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 木
第七章 花之影
古歌七
喔哦
天上一日
地上一年
人间一日
海里一年
生死荣枯
诸行无常
29.茶花大婚
所有路过德江城的外地客商,都以做到这三件事情为荣:得到大毕摩的诵经祈福、见过茶花酒垆的漂亮女老板茶花、吃到德江城的全羊宴席。
高量成试行一系列新政,大力复兴德江城以来,德江城里人口兴旺,商业发达,老屋修葺一新,新房子纷纷破土而出,街巷民居星罗棋布。盐店、绸缎店、茶庄、马店林立。德江城的四道城门,不仅通往大理国的东宫鄯阐城和大理国的西宫羊苴咩城,还连接着走向远方的茶马古道。城里月月集市,车水马龙,南来北往路过和定居德江城的人逐日增多。开渔节那天下午,四面八方的客人再次蜂涌而至,江西赶来相国府,禀报高量成: “大人,德江城的客栈全都住满了,还有一些客人没有住处。”
高量成背着手,站在书房的木格子窗棂旁边,正兴致盎然地望着院子的花园。花园里有个池塘,塘中有荷,池塘中央一架高大的水车正在咯吱咯吱转动着。水车把水流引到池塘外边的一条水沟里,清冽的塘水顺着水沟往外流淌。高量成的目光望向远方,就像这条水沟里的流水,不断向前,向着远方流淌,汇拢桃花溪,汇拢龙川江,汇拢金沙江,一直流向遥远的江河大海。
一滴水珠的旅程,谁能说得清楚呢。高量成自言自语道。
“大人,”江西轻轻喊了一声,把正在发呆的相国惊醒了。
高量成微笑着听完江西的禀报,略微沉思一下说: “这样吧,德江城里的所有人家,每家最少腾出一个房间,给外地客人提供住宿。该收多少钱,照收就是,客人有了住处,居民赚了收入,何乐不为?”
江西连忙跪谢: “真是妙招啊!相国,你的慈悲心,老百姓能够体会得到。”
高量成命令江西: “那就好,你赶紧叫师爷来草拟文书,告示全城百姓。”
江西仍然跪在原地,低声说: “大人,我还有一事相求!”
高量成疑惑地看着江西,心想,这个江西文人脾气重,一向大大咧咧、不拘小节,为何今天变得婆婆妈妈?他说:“好吧,有事快说!”
“求大人为我和茶花证婚!”
“可以啊。婚礼时我当然要出场。”
江西说: “是这样,茶花和我真心相爱。可是,茶花说你安排了一个重要的任务给她,在任务没有完成之前,她不敢答应我的求婚。我一个人来到德江城,有幸得到你的好心收留。我在德江城没有其他亲人,你就是我唯一的亲人。”
高量成问: “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出来吧,绕得我头昏。”
江西看到相国脸上浮现疑惑的表情,接着解释说: “平山屯是出入威楚府的一个关口,当初你让昭庆夫人到平山屯训练女兵,是看中了平山屯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可能茶花误解了,以为你派人监控她的父母。”
相国若有所思,微微一笑说: “啊呀,这算什么事?我同意你们结婚,同意了,我要来为你们证婚,放心好了!
江西面露喜色,迅速站起来,施礼告辞,赶紧找师爷写告示去了。
第二天,大毕摩按照江西和茶花的生辰八字,为他俩做了一个庄重又简洁的合婚仪式。
做完合婚仪式,大毕摩和相国认真商议并筹划了江西和茶花将要举办的婚礼。大毕摩说,茶花是彝族女孩,江西是汉人。名义上是茶花嫁给江西,可是在德江城,江西是个独人。结婚以后,等于江西到茶花家上门。大毕摩建议,江西和茶花的婚礼,不需要严格按照求亲、合婚、订婚三个步骤来进行。相国听后,连连点头,说眼下是德江城的特殊时期,江西和茶花的婚事尽快办理,既要办得热热闹闹的,该从简的步骤还要从简。相国交待大毕摩,要把这层意思分别向江西、茶花、茶花的父母说清楚。
相国让相国府的师爷准备了酒、糖、面条、茶叶四色礼,陪着江西,一起去到平山屯茶花的家中,向茶花的父母说明来意,把相国和大毕摩商议的意见转告茶花的父母。
自从高量成归隐德江城后,茶花酒垆的生意越来越好。酒垆里开设的彝族刺绣手工坊,已经汇聚了三十多位绣女,她们当中最擅长女红的茶花,被大家尊称为绣娘。去年的赛装节上,身为赛装节头领的茶花,成为德江城里除了昭庆公主之外第二个集美貌与智慧于一身的女子。见过茶花的外地客人,都在私下称赞说: “茶花酒垆这个老板不得了,她有可能成为德江城第二位富可敌国的人。”大家都知道,德江城第一个富可敌国的人,是荣华居的阿苏帮主。
这话传到茶花的耳朵里,茶花脸红了,她说: “我可不想赚大钱,也不想成为花木兰那样的女中豪杰。”
花木兰是汉人的巾帼英雄,尊崇忠孝节义,代父从军击败了入侵的敌人,芳名流传千古。江西给茶花讲过花木兰的故事,当时茶花听得入迷。
师爷带着相国的嘱托,走进了茶花家,不动声色地四处张望,观察茶花家的摆设。茶花家的房子盖得跟村里邻居家的差不多,正房是一排三间的土墼房,三个房间分别做了厨房、客厅和卧室。正房左边另盖着一间牛厩。牛厩里关着一头黄牛和十多只黑山羊。德江城的黑山羊以肉质鲜嫩出名,附近的居民都有养黑山羊的习惯。黄牛是耕牛,耕种时节,自家的牛与邻居家的牛搭成一对,就能犁田耙地。正房右边,盖了一间猪厩。猪厩里养着一头黑色公猪,看上去,这猪应该是今年茶花家准备的年猪。猪厩里还养着一头黑白毛色相间的老母猪,一群刚出生十多天的小猪拱在老母猪肚皮下,哼哼唧唧地吃奶。师爷数了数,一共有十七头小猪。小猪拱来拱去的,数清这些小猪,花费了师爷好大一会儿时间。
有一个细节最触动师爷的心思,茶花家院子的中间,有一个简陋花坛。这花坛有些奇怪,问了以后,才知道是盖房子时留下的一个土堆,土堆有半人高,十来人围起来那么大。土堆上栽种着三棵石榴树和一颗梨树,树下和树的四周,粉彤彤的鸡冠花开得喜气洋洋,一些不知名的花草郁郁葱葱地冒出来,生机勃勃的感觉。这花坛别说在德江城里,就是在羊苴咩城的普通百姓家里,也不曾见过。师爷心想,盖房子时留下这个土堆,把它培植成这样一个漂亮花坛,一定是茶花的主意,这女人还真不简单。
师爷再次向茶花的父亲请教,问他为何在院里筑了这样一个土堆?茶花的父亲小心翼翼地说,当时就想过要把这个土堆运走,把这个位置挖一个粪池,可是,茶花建议把土堆留下来,栽种些果树和花草。
果然是茶花的提议。
可见,一个人有多少才能,从生活的点滴细节里,就能够看得出来。
德高望重的相国,竟然派相国府的师爷亲自来家里为江西提亲,茶花的父母受宠若惊,接待师爷一行时,说话有些慌张,显然被吓坏了。等到茶花的父母听师爷说完相国和大毕摩捎来的嘱托,连忙跪谢师爷,跪谢相国和大毕摩。
茶花的父亲激动地说: “相国和大毕摩是神啊,今天,师爷受两位大老爷所托,来我家为江西向茶花提亲,我们觉得是祖上积德了,一切按照你们说的办吧,我们没有别的要求。”
师爷放下四色礼,再送上一百两黄金的聘礼。他说: “这一两百黄金,是江西撰写《护法明公德运碑》后,相国给他的赏赐,你们放心收下吧。”
茶花的父母一辈子没有见过这么多金子,被一堆黄灿灿的黄金亮花了眼睛,赶紧又跪下。
七天后,德江城的绣娘茶花出嫁了。
左洛,那个比猴子还擅长攀岩的男人,深爱着茶花,却得不到回应。听说茶花要出嫁的消息,左洛在茶花酒垆里喝得酩酊大醉,走出茶花酒垆后,左洛每遇到一个身边的过路人,就拉住人家说: “你给评评理,江西哪里配得上茶花?”
