛大粪(宁阳方言,顺与粪同音),纯粹是休息时的作料,也仅仅是作料。金耀想。

金耀摇了摇头,脸上露出苦笑。

“兄弟也不用悲观,这边的礼炮不响,那边的二踢脚说不定能上天。那位杨副总,不是给你介绍对象了吗?”牟天顺把眼皮折磨得一边高一边低,眼珠子也向上动了几下,像他今天早上冷不丁地看见一个胡同口站着的漂亮女孩,几乎属于条件反射。

“你听谁说的?”

“地球人都知道。”

“操,天然气还没打开阀门进管道,怎么就有了合成氨?哈哈,兄弟,那都是瞎扯。”

“瞎扯?我得问你,约人家看电影也算瞎扯?”

金耀的嘴张得更大,“那是,那是……”

“为了工作?哈哈,兄弟,我信,我特别特别特别信。”牟天顺竟然哼起路边的野花不要采的调调。

金耀感觉自己就是逃出来的,逃得像偷情者被发现后赤裸着全身就跑到大街上。

稻草人快餐店。二囡在。

金耀坐在刚进门的餐桌前。

“金耀哥,我正要找你呢。猪哭叔,你来一下,这就是我给你说的金耀哥。”

走出来裹紧了棉被似的蓝布大衣的男人,两只手插进袖筒里。那两只手似乎不是他的,金耀想。

潘且留破天荒地从散发着霉味的房间里,被轮椅推了出来。

“金主任,你知道的,二男想表达的意思,好像不是那意思。她的意思其实是说,怎么说呢,其实是这个意思……嗯,应该是这样的……”潘且留断断续续的话,像他轮椅扶手上破成鱼鳞片的人造革。他越急越不知道如何摆弄自己的手指,终于在一声长长的叹息里,垂头丧气。

“二囡,你说。”金耀等叹气的尾音落进尘土里,说。

“金耀哥,猪哭叔很可怜,他一家人都很可怜。他确实是没有一点办法了,才来的。他想给他的孩子,嗯,确实是他的孩子,上户口。多难的事,你不知道有多难,上户口……”

“哎呀,你也这么笨,比你娘还笨,比我这样的……废物,也强不了多少。金主任,其实,我二兄弟以前有个儿子,在南方,见义勇为,被人砍死了。弟媳妇疯了,成天抱着个布娃娃,鼻涕一把泪一把,天天哭得像秦香莲托生。好心的街坊可怜这两口子,在路边捡了个没人要的娃,送给他们,就当留个后。乡派出所死活不给上户口,说不知道是不是拐卖儿童,还说要立案审查,不老实就要抓人。你不知道,俺那个弟媳妇,可怜,要多可怜有多可怜,是二弟从路边捡来的外乡人,以前就受过刺激。大侄子摊上事,她疯得更厉害,做了十几个大大小小的木头人,把儿子从小到大的衣服挨个套上,一排一排站在院子里。她让他们喊娘,不喊她就给他们下跪。二兄弟来找我,说我是城里人,认识的人多,路子肯定多。可我,这样的废物,比废物还废物,能帮他什么……呜呜呜。我这样的废物,对不起二兄弟,呜呜……”

“金耀哥,你一定要帮帮二叔。”二囡抱着金耀的胳膊,带着哭腔。

金耀刚要开口说话,二囡就用手指挡住金耀的嘴唇,“你只能说好,不能说不。”

沉默好久,金耀点头:“我只能说试试。公安系统虽然有几个同学,但不知道能不能办成这事。”

那位被二囡称为猪哭叔的人,突然跪在金耀面前,放声大哭起来。金耀拉住他死沉冰冷棉被似的大衣,把他放到旁边的椅子上。

“叔,你就别哭了,金耀哥答应帮忙了。金耀哥从来都是说一句顶一万句,你就放心吧。”

金耀感觉自己不能再听到这种悲哭之声,“二囡,我这里有两张电影票,咱俩一块去看电影吧。”金耀的声音虽然被故意压低,但他相信潘且留和猪哭一定听到了。

“行,你们去吧。今天店里人少,不做生意了。我和猪哭兄弟喝两杯。二囡她娘,去炒菜。”

