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雄地名谈趣

2019-11-13 16:23张海平
金沙江文艺 2019年1期
关键词:三湾县志楚雄

张海平

鹿城之东,有一地称“小姑营”,原在城外一里余,为滇缅公路西经鹿城的要冲,如今在东兴路尽头,你到那里,可以看见路边树阴下,插块指路牌,赫然书“小姑英”三字。你若问“小姑英”是何义?通常没有人能为你解释,因为解释不通啊。但是你若能找到《宣统楚雄县志述辑》,那书上就会告诉你,原来不叫小姑英,而是叫小姑营。为何叫小姑营?那是早在唐代天宝年间,南诏东征,“有女扎营于此”,故称。若要刨根问底,问那扎营的是一员女将,亦或一营女兵,那就没人能回答,县志上没写清楚啊。虽然县志没写清楚,但那里叫小姑营却是其来有由,有历史内涵啊。那是“文化遗产”,所以不能写作小姑英。然而楚雄人自来就叫它小姑英,为什么?那大概是历时既久,人不知其义,念走音了。这种念地名走音的情况,《宣统楚雄县志述辑》里不但举了小姑英的例,还说: “昔之富民村,今呼富门村。昔之河北屯,今呼荷包屯。昔之九族河,今呼韭菜河。诸如此类,皆口音之讹,不可枚举。”说到这里我心生疑问,今如那指路牌,大概是城建局竖的吧,应该写作小姑英呢,还是写作小姑营?我窃想,如果要给行人一个明白的地名,最好是写小姑营,哪怕一段时间中人们习惯叫小姑英,但有城建局的权威叫法摆在那里,识字的小学生们会逐渐改正过来,时日一久,就校正了。现在将错就错地写小姑英,那不是谬种流传么?况且,卫星地图上都标作小姑营,让人怎么辨别孰是孰非呢?

从小姑营转南,行约一里,有地名曰黄牛坝,那是由一个坝塘而得名。一九五三年,我才两岁多,就常常由外婆带着,路过那里,每次要把一小堆石子冲进坝里,不冲完不走,于是时至今日,我对那个坝塘仍然记忆犹新,对“黄牛坝”三字也不能忘怀。然而近一二十年来,不时见有人写作黄泥坝,颇不以为然。叫人好笑的是卫星地图中也居然写作 “上黄泥坝”、 “下黄泥坝”,这就不得不使人怀疑那是地名权威部门对卫星地图制作者提供的资料所致。这个地名,无论《宣统楚雄县志述辑》,还是《民国楚雄县地志》,都无一例外地写作“黄牛坝”,而且楚雄人从来也是这个读音,然而写作“黄泥坝”者,真不知出于何因。假如楚雄的地名志里这样写,那么我真要说它的编纂者是一群懒汉,懒得连当地志书都不看一眼,就胡乱下笔。再说,多妙的一个“黄牛坝”,改作个无味的“黄泥坝”,其篡改者必为无聊无味者,也是不言而喻的了。

读者中,假如你是鹿城的乡亲,你知道卧龙岗在哪里吗?我是鹿城世家,但我直到今年六十一岁,才知道卧龙岗何在。在哪里?在三家塘之西不到半里处,与大石碑隔河相望。老实说,卧龙岗之名,我小时就听说过,长大后又从志书上读过,但我从来不知其具体地点。近来看卫星地图,偶见三家塘之西一个山岗,其旁赫然标“卧龙岗”三字,心中一亮,次日一早乘车前往按图索骥,果然见小山一座,其山北麓村落农户门牌上,分明写 “鹿城镇卧龙村”几字。啊哈,找到了,我在村外徘徊良久,回想《宣统楚雄县志述辑》里,把它列为“古迹胜境”,说它原称诸葛营,“相传蜀汉武乡侯诸葛亮南征,驻军于此。”

张家湾在老城东北四五里,是我张氏高祖世居之地,如今村里几十户人,也都是张姓本家,我们常来常往,所以我对那里很熟悉。近来看卫星地图,发现标有“迤张家湾”和“外张家湾”,这叫我吃惊,因为在一个山湾里,一南一北两个聚集村仅有一些田地相隔,都叫张家湾。好了,现在知道还有这个细微区别。仔细想,这还算出师有名,然而所谓“迤”者何义?查 《新华字典》,读音为 “衣”,义为 “地势斜着延长”,引申为 “延伸,向”,比如说 “天安门迤东”,即指天安门向东一带。且云南自清代雍正朝起,把滇东北、滇东南、滇西称为三迤,这也是云南人的常识。这些加起来,就是“迤”字的全部用法,如今却钻出个“迤张家湾”,什么意思?再看卫星地图,仅楚雄市境内,相同的还有“迤石坝” “迤吴家山”,啊呀,不少呢。其实,我懂得它的意思是“里”,即里面、里边。因为相对应的是外吴家山,以及中石坝、外石坝。我还知道,楚雄人总是把 “里外”的 “里”读作 “以”那个音,而把道理的里读作“理”,这是方言,一字两音,所以即便写作里张家湾、里吴家山、里石坝,楚雄人的读音也是“以张家湾” “以吴家山” “以石坝”,然而现在用“迤”字代里字,音既不准,义更悬远,实在不通之甚。