在左洛心里,茶花是德江城的马缨花,茶花就是德江城的花神。有人回答: “是啊,江西配不上我们美丽的茶花。”左洛高兴得呵呵大笑。如果有人回答: “他们俩男才女貌,是天作之合。”就会遭到左洛白眼。如果赞赏茶花和江西的过路人长得瘦小,左洛会给他猛地推一掌。对方是身材魁梧的大汉,说了茶花和江西的好话,左洛也会狠狠地瞪他一眼,走得稍远后,再呸呸呸地吐口水。
气恼归气恼,左洛心里清楚,茶花看不上自己,自己也不太配得上茶花。江西能书会画,一表人才,除了来历不明之外,哪里都比自己强,不服气也得服。茶花出嫁那天,左洛破天荒地换上一身新衣裳,高高兴兴地去参加婚礼。
左洛跟扎尼西少爷、说书人刘云,以及德江城另外五名小伙子,加上江西,一共九名男青年,组成一支迎亲队伍。大毕摩说了,娶亲和嫁亲的双方,派出的迎亲人数和送亲人数,只能是单数。双方的人聚拢,成为双数,就叫好事成双,就会婚姻大吉。
平山屯的茶花家里,茶花的父母用相国派师爷送来的厚重礼金,为茶花准备了丰厚的嫁妆:两床加厚棉被、两床簿棉被、两个洗脸用的铜鼓、两只做饭用的铜鼓、煮茶的全套银器、茶花化妆用的铜镜、一把有成年人前臂长的精致牛角梳子、数套为茶花和江西缝制的衣物等等。
为了准备丰厚嫁妆,茶花的父母从订下茶花的婚期那天起,就开始忙碌。他们把德江城最好的弹棉花师傅请到家里,每天深夜,师傅都在油灯下加班加点,赶制各种床上用品。
茶花酒垆彝族刺绣手工坊里三十多位绣女,都为茶花找到一个知书达理,又深爱她的男人感到高兴。现在,老板茶花要出嫁,婚礼就要举办了,她们每个人都绞尽脑汁,为茶花赶制花样繁多且别具心思的嫁衣、饰品等物件。她们说,要把茶花打扮成威楚府最美丽的新娘。
高量成在大理国担任相国时,德江城藏书楼里的藏书和经卷,长期无人翻阅,也缺乏管理。虽然师爷一直派人打扫藏书楼的卫生,定期开窗通风。但是,岁月的侵蚀,加上虫蛀和鼠患,很多藏书和经卷还是遭受破坏,变得腐烂和残缺,急需修复完善。相国回到德江城隐居,江西流落德江城,被相国收留。江西被相国大人礼贤下士,待人如己的风度深深感动。相国安排他管理藏书楼,他非常用心。每天,江西都不辞辛苦地整理和誊写藏书楼的经卷,修复旧书,希望这些宝贵的财富能流传下去。
这次他与茶花的婚事筹办,相国竟然亲自操心,江西感激涕零。江西对茶花说: “如果我没有来到德江城,没有遇到相国这么一个大好人,可能我因为贫困交加,早就暴毙街头,相国是我的再生父母。”
茶花与江西的婚礼如期举办。
彝族人有哭嫁风俗,姑娘出嫁,要唱哭嫁歌,那歌唱得时而高吭,时而低诉,时而欢乐,时而凄凉。婚礼那天,茶花的母亲唱起了德江城代代相传的叙事长诗《妈妈的女儿》:
“阿妈的女儿哟,长到一岁两岁时,阿妈抱在怀里坐,端详阿妈的容颜,自乳下饭喂女儿,香甜味儿满舌尖。”
“阿妈的女儿哟,长到五岁六岁时,石板当作锅,砂粒当作饭,树叶做钩子,柴火用竹签,办起锅锅宴,房前屋后跑得欢。”
“阿妈的女儿哟,长到九岁十岁后,红裙闪闪穿在身,耳坠摇摇垂两肩,穿戴见利落,协理家务已熟娴。”
“阿妈的女儿哟,长到十三四岁后,鸡鸣起床来,出门天没亮,不怕大雪漫天飞,一天要打三背柴。”
“阿妈的女儿哟,长到十七岁,穿着会打扮,伶俐会言谈,入门笑满面,出门容止端,陪伴姻亲有礼貌,亲戚中间美名传,再也不是家中的人。”
“阿妈的女儿哟,想来又想去,前辈的姑娘不嫁,不会有今天的人,别家姑娘嫁到我家来,我家姑娘嫁到别家去,这是祖宗留下的规矩,是女人都得走这一步啊。”
那歌唱出了茶花从出生到出嫁的成长经历,情深意长,依依不舍,听者无不动容。
盛装的女伴登场,她们围着茶花,唱祝福歌和跳舞。领唱者、代唱者和随唱而歌的女伴们,开始一轮又一轮,一唱一和,把彝族男女歌场定情、夜会相恋的风俗,以及成年时从母亲处继承首饰的习俗,统统唱了一遍。
在平山屯吃完中午饭,娶亲和送嫁的人们,把嫁妆背的背、抬的抬,一路弹着月琴、唱着山歌、跳着欢快的左脚舞,来到德江城江西的家里。
人们开始燃放鞭炮。
大毕摩念诵《进亲经》。
伴娘左手举着一枝烧得正旺的火把,右手搀扶戴着红盖头的茶花,走进大门。茶花跨过院子里摆放的燃烧得红彤彤的铜火盆时,大毕摩为她念诵《娶亲经》。
江西和茶花在堂屋里举行拜堂仪式,喇叭匠吹奏 《拜堂调》。年长的妇女把两只小陶瓷杯的杯底用红线拴起来,喂江西和茶花喝交杯酒。江西和茶花喝完交杯酒后,按辈份分别给在座的亲戚敬酒、认亲,受敬者分别给江西和茶花喜酒钱。
做完这些仪式,伴娘搀扶茶花,走到洞房,在床上坐下休息。
下午,婚礼晚宴开始。
在大毕摩的指挥下,喇叭吹起《摆碗调》 《上菜调》等乐曲,客人听着调子,在新搭建的棚子里入席就坐。
棚子又叫青棚,地上铺满刚采来的厚厚的青松毛,空气中散发出松树特有的清香,月亮升起来时,客人还吃得酒肉正酣,乱纷纷坐在青松毛上喝米酒,吃羊肉,有人站起来,围着篝火跳舞唱歌。
通宵欢庆。
喝醉了的刘云,竟然很快学会彝族山歌,大声唱“高山头上茶花开,阿哥阿妹跳脚来。阿哥跳穿千层底,阿妹跳破绣花鞋”。刘云的歌声雄浑嘹亮,诱人入迷。