二囡坐在金耀电动自行车的后座上,双手搂住金耀的腰,头使劲儿抵住散发着氮胺气味的后背。两个人的影子混合着落日的余晖,靠近一棵棵路旁的树,又迅速躲开。写诗的金耀突然想起一句诗,“我要把自己的爱,系在冬日的树梢。”

“金耀哥,你知道吗,自从咱家的店改了名字,生意出奇地好。俺还要告诉你一个秘密,稻草人也会做梦,那天还把俺拉进了它的梦里,告诉俺一个有山有水有房有车的好地方,说那是咱下半辈子生活的地方。金耀哥,你一定不信,我和稻草人的梦都会开花,成株成片,都快开成了海。”跳下电动车,二囡就贴在金耀的脸上说。

电影院里人声鼎沸。

突然一个身影从过道旁边的椅子上站起来,“金耀,你不是要请姑奶奶我看电影吗?你真是放肆,竟然带来这么个不要脸的女人?”

先是金耀的脸上两声啪啪,从两侧的脸各自发出一声。然后是二囡的脸上,长长的弧线伴着一声长长的重音,啪——

例会,老总胡海慈把记事本往桌上一摔,“金耀,你个王八蛋,你是不是不想干了?上个星期就安排你找住建局,那个基建改造项目协调得怎么样了?”

金耀愣在那里,他知道自己不能说牛蔓不给他材料,并且还为此羞辱他,说他想当官想疯了。金耀扭头看牛蔓的时候,牛蔓的笑像遇到了一起灵异事件。

“听说你光想着谈恋爱了,一个女人不行,还一次谈俩。电影院里的事,上了宁阳贴吧,成了热搜事件。这样的道德品质,还妄想提拔重用,简直是做梦!”胡总把会议桌敲了又敲,“你说,什么时候能去协调这件事。”

“散会就去。”金耀嚅嚅。

“还散会去,现在就去,马上就去!还有你,牛蔓,一块儿跟着去。脸上的妆化那么厚,谁还能看见你的脸皮?”

金耀几乎要为胡总的最后一句话欢呼雀跃了。学问,骂人是要讲究学问的。金耀坚信这一点。

出了会议室,牛蔓把抱着的材料塞给金耀,“你能耐大,要去你去,我坚决不去。杨副总都协调不了的事,你是脸大、嘴大还是本事大,还是多长了几个那玩意儿?”

恶心,牛蔓说出的最后一句话,让金耀感觉到从地底下涌腾起来的恶心。金耀站住,他突然意识到,所谓的协调或许就是一个陷阱。谁挖的?害谁的?跳不跳?如何收场?事情的真相或许就是牛蔓妆粉下的脸,让人真假难辨。不管怎样,金耀觉得自己应该试试,不论成功与否,都应该让牛蔓脸上的粉妆落下一层,让她见识见识自己到底有几个那玩意儿。

只是,金耀弄不明白,向来对自己高看一眼的胡总,为何突然间变得如此暴躁。仅仅是因为一个小小的基建改造项目?有这方面的影响,但肯定不是主要原因。那么长的时间都等了,还差这几天?金耀向来对胡总充满尊敬,是他,把一个濒临倒闭的化肥厂,做成了省内外闻名的综合性化工企业。在九十年代的企业改制中,又是他响应县政府号召,带头购买企业百分之七十的股份,完成了全民持股的股份制改造。在企业效益蒸蒸日上,国有资本想参股,他又把自己百分之三十的股份让了出来。杨副总就是国有股的代表人,到企业分管财务。

金耀到了楼下,牟天顺追过来,叫了一辆车,“走,金耀,我陪你去。我姐夫脾气不太好,这你知道,别怪他。最近公司里事确实太多了。环保大督查要来了,上次省里给指出的问题,到现在还没有整改好。税务部门这几天也要进驻,说是配合环保督查抓整改。就连爱卫办,明天也要来,你知道查啥?查厕所达标情况。我还听到了更麻烦的消息,县里准备让我们搬到化工园区,说是要从根上解决污染问题。这么大的企业,是说搬就搬的事?蚂蚁搬家还得看看天气。”