楚雄市开发区之北有天人中学,其北相邻之村曰“马粪塘”,那个村,早在一九六零七零年代,我因到吴家山母亲教书的学校,经过它,少说也有百十回,真是熟悉得很,前几天,我又从那里往盛家一带进去游玩,回来后写篇博文放在新浪网,其中一段文字如下:

……“马粪塘”,好吓人呀,年青人或是洋人,可能觉得纳闷,难道意思是堆积马粪的塘子吗?不是。然而一个塘字,在《辞海》里也只有水池之义,网上也难查到还有什么意思。这个问题,一般文人还不一定知道,要向那些懂得云南古代史的人问,才能解答。云南地方史学泰斗方国瑜是这么说的:

“康熙朝平定吴三桂的分裂割据势力,并消灭拥兵自雄的大土司武装后,进一步筹划在边远地区和险要山区广设军事据点,加强控制。这些军事据点分为汛、塘、关、哨、卡,统称汛塘。清代绿营兵制,设镇、协、营于重要城镇,设塘、关、哨、卡于险要山区,守兵多至五十人、百余人,少至十余人、三五人,归汛管辖。”

这么说来,作为军事据点的塘,应该是云南的专利,外省人不一定知道,而“马粪塘”者,也是当年一个军事据点,只不过“马粪”二字,使用得太随意了些。马粪塘几十户人家,就这样叫自己的村名叫了三百多年,如今的村人,听不过去了,于是请了什么举人进士,改称 “车坪屯”。这个屯字,改得不伦类,我也就不多说了……

以上是我的博文,还须补充的是,据《宣统楚雄县志述辑》,楚雄县境内共设塘二十六个,其中坝区十五个、哨区十一个,对于今天的楚雄人,最熟悉的莫过于三家塘,次熟悉而又有点讨论价值的应该数“水塘”。

水塘在楚雄市东北边境,再往北就是牟定县了。水塘其地,我早在一九五八年就听熟了,因为其时我在龙脚湾中心小学读二年级,而学校里有学生来自于水塘。当年听了那个村名,感觉有些异样,但为何异样,却不能深入思考。及至长大些,知识多了,才知道当年感觉的异样,就是把普通名词当作专用名词。然而后来读地方志,才知道原来“塘”是清廷设于云南的军事据点,水塘是其中之一。可是,去年我偶然遇到一位水塘的农民,算起来还是挂角亲,闲聊中,说起“水塘”名称的由来,我认为是军事据点那样一个意义,可他十几二十岁的女儿在一旁却怀疑我的说法。她说她们村里确实有个水塘,意思是水塘之名来自那个真实存在的水池子。她的反驳,使我相信如今像她一样看法的人可能占多数,于是我在这里更要着重指出,在 《宣统楚雄县志述辑》里,“水塘”被清楚列为二十六塘之一,其为军事据点之义是毫无疑问的,而之所以叫“水塘”,很可能正与村里有一池水有关。