众人叫好,起哄,有人上前灌刘云喝酒。不一会儿,刘云就没有声音了,他已经醉倒,趴在地上的青松毛堆里睡着。很多客人歪歪倒倒地,坐着不动,也不出声,他们都半睡半醒地醉翻了。
月亮顺着山梁慢慢滑下去,有些躲开要去睡觉的意思。棚外的一堆高大的柴火,噼噼啪啪炸响,架起的木柴渐渐垮塌,火苗弱了下来。
第二天,喇叭将吹奏着 《谢主调》《谢灶调》 《谢棚调》 《谢亲调》 《谢相帮调》等乐曲,江西家拆除了青棚,婚礼结束。
茶花和江西,在筹备婚礼过后,最近一个属虎日的回门礼。到那天,江西和茶花要带着喜糖、喜酒等礼品,回到平山屯茶花娘家,拜望茶花的父母。大毕摩嘱咐他们,到那天,我会跟你们一起去。
心怀感激的江西和茶花,再三拜谢大毕摩。
可是,就在江西和茶花回门那天,大毕摩没能跟他们一起同行。
因为,德江城出大事了。
30.大毕摩的预言
操办完阿苏帮主的丧事,当天晚上,莫什土司觉得疲倦,天没黑定,就躺到床上,很快入睡。
“亲家,亲家。”一个声音在喊。
“阿苏?你没死啊?大毕摩把你的阳寿延长了?”莫什土司惊问。
“不。我已经死了。”
“对啊。我亲眼看着大毕摩点燃柴堆,把你火葬了。”
“是的,我已经被火葬了。”
“我想你啊,听到你的声音很高兴,以前,我俩从来没有这样好好说过话。几十年来,你都和大毕摩走得近。”
“这其中可能有误会。大毕摩是一位能够连通天地人神的人,可是在日常生活中,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他也有喜怒哀乐,悲欢离合。而你,你是高高在上的土司老爷。民不与官斗,虽然我富可敌国,说实话,我根本不敢得罪你。”
“我第一次听到你说出心里话。你知道吗?我很孤单。我没有朋友。没有一个说得上话的人。很多时候,我就一个人喝闷酒。我这一辈子,跟天斗,跟地斗,跟别的土司斗,跟老百姓斗。我赢过,赢得出乎意料。也输过,输得一塌糊涂。但是我从未怕过。直到高量成出现,整个德江城,威楚府,大理国,十六国王,都说高量成是一个拥有高尚品德的人。通过无数次明里暗里的交锋,我算彻底服了他,也怕了他。他才是一位真正的大人物,大英雄。”
“想不到,你内心背负了这么多秘密?”
“曾经,我为高量成的归隐暗自高兴。没有对手的人生太乏味。我为自己终于找到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而心生欢喜。谁知道我错了。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我这是一步错,步步错啊!”
黑暗的睡梦中,莫什土司看不清亲家的身影。但是他知道,站在自己床旁的人,就是阿苏帮主。
听完莫什土司的一番话,阿苏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
怀疑?
不解?
疑惑?
担忧?
“亲家,你是不是对大毕摩和我们隐瞒了什么?”
“不不,没有,哪里有,我只是突然有感而发。”莫什土司赶紧转变话题。“你托梦给我,不愿意离开人世,难道还有心愿未了?”
阿苏帮主扑通一声跪在莫什床前:“对,我有一事相求?”
莫什想下床扶起亲家,却感到身体像铁块一样沉重,连抬起一只手臂,或者动一动双脚,都做不到。莫什放弃了挣扎,任凭自己像一段木头一样,硬邦邦地躺在床上,听阿苏继续往下说。
“我家的遭遇,你都知道。在我洗清马帮带走威楚府演习印章传言返回德江城的路上,我的夫人在家中突然说心口疼,大叫三声后死了。我的大女儿沙丽为了救大毕摩,惨死法场。我的大女婿精神失常,离家出走。达耳衷心护主,却没有打理荣华居的生意头脑。现在,荣华居无人管理,偌大的家业眼看就要毁于一旦。”
听到这里,莫什已经知道亲家的来意。他心乱如麻,紧闭双眼,继续倾听亲家的讲述。
“荣华居唯一剩下的血脉,只有沙朵。希望你大发慈悲,让木巴鲁和沙朵搬回荣华居,接手阿苏马帮的生意,让阿苏家的马帮事业传承发展,这是我的遗愿,也是阿苏世家在老祖宗面前的承诺。我知道让你做出决定很难,但是你至少还有扎尼西这个儿子。沙朵现在怀着孩子,就算是你为这个快要出生的孩子积个善行吧?”
黑暗中,莫什看到阿苏的身体在一点一点消融。
“亲家,你怎么了?”
“我感到冷,刺骨的,冰冷。他们,在催促我,看,来,我,不,得,不,向,你,告,别,了。”
阿苏期盼的眼神,祈求地看着莫什。
“好,好,我答应你。”莫什土司终于下了这个艰难的决定。
阿苏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达,耳……”
阿苏没有把话说话,在黑暗中消失了。
莫什土司突然感到全身轻松,僵硬的身体变得柔软。他听到丫头翠珠搀扶着夫人走进房间的脚步声。他本来想把刚才的奇遇告诉夫人。谁知道他翻了一个身后,竟然又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天刚亮。达耳带着荣华居的下人,齐刷刷地跪在土司府大门口。
接到门公的报告,莫什土司匆忙起床,简单洗漱后来到门外。
“达耳,你要干什么?”