金耀听着牟天顺扯来扯去,没说一句话。公司的难处可能不只是个案,没有几个化工企业能独善其身。

“还有那个杨副总,姐夫拿他没办法,偷偷做了许多见不得人的事。看到他我总想起一个成语,人模狗样。如果把人字去掉,就成了地地道道的狗模样。哈哈。”牟天顺压低声音,不让前排的司机听到,“兄弟我必须提醒你,那个牛蔓,你绝对不能碰,烂货一枚。杨副总到处推销,怕压在自己手里时间长了,会成为掉在地上的烂柿子,捡不得碰不得。杨副总给她买了房子,买了车,就为堵住她的嘴。我听说她现在又有了新项目,让杨副总为她家再弄一套保障房,给她爹妈住。这人心啊,真是……搁我前几年的脾气,啪啪,早揍一边去了。”

对于“开门见山”的杨副总与牛蔓的关系,公司早就传得沸沸扬扬。金耀只是不明白,杨副总,包括那个牛蔓,为何非得要选自己做冤大头?无钱无车无房,典型的无产阶级,难道只是把他当作收货的下家(金耀想起烂柿子掉在地上的样子)?可这货,呵呵,呵呵,金耀听见了自己的笑声。牟天顺以为金耀是在附和他的话,大笑,笑得有些张扬。

“你说,公司里这么个屁股眼大的项目,为什么没有协调成?我琢磨着就是杨副总的事。他把心思都放在如何摆平牛蔓身上了,哪有心思办正事?我听说他上次请的人,根本不是管规划审批的住建局领导,是房管局的一帮局长,真金白银花了不少,屁用不顶。杨副总是带着牛蔓去的,牛蔓在酒桌上发了飙似地喝酒,喊房管局局长叫干爹。我听人说,杨副总吃醋了,甩了脸。牛蔓吼他,说喊他干爹怎么啦?又不掉么。就是我掉点么,也是什么也掉不了。呵呵,真是孙子,简直就是灯草和尚荒唐戏。”

金耀不知道牟天顺是在骂牛蔓孙子,还是骂房管局长孙子。

“还有,现在的女孩子,也真不是东西。我给你说个好玩的事儿。前几天遇到一个主儿,同时爱上两个男人,与一个男人约会的时候被另外一个发现。然后她理直气壮地教训为她吃醋的男人:我同时爱上两个人,那也不代表我不爱你,知道吗?我昨天和他约会,特意涂上了你送给我的口红,就是想让你也有份参与感。谁说爱就是专一?你就是要打着爱我的名义道德绑架我吗?我真是太傻了,对值得的人犯贱叫付出,对不值得的人就叫犯贱。你不是电视剧里有金钱、有地位、能够独断专行的总裁,不应该把天底下最美的花,摘到你家里让她慢慢凋零。我也不是傻白甜,我们都是成年人,有自己的思想和处事方式。你只想占有我,并不代表你爱我,你太让我失望了。你不能像天下的其他男人那样自私,你应该让所有爱花、爱美的人,能够给她浇水、施肥。你不能把天下最美的事物据为己有,这种自私不是我们这代人应该有的。你说是吗?”牟天顺扒拉着手机,边看边念,“哈哈,真他奶奶的瞎胡乱,什么世道?那女人最后还说:老公,我想你了,还想喝你煮的红枣黑米粥。这样的女人,死不要脸,真像New-man。你说,这个词应该翻译成新新人类,还是新男人?”

牟天顺说的是牛蔓吗?他故意念成英文,突然就有了另一种味道。金耀暗自揣测,或许他并不是说牛蔓,而是牟天顺自己的情伤。金耀没有继续牟天顺的话题,而是摸出手机,“大军,你在办公室吗?”

“为你们公司的规划吧?下午四点半过来,我现在有事。”电话那头说。

“那你直接定好地方吧,约几个同学聚聚。对了,公安局的张向上是不是提拔了?约上他怎么样?”

“你单独约他吧,此一时彼一时。”电话那头的简短,不容多说一个字,便挂了。

“听这口气就是同学,办事还是三大铁。兄弟服了。”牟天顺招呼司机,“回公司。耀哥,我中午弄个小场请请你?要不咱就去稻草人?我听说这名字还是你起的。看出来了,你对那小妮有意思?”