众所周知,有个普遍存在的现象,叫村以寺名,比如某村有朝阳寺,其村名也就叫“朝阳寺”等等。然而你想到有村名与寺名互换的事吗?此有一例,即智明寺与曲甸村互换名称。

智明寺在鹿城东北十余公里,由僧智明建于明代万历八年,由明至清,香火极盛,你看《隆庆楚雄府志》怎样述其盛况: “每岁二月八日,数百里外咸炷香酬愿,人辐辏以千计,数日散犹未尽焉。俞汝谐诗: ‘歌声夜转疏林月,香篆朝腾古刹虹。不是一真能幻化,何由千里得潜通。’”问智明寺在何乡村?答曰在曲甸村。此所谓 “曲甸村”,是《康熙楚雄府志》里一个独特的说法,此后的《嘉庆楚雄县志》里,曲甸是指一个区域,其间有若干村落,比如其间有黄家村、白家村,其东有老者庄。到了清朝末年,《宣统楚雄县志述辑》仍然这样记载: “智明寺,在曲甸。”说明其寺名与村名还是各安其份。而且,该志还记载: “同治十二年,邑绅署楚雄协张士进重修。”这位张士进,是我的高祖,当了建威将军,有银子重修智明寺,然而规模如何,不得而知。此后到了民国,有《民国楚雄县乡土志》,以及民国十年编的《楚雄县地志》,都有在曲甸寺开设初等小学堂的记载。这么说来,是不是已把智明寺改称曲甸寺了呢?不一定,因为其语义可能指“在曲甸的寺里开设小学堂”。然而可以推想,如此一来,智明寺之渐称为曲甸寺,就成为可能。此后,据民国二十五年资料,楚雄全县划为七个区,其中五区出现一个智明乡。该智明乡原为何处?即曲甸。这说明,在民国二十五年以前至民国初年之间,曲甸把该地的寺名转用为乡名。前面说过,“村以寺名”的现象各地皆有,不足为奇。奇的是后来的寺以村名,即把智明寺改称为曲甸寺。这一改,后人不明白,闹出些笑话。这笑话中最有鼻有眼的是:前几年,在本地一个刊物上,登载楚雄一位名人的文章,文章说曲甸寺其实叫七殿寺,并说他亲自前往考察摄影,从前确有七个殿,因名。对此,我深表怀疑,而于前年前去了解情况。那天一早,辗转找到曲甸寺,却原来已是小学校,正是放假期间,关了铁栅门,不准进。见校门外一伙青年农民正在刨农家肥,向他们打听寺名与村名的情况,皆茫然不知。然而他们说学校守门人在里边,大叫可唤得出来。于是到铁栅门边大叫,果然出来一位中年男人,我向他说是来考察寺庙的,他才给我开了门。进去一看,教学楼边有一殿,旁边古柏数株,问是否曲甸寺,答曰是。又问可否开殿门,答曰没钥匙。于是只好在旁边观望。不想来个十四五岁的姑娘,问我有何事,我说参观寺庙。她听了,脸上浮出有兴趣的笑容。我自然不放过机会,问她此寺是否叫七殿寺,她说是啊。并说他父亲曾有一个该寺的草图,上面画着七个殿。我问草图还可看否,答曰已交市文管所。我问她父亲干什么工作,答曰本村农民。问她父亲在家否,答曰不在。这么着,我的考察只得结束。回家后,再翻志书,反复推敲,得出结论:万历八年,曲甸村始建智明寺,民国初,在智明寺设初等小学堂,因渐称为曲甸寺,民国二十五年以前,改曲甸一带为智明乡,智明寺终称曲甸寺,又因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遂讹为七殿寺。而所谓确有七殿者,臆说也,盖无记载,且楚雄寺庙向无如此宏大者,即楚雄文庙甲滇南,亦无七殿之数,何况区区智明寺哉。再说,智明寺之最后大规模重修,是在我的高祖张士进手上,而据我所知,他老人家再阔,也没有那么多银子建七个殿。

此下,随着波浪层层扩大,在鹿城东南方四五十里之处,有村名十三湾。遥想一九七零年代初,我曾跟一位堂兄,从鹿城到那里看望他的父母和弟弟。那时虽然年轻,但也感到山路遥远,步行几个小时,将近村时,爬上一座石头山,但见千百石峰,大若狮象,小如鸡羊,迤逦约一二里,亦前所未见之奇观。及至一九八零年代,读《楚雄县志》,见有邑人吴道南所著《石三湾记》一文,辨十三湾应为石三湾,爱其文,遂抄录断句而常诵读,以为快事。一九九七年,应市志办之约,断注《宣统楚雄县志述辑》,见其中“考辨实迹”目下有“十三弯辨”一条,大意说,十三弯山由紫峨山大干而来,蜿蜒回环,峻峭嵯峨,故得名。但是有个楚雄人吴道南写篇《石三弯记》,以峻峭之笔,写石玲珑传神,他认为 “十”应当为 “石”,“弯”应为“湾”,后人信以为真,相沿不改,那是错误的,不可不辨。那么,吴道南为什么要把十三弯辨为石三湾呢?原来,吴道南是鹿城一位秀才,七度应试,皆名落孙山,心有块垒,不平则鸣,有意借十三弯一山奇峰怪石,比喻自己怀才不遇,其状物象形的功力,几乎可以和柳宗元的永州八记媲美,因而这篇文章的假论点影响了一郡文士,相信十三弯应为石三湾。到了二零零六年,我与几位朋友编纂《楚雄历代诗文选》,其中所选 《石三湾记》,由我作文章简析,其文如下:

本文看似一篇普通游记,却寓有深义。吴道南生于明末,长于乱世。虽然寒窗数十载,却七次科场失意,此为文人之大不幸,而又难以明言。不得已,转而以一村名之辩而申其郁郁之气,而辩之之法又极妙:文章起首即提出“十三湾”之名,将欲探之,而数十年不能得,此欲擒故纵之法,非闲笔也。既而亲临其地,泼墨大书其石之千姿百态,为世间所罕有者。此暗示作者本人之灵秀,而不为世所知:是“石三湾”而非“十三湾”也。写石即写已也; “七踬棘闱”,即不为世所知也。结末一段,表面示人以“达人知命”之心态,然而卒章见志:不能视 “钟天地灵秀”之 “石”默默无闻,将借一支笔,发扬光大而传诸后世。《宣统楚雄县志述辑》谓 “有《石三湾记》,屈曲传神,论者谓之本身写照”,此一针见血之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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