达耳整个人匍匐在地: “土司老爷,昨天晚上,我的灵魂与我家老爷的灵魂相连相通。你们俩的谈话,我都听到了。受我家老爷托付,今天早上,我和下人们来恳请土司老爷,兑现对我家老爷的承诺,我们是来接荣华居新主人回家的。”
莫什土司还记得昨天晚上阿苏最后说的那句话。他长叹一口气,仰头看天,沉默着,沉默着。
空气凝固。
木巴鲁和沙朵,听到喧哗声,走到大门口,一头雾水地看着下跪的达耳和下人,以及沉默的父亲。
土司夫人站在莫什身边,一言不发。土司府的事情,一向是莫什土司说了算。此时,土司夫人心里一百个不情愿,却不敢轻易说出半句劝阻或者反对的话语。
“木巴鲁,早晨风大,快把沙朵扶回房间去。”土司夫人打破四周的寂静。
“不用了。”莫什土司说: “这都是天意啊!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沙朵,昨天晚上,我当着你父亲的面,亲口答应他,同意你和木巴鲁搬回荣华居,正式成为阿苏马帮的继承人。”
“父亲!”木巴鲁惊愕地看着莫什土司。木巴鲁知道,弟弟扎尼西从小不喜欢呆在家中。以前,父亲多次说,立家难,守家更难。莫什家的家业,得靠木巴鲁才守得住。听到父亲说出这个决定,木巴鲁以为自己听错了。
“父亲!母亲!”沙朵挺着大肚子,艰难地下跪拜谢公公婆婆。
土司夫人性格粗暴,对沙朵这个儿媳却向来疼爱有加。看到一家人从此将分成两家,心中有所不舍。虽然,大家都住在德江城里,并未搬远,但各忙各的,要像从前一样经常聚首,已不可能。
土司夫人越想越伤心,先是大颗大颗的泪珠滑下脸庞,后来,她控制不住,大声哭泣。
回想自己嫁到土司府以后,夫君一家老小对自己的怜惜爱护,沙朵也泪水涟涟。
莫什土司眼神复杂地看着木巴鲁:“孩子,都说你唱起歌来,天上的小鸟都飞不动。沙朵就是先爱上你的歌声,才爱上你本人的。你给你娘和我唱一首歌吧。就现在。现在就唱。”
“是,父亲!”木巴鲁扑通一声跪在父亲母亲面前,用哽咽的声音唱起那首古老的留客调:
要走的阿老表,要走的阿表妹
走一步来望两眼,哪个舍得你
走一步来望两眼,哪个舍得你
走是要走啰,舍是舍不得
走是要走啰,就是舍不得
要走的阿老表,要走的阿表妹
再也不能忘了你,哪个舍得你呀
再也不能忘了你,哪个舍得你呀
走是要走啰,舍是舍不得
走是要走啰,就是舍不得
一生奔波,一生好强,一生坚硬如石的莫什土司,突然变得比水还柔软,比风还轻盈。
他对众人挥了挥右手,做了一个让大家收拾东西快点离开的手势。转身走进院子。他没有回头,径直走进睡房里,倒头躺下。
他累极了。他一句话都不想说,也说不出来。他只想躺下来,摊开四肢,好好地睡一觉。
梦中,没有阿苏,没有张古力,没有高量成,没有德江城,没有威楚府,没有沙马,没有瓦苦多,没有黑山,最好,也没有威楚府演习印章。
木巴鲁和沙朵搬回荣华居,接手经营马帮的生意。
扎尼西每天都骑马出门,他告诉父亲,自己要到石桑城与高成空切磋武艺,学习处理事务。
莫什土司看着这个从小就向往自由的孩子,并不加以阻拦。
秀秀本来就是一个哑巴。以前还看到她每天去茶花酒垆的彝族刺绣手工坊,和绣娘们切磋技艺。不知为何,现在几乎不见她走出土司府的大门半步。除了吃饭时间,就连房门都很少见她走出来。
大儿子和儿媳搬回荣华居以后,家里寂静得让人感到空虚,害怕。
土司夫人看在心里,暗自着急。她让翠珠把照顾秀秀的中年女人叫来,问她秀秀小姐为何不出门走走。中年女人连比带划,意思是自己也不知道小姐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
土司夫人跟秀秀的仆人交流了很久,没有得到任何答案。她让翠珠把仆人打发走。
“她跟哑巴呆长了,忘记自己不是哑巴的事实。你看她一直用熟练的手语回答我的提问。她明明知道,我不懂手语。”土司夫人怒气冲冲地大声咒骂着。
她觉得自己心里燃烧着一炉熊熊烈火,却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幸好,荣华居的下人地生挑来一担用高粱杆煮水后染红的红鸡蛋,并且带来一个让人兴奋的喜讯:
昨天晚上,沙朵生了一个大胖小子!母子平安!
土司夫人精心梳妆打扮以后,叫翠珠把自己压在衣柜底层那套衣服拿出来。
这套衣服,是土司夫人亲手为自己缝制的。家境好的彝族女人,一辈子至少会为自己缝制三套盛装。一套出嫁时穿,一套去世时穿,一套遇到生命中重大事件的时候穿,这套衣服一共有三层,被称为礼服。
第一层,是洁白的纯棉贴身内衣。
第二层,上衣的衣领和袖口镶嵌着亮闪闪的银片,整件衣裳绣着山茶花、马缨花、凤仙花、牵牛花等美丽图案。大裤脚的裤腿上,绣着一道一道的蝴蝶花纹。
第三层,是前后围腰。系在胸前的围腰上,绣满和衣裳一样绚烂夺目的花朵。系在后腰的围腰,下面缀着一串一串的七彩绣球,走起路来,摇曳生姿。
穿好三层盛装,翠珠为土司夫人戴上花团锦簇的鸡冠帽,穿上千层底纳的绣花鞋。
莫什土司已经在会客厅里等候良久。看到盛装出来的夫人,莫什土司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 “夫人今天真好看!”
土司夫人的心情难得地好: “是啊。刚才翠珠说我像个花仙子。我们快走吧。一想到我有孙子抱,我这心里,早就乐开花。”
“扎尼西呢?他不跟我们一起去荣华居道贺吗?”莫什土司问夫人。
“这孩子,昨天晚上就没回来。”
莫什土司无奈地叹了一声冷气:“他真是越来越不像话。看来我得赶快把他和秀秀的婚事操办了。男人结婚后,就有办法把他拴在家里。”
“秀秀倒是在她房间里。”土司夫人用试探的语气问莫什土司。
“秀秀不喜欢凑热闹,算了。我们走吧。”
婴儿盖的喜被,婴儿用的铜制澡盆,产妇坐月子吃的蔗糖、养了两年的补血益气的老母鸡,壮实的黄牛,成群的黑山羊……
一行人有的挑,有的背,有的抬。莫什土司和夫人坐着轿子。很快来到荣华居。
木巴鲁早已站在大门口等待父亲和母亲。按照德江城的风俗,沙朵在生产后的一个月之内,都不能走出卧室的房门半步。
相互寒暄过后。土司夫人快步来到沙朵的房间。她顾不上自己的盛装。小心地把孩子抱在怀中。一点一点地,看他毛茸茸的头发,看他圆润的耳朵,看他黑亮的瞳孔,看他高挺的鼻头,看他小巧的嘴巴,看他红润的小脸蛋,看他纤长的手指和脚趾,就连那小小的、软软的小鸡鸡,也仔细地看了又看。
“像,真像。脸的上半部分像他爹,脸的下半部分像他妈。你们看,你们快看,他在对我笑。呀,我真是太幸福了。从今往后,我又有生活的盼头了。”
土司夫人逗着孩子,完全像变了一个人。
荣华居的会客厅里,木巴鲁陪伴心神不宁的父亲说话。按照德江城的风俗,没有满月之前,新生婴儿不能抱出房门。以免染上风寒和不洁之物。
莫什土司想见到孙子,只能等到一个月以后。
“孩子叫什么名字?”