“瞎扯啥?”金耀的脸突地红了。金耀把手摸到胸前。上次二囡送给他的平安扣,说是泰山玉的珍品。金耀恰好碰到那个推销保险的田小恬,并且想起爷爷背后曾经说起过这个女孩,多看了几眼,想起“泥鳅”这个词。金耀觉得,田小恬,就是钻行在社会各个角落的泥鳅,寻找最美的食物和适合自己生存的恰当缝隙。稀泥烂水,对,泥鳅就是生长在这样的环境中的。

“还脸红了,哈哈,耀哥脸红了。哈哈,耀哥好福气,看那小妮嫰的,一捏一股水,根本就不用掐,到处都流水。”

吕一刀在晚饭时刻,再次迈进金耀家。

金耀从城北柱子的烤地瓜店,把地瓜送回家,便开始聚集同学。电话一个接一个,一会儿便归拢了十几个人。

吕一刀看到桌上的小咸菜,看到盛在碗里粘稠的玉米粥,看到旁边放着的被掰成几块的烤地瓜,一脸惊讶地问,“你们,你们家,就吃这个?”

“揉揉眼,揉揉眼。”金耀的父亲金玉成说,“闪了腰好治,一贴膏药就行,闪了眼可难治。再说,你来我们家闪了眼,再赖上我们,我们可拿不起医药费啊。”

自从上次吕一刀来家里,极尽讽刺挖苦,说“堂堂一个大厂长,竟然混到这种地步”之后,金玉成对她就没有说过一句客气话。吕一刀上次来家里的目的,说得再清楚不过,“告诉你们家那个混蛋小子,别再缠着我们家姑娘不放。我们那孩子是金枝玉叶,不是百万富翁,谁都别想碰。”金耀的父亲把这话说给金耀听,正是金耀在电影院里被牛蔓打了一巴掌之后的第二天。“这种臭女人,白给都不要。”有儿子的这句话,金玉成对吕一刀更不会有丝毫客气了。

“金厂长,你看你这话说的。”吕一刀没等别人让座,就一屁股砸在沙发上。

“这个点儿来,你是想专门看看我们家的伙食饭菜呢,还是想陪着我们一起忆苦思甜?”

“你们吃,你们吃。我这次来吧,主要是想道个歉。回去后我就在想,我是不是把话说过了。像我们这样的破产企业职工,以前多风光啊,国家工人,一个个都是人五人六的。可现在,成了县城里最穷的。日子呢,不能光看存下了多少双雨天的鞋,还得看有多少棵晴天造船的树。上次的话呢,我说得确实没水平,金厂长你就别和我这种没心没肺没文化的人一般见识啦。你们家不是百万富翁,清正廉洁,没拿厂里的一分一厘,好人,一家都是好人。话再说回来,你们家公子考上了大学,还是蛮争气的。听我闺女说,他马上就要提副总。这样呢,我们也算是门当户对了。还有,我打听到,这次保障房的政策,人均不足五平方的,不摇号,直接分。上次我就估摸着,你们家的总面积,一定不超过二十平方。等有了保障房,两个孩子就可以有婚房,让他们把婚事尽快办了,也算了了我们做家长的一桩心事。”吕一刀拿出茶几上不知放了多久的一盒烟,抽出,自己点上,吐出一口长长的烟雾。

金耀的爷爷端了一杯白酒,就着上午剩下的菜,把喝酒的声音抽得如同急急归家的鸟叫。金耀的母亲一言不发,扒着烤地瓜的皮儿。金耀的父亲开始说话,“吕大金人银人高人贵人,你们家那闺女是金枝玉叶,我们儿子只是一个车间工人。你们家有高楼大厦,我们只有这样的破屋烂墙。你们家是上等人,我们是下等人,高攀不起。我们只有金耀这一个孩子,要养活三个老而无用的废物。金耀就是这样的命,他躲不开。你们家闺女是天天吃鲍鱼海参的命,应该找个高官或者大款,做不了正房做个侧室,也算不上丢人的事。现在的社会,兴这个。”

“金厂长,我听出来了,你把我上次说过的话记心上了。一个大老爷们儿,怎么说都不该记恨我这种女人,就一个摆摊的,地摊女人。虽然别人都说我是宁阳城最美的地摊女人,咱从来不胡乱显摆。男人不跟女人治气,老话就是这样讲的,没毛病。说起上次我来,还真巧,就是那天,两个孩子一起看了电影,蔓子一夜没有回来。我问她,她没点好气,说去开房啦。你想想,他们俩房都开了,咱还能不成全他们?”

