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岳强
我在一所学校进修时,学校东边的胡同里有一家酒馆,每天很晚才打烊。晚上看书累了,我就到那里喝酒解乏。店家的酒杯就是那种通常用来招待客人喝茶的一次性纸杯,啤酒倒进去,杯子就发软,所以手上得有拿捏的功夫。刚开始还好,几杯酒下肚后,手就没准了,捏得一重,酒就洒出来;假如多套几个纸杯,端起来自然方便,但店家的冷眼也会随之而来。
“拿大碗来!”我说。服务员一愣,不知所措。那是个皮肤白皙细腻、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川妹子,说话莺声燕语,面无表情。她将暖瓶放到吧台旁边,款款地向我走来。我告诉她,我想要一个盛拉面的海碗,喝啤酒用。她听懂了,很快给我送来一个黑色的大海碗。以后每次去那里喝酒,她不再给我拿纸杯,直接上海碗。有一回我点完菜,一个新来的服务员为我准备餐具。当“娃娃脸”看到她手上的纸杯后,一把夺下,然后将一个海碗递给她。新来的服务员茫然地望着“娃娃脸”,“娃娃脸”嫣然一笑——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脸上绽放笑容,就像铁树开花。
啤酒往海碗里咕嘟咕嘟一倒,豪气立马就有了。我祖籍山东,又在鲁西平原长大,但在酒宴上寒暄时,没人相信我是山东人,也许是我看起来不够高大威猛的缘故,他们说我像南方人。南方人有用海碗喝酒的吗?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这种事只有山东好汉才会干。南方人擅长煲汤,精于养生,他们不会为一时的痛快而损害身体。但山东人不同,先痛快了再说。武松会煲汤吗?李逵、鲁智深会煲汤吗?但他们个个都酒量惊人。当然,酒量并非越大越好,假如大到对酒精没有感觉的地步,那是特异功能,不是豪侠之气。如果事业上需要合作伙伴,我会找南方人,他们靠谱,有规则意识,容易实现双赢;但如果交扎堆取暖的朋友,我会找北方人,尤其是山东人,他们在酒桌上很性情,说话也不掖着藏着。话说透了,世上的事也就看破了。
除了拍黄瓜和油炸花生米,我每次都会点一盘酱牛肉。武松就喜欢以牛肉下酒,景阳冈下的酒幌上分明写着“三碗不过冈”,可他却喝了整整十八碗,或许正因佐酒的菜肴是牛肉。喝了十八碗照样过冈,还能赤手空拳打死老虎,可见武松武功的厉害。我钦佩武功高强的人,武松的棍、林冲的枪、李逵的板斧、燕青的拳,还有鲁智深的禅杖,都使我艳羡不已。我今生最大的遗憾,就是小时候没去少林寺习武,舞刀弄枪比舞文弄墨痛快多了。做一个江湖游侠,在刀光剑影中酒肉穿肠,曾是我的梦想。我在“娃娃脸”的酒馆里用海碗喝啤酒时,这个梦想还时常被激活。
村上春树也喜欢喝啤酒,而且开过一间酒吧,那间酒吧与他后来成为小说家存在着某种瓜葛。那是一个晴朗的午后,他一边喝啤酒一边看棒球赛。蓦地,脑子里闪出一个写小说的念头。球赛结束后,他去一家文具店买了一支自来水笔和一沓稿纸,每天酒吧打烊后,他就在厨房的桌子旁边坐下,一边喝啤酒一边写小说。有的人一喝酒就诗兴大发,比如诗仙李白,但写小说毕竟不同于作诗,也需要饮酒助兴吗?村上春树需要,于是我把他看作一个非同寻常的人。我喝了啤酒之后,什么都不写,也写不出来,只是信马由缰地胡思乱想。“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想着想着,有些伤感,就打个盹儿。
半梦半醒之间,又想,村上春树用什么喝啤酒呢?纸杯还是海碗?也许都不是,他有他的酒具。但如果用海碗,他的小说会平添些英雄豪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