“还没有起名,就等着父亲给他起名?”木巴鲁恭恭敬敬地回答。
“大毕摩要来为孩子祈福,就请大毕摩为他起名吧?”莫什土司第一次用商量的口气和儿子说话。
“我和沙朵商量过了,还是请父亲为他赐名。”
莫什土司撸了撸下巴上那撮胡子,沉吟了一下: “就叫平安。天下和顺,人间平安。”
“谢父亲。”木巴鲁跪在地上谢恩。
当天下午,大毕摩应邀来为孩子祈福。
大毕摩一边念诵毕摩经,一边扎草偶,做神枝。
木巴鲁在荣华居大门口点燃熊熊的青蒿火堆,一股浓烟袅袅升空。
烟火是各路神灵前来为大毕摩助威助法的通道。莫什土司自愿担任烧火的伙夫。
大毕摩开始念诵经文,他从火塘中取出烧红的洁净石放入盛水的木碗中,用腾起的热气清洁荣华居的房舍。清洁完房舍后,大毕摩时而翻开经书朗诵,时而关闭经书背诵,时而摇铃,时而投掷神枝。
诵声古朴,神铃悠扬。像是把人带入另一个魔幻的世界。就连高量成和昭庆公主到来,莫什土司都没有发现。
直到大毕摩祈福仪式结束,莫什土司才发现荣华居里多了很多宾客,其中就有高量成一家三口。自己好几天没有见到的小儿子扎尼西,也跟他们在一起。
看到众人开心的笑容,回想自从威楚府演习印章丢失以后,德江城发生这么多的变故,莫什土司感到内心强烈的谴责。他拉住做完道场坐在一旁休息的大毕摩,想把威楚府演习印章的所有秘密告诉他。想到高量成也在会客厅,莫什土司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我俩虽然不是直接亲家,也算是间接亲家。今天,你来帮我的孙子平安祈福,我很高兴,也很感谢。改天我一定登门拜谢。沙马土司数次来催促,要举行扎尼西和秀秀的婚事。看到我的大儿子一家其乐融融的幸福生活,我已经决定并告诉家人,三天后就操办扎尼西和秀秀的婚事。喜上加喜。”莫什土司漫天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语。大毕摩看到莫什土司欲言又止,心生疑惑。当着满堂宾客,大毕摩没有提问,只是礼貌地回应莫什土司。
当天晚上,大毕摩在彝王宫设了一个隆重的道场,一是为阿丕做一场盛大的招魂仪式。二是为扎尼西和秀秀做一场算卦仪式。
阿丕的招魂仪式非常成功。种种神迹表明,失魂落魄的阿丕已经得到祖先神的救赎和谅解。阿丕的三魂七魄已经归位。祖先神说: “往后,他要走向人间,还是走向地狱,在于他内心的抉择。”
扎尼西和秀秀的算卦结果,让大毕摩大惊失色。
死卦!
大毕摩不相信算卦结果。
他点燃了更大的青蒿火堆,迎请更多的神灵相助。
第一次的卦象并无差池,第二次的结果和第一次相同:
死卦!
再一再二不再三再四。
同一件法事,大毕摩不敢、也不能再迎请神灵来相助。因为如果那样做的话,神灵会认为你不信任他,得罪了神灵,神灵以后永远不会再来相帮。
怎么办?
莫什土司下的决定,向来难以改变?
不!
作为一位神使,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两个孩子走向毁灭!
请相国出面阻拦?
不行,相国和莫什,本来就是两个死对头!
阿苏,你还没死就好了,你是扎尼西和秀秀婚事的说客的最佳人选!
今天宴席上,莫什土司没有说出心里话,他要说什么?他在犹豫什么?还是他根本不信任我?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莫什土司会听我的建议吗?
阿苏,我该做什么?
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我要以神的名义,阻拦扎尼西和秀秀成婚!
第二天早上,扎尼西和秀秀八字不合的消息,很快在德江城里传开。
坏消息就像长翅膀一样。当天下午,威楚府的人们都听说了。
很快,沙马土司也听到这个传闻。他搞不清楚消息是莫什土司传出来的,还是大毕摩传出来的。他料想此事可能是莫什土司想悔婚在搞鬼,也可能是大毕摩查出蛛丝马迹,想从中阻挠。自从阿丕失踪后,他失去安插在德江城里的耳目,再也没有办法了解德江城里发生的一切事情。他急于知道事情变故的真相,也担心秀秀的处境。他骑上一匹快马,带上一队士兵。立刻就从图沙山寨出发,往德江城的方向,气势汹汹地赶来。
土司府里,从听到大毕摩传出扎尼西和秀秀八字不合的消息那一刻起,莫什土司焦躁的心情就片刻没有安静下来。
他在土司府里走来走去,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摔坏了当做装饰品,摆放在会客厅左右两侧那两只八骏图的瓷花瓶。就连他最心爱的,上次被大毕摩把盖子上那只精美的玉麒麟摔掉的那只翡翠香炉,他也狠狠地摔到地上。要不是土司夫人眼疾手快弯腰接住,翡翠香炉已经变成一堆碎片。
他在花园里绕来绕去,一株玫瑰花枝伸出的花刺挂了他左肩的羊皮褂一下,他命令下人马上把这株玫瑰花连根挖走,“把它丢到龙川江里去!”
他怒火中烧,一直在土司府里高声咒骂大毕摩,骂到嗓子都变得嘶哑仍然没有停止:
张古力!
你不是装疯!
你是真疯了!
你要是真疯还好!
你要是真疯我还能原谅你!
你把我的翡翠香炉摔坏我都放过你了!
你这个满嘴胡言的疯子!
我们又没有请你为扎尼西和秀秀合婚!
你将不得好死!
你看到我儿孙满堂心生嫉妒!
你这招太阴毒了!
你就是怕我和沙马土司结成亲家!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你这是忙着要下地狱!
秀秀看到莫什土司在土司府里烦躁不安,听到莫什土司的高声咒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坐在房间里一言不发,不动一动。当天,她滴水未进,粒米未吃。
扎尼西的身影,仍然没有出现。参加完侄子平安的祈福仪式以后,他又跟随高成空一家,返回石桑城。
接到达耳的报告后,木巴鲁急忙赶回土司府。木巴鲁出门前,沙朵十分担心,她让木巴鲁好好劝劝公公: “大毕摩是通天地、知鬼神的人间之神,父亲这样诅咒大毕摩,是会遭到天谴的呀!你一定要想办法,尽快让父亲的情绪平静下来。”
沙马土司一行,到达德江城以后,连土司府的大门都没有进。
沙马土司骑在高头大马上,一队士兵右手持长刀,竖立在地,排成一列,把土司府的大门围得严严实实。
虽然长途加速赶路,沙马土司和士兵却都显得精气神十足。莫什土司看到这一幕,打心底佩服沙马土司的练兵本事。这些士兵,一看就是能够打硬仗的人。
“莫什,废话不多说,今天我来,就是来讨个说法?”沙马土司态度相当强硬。
“亲家路途辛劳,不进来喝杯茶再走?昨天,在荣华居举行的我的孙子平安的祈福仪式上,我已经决定并告诉家人,三天后准时操办扎尼西和秀秀的婚事。”莫申土司嘴上说着邀请沙马土司进屋喝茶的话语,其实根本没有会客之意。
“好!大丈夫说话算话!三天后,图沙山寨等着你的娶亲队伍!”沙马土司转身命令两名士兵: “去!立即把秀秀小姐请出来!我们这就回图沙山寨!”