几个人都张大了嘴,吃在嘴里的东西突然凝固。

“这,这,这可不能乱说的。”金耀的父亲口吃起来,额头上渗出汗,他更加弄不明白吕一刀到底要来干什么。以此讹诈?不像,她的口气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气恼和愤慨。真的是要促成两个孩子的婚姻?又像又不像。可金耀上次的话说得像机床身上砸钢钉,刚刚的,他绝对不会娶那个牛蔓。金玉成擦了擦汗,嚅嚅着,“如果真是这样,我一定收拾他。”

“你收拾他干嘛?两个孩子你情我愿的事。你以为现在的社会,还像我们那个时候,封建啊,愚昧加落后。年轻人啊,思想开放,也有那个本钱,年轻多好啊。只可惜咱都老了。”吕一刀把烟头扔在地上,用皮鞋尖使劲碾碎,“还有,金厂长,上次你说家里穷得连二百块钱也拿不出,这话我不信。干了那么多年的厂长,谁不给自己留下点退路?我们副食品公司破产的时候,经理贷款50万,全部塞进自己的腰包了。那个年代,50万是个什么概念?能买县委大院的一栋楼。”

“你这话什么意思?”金玉成眼睛一瞪,原来被偏瘫折磨得有些歪斜的脸,突然被拉正,成了方方正正的国字脸。

“金厂长想多了,想多了。我就寻思着吧,不管穷富,孩子们订婚的钱总是要出的。按咱这儿的风俗,没个十万二十万的,总是过不去这个场面。我也是好意,既然孩子们到了这个份上,早就过了当婚当嫁的年龄,不如早些准备。让他们早点成家,我们才算是完成做父母的任务。”

“吕经理(对于这个称呼,金耀的母亲是想了又想,觉得其他都不合适,唯有这个称谓恰如其分),对不起,我要推着老头子出去锻炼身体。他天天赖在家里不出门,时间长了会成为孩子们的累赘。你也让你们家那位公主想好喽,我们家是穷苦人家,来了就要伺候老人,端屎端尿,洗衣做饭,不能怕脏怕累。”金耀的母亲拉出轮椅,把丈夫拖进去。

“好吧,我的话你们也再想想,该说的我也差不多说透了。保障房的政策已经定了,该分的分,该摇号的摇号,时间很快。孩子们有个家,这当老人的,心才能落地。”

金玉成的轮椅,被推着走过金耀常去的饭店门口。

金耀的母亲看到了儿子的电动车,问老伴,“你说,吕一刀说的是真的吗?”

“今天放开喝,不醉不归。”隔着窗的声音有些模糊,不知是真是假,有点像儿子。金耀的母亲停下脚步,向着饭店里闪烁着的昏暗灯光望去,她似乎看到一个神秘而遥远的世界,儿子一定是其中最温暖的一员。

少喝点酒,她在心里劝儿子。

“兄弟们兄弟们兄弟们,兄弟们哪兄弟们,静一下静一下静一下,我给大家看一段动画片视频,《少数人的晚餐》,当年获得过国际上的八十多项大奖。世界上的每个人,包括在座的各位兄弟,都能找到自己对应的角色。”金耀喝多了,舌头有点短,“我把视频发到群里,大家一块看,谁不看谁是孙子。”

一帮人看视频,白酒或者啤酒嗝上喉咙,又被咽下去。

“那我们是猪喽?”一个同学突然问,“金耀你什么意思?你请个客就这样败坏人?”

“兄弟,你想多了。”金耀解释,“片子里的猪都是有地位的,做记者做法官做行政官员。猫是什么?我,就是桌子底下的猫,天天要食吃,嗷嗷待哺。今天,上帝恩赐,有酒喝。有酒喝就是好日子,来,我再敬大家一杯,感谢各位同学,还能看得起我金耀——这等在社会边缘苦苦挣扎的小人物。”

“金耀喝多了,不能再喝了。”

我是一只会流泪的猫,会流泪,但我今天不能流。金耀这样告诫自己。以前同学约酒场,金耀是不敢参加的,因为他还不起人情。当然同学结婚、同学父母丧亡之类的大事,金耀不管手头如何拮据,都是要人到礼到情谊到。今天借着公司的公干,请同学们撮一顿,虽然有假公济私之嫌,但也算不上大借。更让金耀高兴的是,公司的事已经得到了直管项目审批的同学大刘,非常明确的口头承诺。

电话突然响起,金耀看见“二囡“两个字。

金耀踉跄着起身,到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接电话,听到了二囡的哭声。

“各位兄弟,散。我喝多了,对不住大家。如果肯赏光,下次咱再聚。”

灯光依然昏暗,摇晃着像喝醉了酒,金耀与同学一一握手,或者拥抱告别。金耀留住大刘,让他最后一个走。金耀本想把特意给大刘准备的卡塞给他,竟然只顾拥抱,全然忘记送卡的事。金耀打了车,摸到了口袋里的卡,再回头,已不见大刘身影。金耀拨通大刘的电话,“给你准备的卡,忘了给你,明天一早我送过去。”大刘哈哈一声,然后一个字,“操。”

金耀来到稻草人快餐店,看到了被砸烂的桌子。二囡坐在椅子上,身子趴向另一侧,哭。潘且留坐在轮椅上,抽烟。

“谁干的?”金耀问。

“保卫科长。”二囡回答,断断续续地抽泣。

“因为什么?”

“谁都没有得罪他。他也没喝多,突然发飙。还说,如果不是看着我们家可怜,就把整个店给砸了。”

金耀摸出电话,给公安局的同学张向上打电话,一遍没接,十几遍仍然没接。怪不得大刘说,人是会变的,职务高了就轻易不出台了。金耀突然沮丧下去,他还想着能找找这位局长同学,为猪哭的孩子办户口呢。

“牛蔓,二囡的店是不是你让人砸的?”金耀对着手机质问。

“你又是哪里来的程咬金?是不是我砸的与你什么关系?”

“二囡是我的……我的……我的未婚妻,当然与我有关系了。”金耀的舌头不打弯。

“放你娘的狗屁。”

牛蔓挂断了电话,金耀再打,关机。

潘且留和二囡都听到了金耀的话,一脸吃惊地看着他。

“你……你说的是真的?”潘且留问。

“什么是真的?”金耀一脸疑惑,“我说什么了?呵呵,我喝多了。”

潘且留的头低下去,像一个羞于见人的问号,“还有个事,俺正要告诉金主任。前几天,住建局一姓朱的主任,也有人称呼他是局长,带着几个人来,拆掉了二男洗澡的铁皮屋。他说铁皮屋不符合规划,有碍市容市貌。二男是个爱干净、爱美的姑娘,这你知道的。二男很伤心。今天县执法大队的人,又来,说我们的房子是违建,要配合创建卫生城,十天之内全部拆掉。说,如果我们自己拆除,就不罚款了。自己不拆,就要强拆,还要交罚款。”

“这房子,不是已经建成几十年了吗?老化肥厂专门用来做销售门头的,然后照顾给你们。难道我记错了?”金耀一下子醒了酒。

“执法局的人让我拿出文件或者合同来,咱哪有这些东西?当年,县里、乡里和厂里,都是坐下来协商的,根本没有什么文字记录之类的东西。我问过公司办公室的牟主任,公司里根本没有档案,一个字都没有。呜呜呜——你说,这还让人活不?”潘且留把头像锤子一样砸在轮椅的扶手上,一下,又一下。二囡连忙跑过去,把胳膊垫上。

右胳膊,金耀看到了,绝对是二囡的右胳膊,呵呵,“老潘,总会有办法的。再去找找厂里,看看能不能再给咱调换个地方。真不行,就到城里租个门面,重新开业。活人哪有让尿憋死的?放心,这事我去给你办。”金耀停了停,“再说啦,看看你现在的生活,多幸福啊。两个闺女,就是两座金矿,大闺女读了博士,多优秀啊……”

金耀的话没说完,就被潘且留打断了,“别跟我提那大闺女,别说她。简直就是一个傻子,傻得不能再傻。读完研究生读博士,现在又想出国,还给家里要钱。一个女孩子家,老大不小了,也不成个家,除了会读书,什么都不会。呜呜呜——老天爷哪,老天爷——”

潘且留突然把两手伸向天空,似乎抓了一把昏暗的灯光在手心里,然后抱头大哭。

潘且留的老婆女儿,一边一个,蹲在他身边哭。

金耀不再说话,坐在椅子上。外面的月光寡淡,如同世事人情,夹了干枯的树影落下来,像一条条鞭子。金耀一遍遍想,这月光到底是谁的?谁能从月光的身上,得到丝毫的温暖?