31.印章浮出水面
阿丕已经在沙马土司一行到家之前,回到图沙山寨。
沙马土司回到土司府,看到儿子,心情大好。他全部心思都放在准备操办秀秀的婚事上,并未过多询问阿丕失去联系以后,这段时间的行踪。
对阿丕,沙马土司从小就管教得宽松。再加上阿丕五岁那年就拜大毕摩为师,跟随大毕摩到德江城生活和学习。说到底,阿丕和沙马父亲的感情并不见得十分深厚。扎尼西和秀秀举行盛大订婚仪式之前,沙马土司对家人隐瞒了阿丕生病的事情,他独自一人前往彝王宫看望阿丕的时候,除了冷漠的质问和想暴打阿丕一顿的冲动,沙马土司连一句问候和安慰的言语都没有对阿丕说。
见到哥哥,秀秀一展愁容,露出久违的笑靥。
阿丕伸出双手,拉着秀秀的双手:“秀秀,你瘦了很多。”
秀秀紧紧拉住哥哥的双手,不舍得放开,太多的意外、难过、伤痛、忍耐。与扎尼西订婚以来发生的每一件事情,都像一座座巍峨耸立的大山,几乎要把她压垮。
“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受委屈了。”阿丕轻轻地拍着妹妹的双手手背。想起自己逃离彝王宫以后的生活,不觉声音哽咽。
自从火葬了沙丽那天晚上,拉乌来到自己房间里,和自己进行那番谈话,自己说出跟瓦苦多学习黑毕摩的法术,把德江城里四大家族的动向,用飞鸽传书的方式向沙马父亲汇报,还害死沙丽嫂子等事实,拉乌把自己房间里那张草席一隔两半,永远绝交。自己来不及,也不敢去土司府向秀秀道别,半夜逃离彝王宫和德江城之后,自己四处奔波躲藏,吃尽苦头。直到遇到那位路过德江城的外地客商,在酒馆里意外得到秀秀那幅画,阿丕突然想起,到黑山去投奔瓦苦多,为秀秀报仇。到了黑山后,面对这个被人遗弃的叛徒,外表文质彬彬的库克,变着法子让阿丕吃尽了苦头。阿丕不止一次在心里恶毒地诅咒库克:“你这个伪君子,骨子里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魔鬼!”库克是瓦苦多的左膀右臂,阿丕只敢夹着尾巴做人,在心里燃烧着仇恨的火种。表面上,他对库克恭敬有加,看到库克的时候,甚至会谦卑地叫一声: “库克大哥!”
阿苏帮主以命搏命,用 “雄绝”短刀杀死库克。瓦苦多失去库克这个帮凶,阿丕以为自己的好日子就要来到了,自己能够取代库克在黑山的统领地位。谁知阿丕的如意算盘打错了。因为莫什土司和大毕摩放走已被俘虏的阿丕,并让他捎信给瓦苦多,让瓦苦多不要再作恶多端。生性多疑的瓦苦多怀疑这次战争失败,是阿丕透露了风声。瓦苦多嘴上不说,心里一直在猜疑:当初你能够背叛视你如己出的张古力,拜我为师,与你父亲勾结报信,如今你难道不会再次背叛我和库克,对张古力和德江城的那伙人通风报信。
库克惨死,战争失败。当天,瓦苦多站在黑山之巅,金顶上矗立着那座外墙被涂成黑色的塔的第三层,看着阿苏马帮的马匹迈着急速却笃定的步伐,驮着铜鼓,有序地从黑山上穿行通过。左手托着祖传的羊皮鼓,右手举着狼尾制作的鼓槌的他,感到双手沉重得抬不起来。
库克床边,那个巨大的石盆里,依然飘满香气扑鼻的玫瑰花瓣。石盆里的蛇群像是知道库克的死讯,躁动不安。石盆里冒出无数个蛇头,在相互撕咬。
回到黑山脚下的士兵营房后,瓦苦多就让士兵把阿丕关进地下水牢里。
“我毕竟是你的徒弟。”阿丕苦苦相求。
“你还记得我是你的师傅?你喊过我一声师傅吗?你心里从来都只有张古力那个老东西吧?”不知从何时起,瓦苦多也学会了库克那副脸上永远带着笑意的面孔。那深不可测的笑意,让人汗毛直立。
“我根本没有对谁通风报信。”
“是吗?鹰洛山上张古力差点丧命,你知道是谁告诉我的行踪吗?在金沙江上过溜的时候,你父亲为何会对你发出把装有毕摩经书的背篓,掉进金沙江中的指令?你们经过猛屹山的时候,你为何会被一条不知道野狗咬伤了左侧小腿?开渔节上,突然消失的耍猴人和小猴子,你知道为何会出现吗?你们住在雾祁山山脚那天晚上,那位患了足疮的小姐,为什么会找上张古力和你,要置你们于死地吗?”瓦苦多左手托着祖传的羊皮鼓,右手举着狼尾制作的鼓槌,他开始敲奏出一种奇怪的音乐。
随着音乐响起,瓦苦多房间里慢慢爬出一条巨大的黑蛇。
“黑蛇蛇王?”阿丕惊呼道。阿丕知道瓦苦多有掌控黑山一切生灵的高深法术。阿丕闭上眼睛,他以为瓦苦多要让蛇王把自己当做午餐。
“省省吧,蛇王不屑吃你。”瓦苦多仍然满脸笑意。
阿丕睁开眼睛。看到随着瓦苦多的音乐,蛇王从嘴巴里吐出一样东西。瓦苦多伸手把那个东西拿起来,举到阿丕面前,让他看个清楚。
“它就是让德江城发生太多变故的威楚府演习印章。”
“你从相国府偷来的?”
“我?不不!你高抬我了。我哪里有那么大的本事。刚才我告诉你的那些事情的真相,包括这枚印章,都是你那尊贵的父亲大人,沙马土司图谋来的。当然,所有的消息都是你飞鸽传书告诉他后,他主动派人来告知我的。除了这枚印章,是我从他那里悄悄偷来的,他并不知道这枚印章早就被我偷走。你父亲,心大着呢。”
黑山的地下水牢离士兵营房有一段距离。阿丕知道,地下水牢里爬满黑蛇。一旦被关进地下水牢,生不如死。在士兵押送阿丕前往地下水牢的途中,阿丕暗地里使用了大毕摩教授的法术,试着迎请毕摩的祖先神相助。阿丕成功了,几位士兵突然感到眼前发黑,看不清楚东西。等到他们缓过神来,阿丕早已不见踪影。
几位士兵急忙跑回营房禀告瓦苦多。瓦苦多用黑魔法占卜后,说阿丕命不该绝。“他逃跑了。只好你们几个进去地下水牢了。”瓦苦多笑着说。这次,他不放心,亲自把这几位倒霉的士兵关进地下水牢里。
地下水牢的铁门才关上。地下水牢里就发出噼里啪啦的撕扯声,以及惨绝人寰的叫喊声。
阿丕一步都不敢停歇,一路小跑着,回到图沙山寨。一路上,阿丕都想不通,为什么毕摩的祖先神会在关键时刻帮助自己。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阿丕做法请神的时候,神灵都不愿意来帮助自己。阿丕不知道,大毕摩已经在彝王宫设了一个隆重的道场,为自己做一场盛大的招魂仪式。失魂落魄的阿丕已经得到祖先神的救赎和谅解。阿丕的三魂七魄已经归位。祖先神告诫大毕摩: “往后,阿丕要走向人间,还是走向地狱,在于阿丕内心的抉择。”
“你在想什么?”秀秀比划着哑语,问阿丕哥哥。
阿丕收回心绪,调整好情绪: “没想什么。好长时间没有见到你,我十分想念你。你看,我给你带来什么?”阿丕从胸前掏出那张画,摆在秀秀书桌上,把画慢慢摊开。
秀秀惊奇地看着这幅传神而感情浓烈的画。画上,龙川江畔的垂柳下,一个姑娘捂胸痛哭,两个男人舞剑耍鞭。
“秀秀,你告诉我?画上的两个男人是不是扎尼西和高成空?你是不是亲眼看到扎尼西向高成空传授本家族的绝功,高成空教扎尼西习练高家鞭?你是不是在土司府里受尽折磨和委屈?”阿丕眼睛里冒出复仇的火花。
秀秀知道阿丕哥哥有仇必报的性子。她着急地连比带划,回答哥哥: “不是的,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德江城和土司府里的人们对我都很好。我只是闲得发慌的时候,随手画了这幅画。”
阿丕看到秀秀情绪十分激动,没有过多追问。刚好沙马父亲命令师爷来通知自己去议事厅商量秀秀婚宴的事情,阿丕向妹妹告别后离开了。
阿丕刚走出房间,秀秀就关上房门,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
扎尼西,你要是折磨我,那也倒好。
可是你正眼都不曾看过我一眼。
可是你微笑都不曾对我露出过一个。
可是你眼里心里从来都不曾有过我的半点位置。
扎尼西,你的父亲和我的父亲说要为我们举办婚礼。
难道我们就要一辈子这样走向毁灭。
难道我们的生命就这样被强行捆绑在一起。
难道我们真的要住在一个屋檐下却老死不相往来。
扎尼西,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肯定也不是你想要的。
老天,请给我们指一条明路吧?
老天,请放我们彼此解脱吧?
老天,请给我们更多的退路和选择?
老天,我求求你?这辈子,下辈子?永生永世,我愿意做佛前的一枝莲花,以此报恩。
莫什土司广发喜帖,大宴宾客。
茶花酒垆的彝族刺绣手工坊里那三十多位绣女,从接到土司府的订单开始,便没有合上眼睛休息片刻。
扎尼西被莫什土司带着士兵,从石桑城里捆绑回土司府。说是捆绑,其实莫什土司根本没费什么劲。自从到荣华居参加侄子平安的祈福仪式,听到莫什父亲在宴席上宣布,要在三天后为秀秀和自己举办婚礼的消息。跟着高成空回到石桑城以后,扎尼西便喝得酩酊大醉。
从那一刻开始,他醒着就喝酒,喝醉了就睡觉。
“你别拦我,何以解忧愁,唯有一醉方休。”就连高成空的劝阻,扎尼西也不听。
高成空没有办法,干脆陪着扎尼西一起喝酒。很快,高成空也喝醉了。
莫什土司之所以让士兵把扎尼西捆绑起来,他知道扎尼西武功了得。等一下发起酒疯来,一群人都不是他的对手。把扎尼西捆绑带走的事情,莫什土司没有让高成空等人知道。他们悄悄地上山,悄悄地离开。看守石桑城山门的士兵认识莫什土司,听莫什老爷说此行只是来带走扎尼西少爷,并没有加以阻拦。
没想到,扎尼西这一走,竟是永别。
回到土司府的扎尼西,仍然醉酒度日。好像这场正在热闹进行中的婚事,跟自己毫无关系。
按照计划,明天一早,莫什土司府的迎亲队伍,将到图沙山寨迎娶新娘秀秀。
为了操办弟弟的婚事,这两天,木巴鲁一直在土司府里忙来忙去,帮忙父亲张罗弟弟的婚事。
夜深了,莫什土司和土司夫人仍然在会客厅里,就着油灯的光亮,张罗次日到图沙山寨娶亲的事宜。木巴鲁刚刚离开土司府,回去荣华居照顾坐月子的沙朵和新生的儿子。
莫什土司抬头看着夫人: “今年来,你头上也长出白头发了。”
“老了,我们都老了。”自从孙子出生后,土司夫人暴躁的性格不见了。
“木巴鲁一家,总算可以让我俩安心。他俩有生意头脑,为人行事踏实可靠。”
“是啊,把扎尼西的婚事操办后,我俩也该歇歇了。你该遛鸟去遛鸟,我该领孙子去领孙子。忙碌一辈子了。”土司夫人温柔地回答。
突然,街上传来哒哒的马蹄声,一声长哨划破德江城寂静的夜空。
“不好!有土匪冲进城里!”莫什土司呼一下站起身来,抄起摆放在会客厅右侧那把锋利的长刀,冲出会客厅。
莫什土司刚走出会客厅,土匪已经撞开土司府的大门。
“莫什老爷,山上已经十天揭不开锅,听说你家今天大办婚事,兄弟们前来讨口饭吃!”领头的匪首左手拎一个十余斤重的铁锤,右手高举一把亮晃晃的长剑。说话声音洪亮如钟。
莫什土司看清此人,心里一惊:不好!
上次,大毕摩一行到乌蒙山寻找印章的时候,遇到的便是这伙土匪。这伙土匪软硬不吃,下手狠毒。那次,变成神婆的沙丽救下大毕摩一行,可是怀孕的沙丽流产,加上淋了一场大雨,大毕摩一家从此断了血脉。高量成虽然发布了通缉令,可是这伙土匪居无定所,手段恶毒,四处逃窜作案,至今仍然没有缉拿归案。
想不到,今天这个土司府的大喜日子里,这伙土匪竟然会主动找上门来。
莫什土司站在原地,脑子转得飞快,心想要用什么办法去寻找救兵。
派人去外面求救,显然不可能,土司府已经被土匪包围了。
集合士兵抵抗,来不及了。土匪在深更半夜搞突袭。士兵都在睡梦中。
看来只能拖延时间,等待另外三大家族的救援。刚才土匪的一声长哨,但愿他们几家都能听到。按说,今天晚上高量成应该在相国府里,要是他住在石桑城里,那今夜土司府的后果不堪设想。
此刻,不知为何,莫什土司把所有的求救希望寄托在高量成身上。
听到院子里的喧哗声,扎尼西迈着摇摇晃晃的步子,从房间里走出来。
“什么人?竟敢夜闯土司府?”扎尼西的话语间,还喷着一股浓烈的酒气。
“想来这位就是即将成婚的二公子,剑神扎尼西吧?”匪首哈哈大笑。“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原来竟是一个醉鬼!你那把让人望而止步的风云剑呢?我也多年习剑,你赶快把风云剑拿出来,我俩一较高下?”