等三口人哭得差不多了,金耀把他们一一拉起来,“都去休息吧,咱明天一起想办法。明天,只要我们还有明天,就一定会有办法。”

二囡抱着金耀的胳膊,“金耀哥,今晚别走了,我怕。”

金耀和衣躺在床上,从背后抱着冻得发抖的二囡。单人床很挤,被子薄而坚硬,二囡的体香时不时飘进鼻孔,被子上的,身上的,香而青春。不见月光,不见任何一点的光亮。愈加冷酷和安静的夜,脚步很慢,像肉体的凌迟。那个沿街站着穿了二囡旧衣服的稻草人,也一定很冷。如果给它穿上皮草,会不会更漂亮?给它一副嗓子,它一定能唱歌,最起码会唱“酒干倘卖无”之类的。生活多像摇滚,摇起来就滚,摇不起来连滚的权利都没有。人,总有无处可滚的时候,那么就在梦里,就在梦里完成所有的爱与被爱……

黎明时分,薄雾飘进来,金耀被二囡的尖叫声惊醒。金耀起身,看到了吊死在椅子后背上的潘且留,身体比椅子的一条腿还坚硬,椅子的背景是一个大大的福字,褪了色,斜挂在墙上。那根短短的,从站在门前的稻草人身上解下的红色尼龙绳,套在了潘且留的脖子上,“老潘,你怎么就不能等到天亮?”

我还以为,红色的尼龙绳能避邪,金耀喃喃自语。

牟天顺电话通知金耀,胡总找他。

金耀敲门的节奏像忐忑二字的发音。

胡总坐在茶台前,正把一杯新沏的茶,倒进滤杯。

“坐吧。”胡总的声音不高。

“胡总,我来吧。”金耀半站着,说。

胡海慈没有说话。金耀保持着同一姿势,看着胡总把一杯茶递到他的跟前。茶倾倒的弧度很美,四十五度角。金耀庆幸,如果胡总真的让自己展示茶道的话,这些流程基本不会。

“金耀,来公司五六年了吧?”胡海慈问。

“六年了。”金耀坐下,身子往前躬着。

“真快啊,六年。对,那年,我孩子刚刚出国。”胡海慈端起茶杯,并不急于喝。

金耀看见太阳的光透过窗外干枯的树枝斜刺进来,照着绿绿的茶水,再反射到胡海慈的脸上,将他深浅不一的皱纹,映照出飘荡着的温暖来。来胡总的办公室之前,金耀作出各种猜测,比如要提拔自己做副总,比如寻问项目的进展情况,比如对二囡母女的处理安置还有什么不合适等等。不管什么问题,金耀都做了相应的准备。金耀端起茶杯的时候,看见胡总背后墙上的一幅字,狂草:平安是福。金耀认识写字的人,本地书法狂人王庆利,他的字即使送给领导,也脱不了“狂”的字性。

“金耀,今天咱不谈工作,我只想聊聊天。你和我闺女是同龄人,我想知道,你们这代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世界观和价值观。比如,出国是为了学业进步,学成了是不是就应该回来?”

金耀突然明白了胡海慈内心的苦恼所在。

“胡总,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说实话,如果是我,肯定回来。”

“我那孩子,天天说,她从小就很孤独,像一只躲在床底下的猫。你说,独生子女的家庭,哪个孩子不是孤独的呢?其实不光孩子,难道父母们不是有着同样的孤独吗?她衣食无忧,竟然说像一只可怜的猫,别人家的孩子呢?如今在国外,她难道就不是一只猫,没有孤独感吗?我眼前,常常出现这样的画面,她一个人站在澳大利亚无边的荒漠,像一棵不知如何生长的草。即使这样,我们劝她回来,她也死活不肯。”胡海慈摇着头,似乎有泪在眼眶里。他起身,去办公桌上拿了一棵烟,点上。

茶的热气,烟的薄香,混合起来,在房间里跑来跑去,像谁嬉戏的童年。

“你说,家长们拼死拼活的奋斗、挣扎,一辈子下来,为什么呢?如果儿女们再不懂得父母的良苦用心,吃的苦,流的汗,还有价值吗?我们常常说谁亏欠谁,父母与儿女之间,到底谁亏欠谁?”胡海慈深深吸了一口烟,“前几天,我偷偷去了一趟你家,去看望了你父母。我和你父亲多年之前就认识,一同开过会。唉,世间的许多事,都可以用无常概括。从你家回来之后,我把你家的情况告诉女儿,希望你的成长经历能激活她的创业热情,能尽快回来参与到企业发展上来。可她,一口回绝了我。我……我是真的干不动了。”

金耀为胡海慈添了添水,“胡总,您刚刚五十岁,是当打之年,怎么会干不动呢?”

“金耀,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们这代人是不是都不愿意结婚?寻找真爱是追求浪漫的唯一理想,还是推脱婚姻的借口?”

胡海慈突然抛出的问题,让金耀猝不及防。

“这个问题非常难回答。胡总,每个人的情况不同,结果也会不一样。比如我,连房子都没有,还要养着三位没有任何收入来源的老人,根本没有能力结婚。”金耀笑笑,“我妈一直说我是在躲婚,她一直劝我尽快成个家。”

“那咋还不找一个呢?”

“都不太合适,人家挑咱,咱也挑人家。缘来缘去,没一个能对得上眼。”

“那么,牛蔓呢?还有那些只要性不要家的年轻人呢?她们怎么想?”

“胡总,我也不太懂。”金耀摸着头皮,似乎在为自己答不上这么简单的问题害羞。

胡海慈再次点上一支烟,眼睛看着窗外。透过干枯的树枝斜刺进来的那束光,已经不是金耀看到的那束光了,但同样照着绿绿的茶水,然后反射到胡海慈的脸上,将他深浅不一的皱纹,映照出飘荡着的温暖来。

“二囡是个好姑娘,她同样不适合你。潘且留的事,你处理得非常好。对公司而言,安排好她们母女,不是功德,是对老员工的安慰。虽然,只是在食堂工作,工资不算高,但总算一个好的归宿。县里有关部门的领导夸我,说企业有大局意识,肯为政府担责,应该好好宣传。我觉得我没那么高尚,只是尽心而已。人心,就怕翻开了看,看到温暖和爱,才是真的人心。现在,太多的人只讲道理和原则,讲政策,不讲人心。”

“胡总,我听人说,我们公司要整体搬迁。这事儿是真的吗?”

胡海慈把烟头捻在烟灰缸里,“你已经被任命为公司副总,全面负责企业的搬迁工作。前期申报的改造项目,先停下吧。”

“今天杨总还找我,让我尽快去拿手续。还说他已经找好了施工单位,近两三天就动工。”

“金耀,你应该能看到,我们的企业有些事太不正常。每个人似乎都危机重重,自上而上,都这样。企业不是行政机关,企业有企业的规则,不搞小圈子,也不论职务高低。”胡海慈端下刚刚沸开的水壶,“快了,凡事总有结局,好是好的,坏就是坏的。今天我跟你说的这些事,只限于你我之间,算是朋友的交流。”

“我懂,请胡总放心。”金耀起身告辞。

金耀一只手搭在门把上,听到胡海慈在身后说,“还有一句,离那个牛蔓远点,越远越好。”

保障房的抽签摇号现场,同样拥挤。上次挤坏的玻璃门已经修好,玻璃碎片不见了任何踪影。

陪牛蔓来摇号的,除了吕一刀,还有杨副总。与杨副总亲切握手打招呼的,是住建局不知道哪个部门的朱主任,胖胖的,金耀在稻草人拆除现场见过他一次,面对二囡歇斯底里的哭声,他表现得像一位将军。

金耀想起头一天晚上听见的一个笑话:“世上并不是所有的原告都是有理的。兄妹二人久不见面,出嫁几年的妹妹问哥哥,家里一切都好吧?哥哥说,正在打官司。妹妹问,咱是原告还是被告?哥哥说,原告。妹妹说,原告好啊,咱的官司肯定赢。哥哥抹了满脸的泪说,你嫂子被人强奸了。”

金耀笑了笑,如果我被生活强奸,我该去哪里做原告?他看见自己的笑在门窗玻璃上飘了又飘,最后落定在一片尘土里。

主持人说,“为保证抽签的公正性和权威性,我们今天请到了县住建局的正局级领导朱主任,为我们抽出第一个签。”

金耀看见五个白胖胖的手指,拼命攥着伸进票箱。

五个胖手指抽出了第一个签,交到房管局长手里。一脸严肃的房管局长打开纸条。场内的人全都屏住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