莫什土司看了看儿子,皱起了眉头。他突然想起,扎尼西向来剑不离身。自己带人把他从石桑城悄悄捆绑回来的时候,忘记一起拿回那把风云剑了。
“剑?我即是剑,剑即是我!手中无剑,心中有剑!”扎尼西从右侧腰杆上拿出一把大理刀。只见此刀的刀柄上镶嵌着三颗红宝石。正是扎尼西八岁那年,莫什土司带他去羊苴咩城,高成空领他去逛大理三月街时赠予他那把大理刀。
“你连剑都不用?你竟然如此蔑视我?”匪首大叫一声,挥剑向扎尼西刺杀过来。
莫什土司挥着长刀挡在儿子面前。匪首剑术果然了得,对打几招后,莫什土司被匪首的利剑刺伤右手前臂,败退下来。
扎尼西拿着那把大理刀,上前迎战匪首。
土司府的家丁与别的土匪厮打在一起,死的死,伤的伤。白天扎上的大红灯笼、丝绸彩带,全被拉扯得一团糟。
土司夫人哭天号地,一头是受伤的丈夫,一头是醉着的儿子。看着眼前乱麻麻的场面。她简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连日来,扎尼西都喝得醉醺醺。不仅没有力气长时间战斗,失去风云剑,他练到二十七级的剑术也发挥不出来。
利用扎尼西露出的一个破绽,匪首一招致命,轻松刺穿扎尼西的心脏。
可惜,一代剑神从此陨落。
看到儿子惨死,土司夫人大叫一声之后,昏倒在地。断断续续地呻吟半天以后,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看到扎尼西被自己刺死。匪首正要下令大肆抢夺财物。突然土司府门外马声嘶鸣,战鼓擂擂。莫什土司看着眼前的变故。听到门外的声音,他知道高量成带着大批士兵前来救急。
匪首慌乱逃脱。除了少数几个武功高强的土匪在慌乱中跟随匪首逃脱。剩下的土匪,大部分有死有伤。被活捉的土匪,第二天午时,全部被高量成在阅兵广场上斩首示众。
土司府里元气大伤。扎尼西死了,土司夫人死了,家丁和士兵死伤无数。好好的一场婚事,变成了一场丧事。
莫什土司家发生劫难的消息传到彝王宫。大毕摩悲痛地连连摇头,说扎尼西和秀秀这场死卦还没有结束啊!
果然,第二天,图沙山寨的人没有等到莫什家的迎亲队伍,盛怒的沙马土司派人来德江城问罪,才知道莫什一家遭到土匪的攻击。扎尼西已经被匪首凶残地杀死。
听说扎尼西惨死的消息。当天晚上,秀秀穿着出嫁的盛装,梳洗打扮成新娘的模样。吞鸦片身亡。吞鸦片前,秀秀把阿丕给她那张画紧紧地抱在胸前。
第二天早上,服侍秀秀的中年女人首先发现小姐已经自杀,她连滚带爬地下楼来,比划着手势,告诉阿丕少爷这个坏消息。从那以后,这个可怜的中年女人受到惊吓过度,再也没有说出过一句话来。她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哑巴。
面对秀秀已经冰凉的尸体。这一次,莫什土司竟然一反常态,没有处置这个中年女人。
图沙山寨的秀秀小姐自杀身亡的消息传到彝王宫。大毕摩又做了一次盛大的道场。
做完道场,他还是忧心忡忡的摇头,说扎尼西和秀秀这场死劫,还没有结束。至于要应验在什么地方,什么人身上,什么事件上,自己也算不出来。
三天后,大毕摩知道了答案。
扎尼西死后,高成空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手不停歇抄写了三天三夜的《金刚经》。
第四天早晨,仆人发现高成空少爷房间里已经人去楼空。只在书桌上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视荣贵如幻炎,执身心我人为甚倒,慨然有出世之心,不肯为凡夫。即日起,不以喜怒哀乐动菩提心,不以富贵名利动菩提心;即当以离前尘分别性发菩提心,称法界性发菩提心。
高量成立即派出数支队伍,分散开来,到大理国的各处寺庙找寻儿子。
十天之后,有消息传回:高成空少爷已经在大理水目山出家为僧,受戒于玄凝尊者,法名本月。
净尘法师再三交待相国府的士兵:请转告相国夫妇,从此以后,世间再无高成空,只有净尘法师。
得知消息后,高量成和昭庆公主又气又喜,气的是儿子从此皈依佛法,不再是自己的儿子。喜的是不管怎样,儿子总还在这个世界上好好地活着。比起可怜的莫什土司和孤独的大毕摩,这已经让人感到满足。
办完家里的丧事后,后悔莫及的莫什土司突然顿悟。他穿着土司的盛装,头顶天菩萨,肩披英雄结,分别到相国府和彝王宫的会客厅里长跪不起。
在相国府,莫什土司感谢相国在土司府危难之际,不计前嫌,出手相救。
在彝王宫,莫什土司把自己为了对抗归隐德江城的相国的强大势力,以沙马土司偷走威楚府演习印章、制造整个德江城、威楚府,甚至大理国的恐慌,挑拨威楚府与三十七部的关系为代价,与沙马土司签下扎尼西和秀秀的婚约合同的真相。同时,他恳请大毕摩原谅自己,因为自己的一意孤行,不听信大毕摩的劝告,不听信神灵的阻止,造成土司府不可挽回的惨痛现实,如今,自己变成一个可怜的孤家寡人。
大毕摩听完莫什土司的讲述,十分气恼。看着眼前这个老泪纵横,白发苍苍的老头,想起自己跟他相似的人生黯景,大毕摩竟然连一句责备的话语,都说不出口。
说到最后,莫什土司只剩下颠来倒去、重重复复的一句话:我罪孽深重。印章被沙马土司盗走,你快去拿回来。
送走莫什土司后,大毕摩做了一次占卜,算出第二天早上沙马土司就会派人来请自己去图沙山寨为秀秀做丧葬法事。
眼前,德江城乱成一团。土司府发生惨案,匪首仍然在逃。老百姓人心惶惶。相国府里,高成空出家的消息传到羊苴咩城后,就连利贞国王也派来使臣,责问高量成教子无方。
大毕摩决定先不把莫什土司跟沙马土司合谋盗章的事情报告高量成。他想,先给大家留一个缓冲空间。等自己把威楚府演习印章从图沙山寨找回来再汇报也不迟。
痛失爱子的莫什土司到相国府和彝王宫负荆请罪,求得谅解之后,退出尘世纷争。他捐资捐物、出钱出力,干脆把土司府改建成“人之初学堂”。
刚开始,德江城的家长嫌弃土司府里发生过命案,不愿意送孩子到学堂读书。莫什土司挨家挨户,低声下气地一家一家动员孩子们来学堂里读书学习。他把全部心思都放在学堂里,放在孩子们身上。
经过高量成的同意,莫什土司聘请江西和刘云担任人之初学堂的先生。现在,刘云除了每天下午六点到八点在古戏台说书,其他时间都吃住在学堂里。得到相国的同意,江西除了整理、誊写藏书楼的藏书和经卷,也成为人之初学堂一名得力的先生。
莫什土司当着德江城父老乡亲的面,在莫什家祠堂里,让木巴鲁和沙朵在祖宗前面立下重誓:从此以后,木巴鲁和沙朵专心经营阿苏马帮的生意,永远不再参与土官和流官的纷争!
同时,莫什土司也在祖宗面前立下重誓:从此以后,我将专心教书育人,德江城再无莫什土司!
看到莫什土司投入全部的家产和热情来开办学堂,打听了在学堂读书学习的一些孩子的情况之后,德江城,甚至威楚府有更多的家长纷纷把孩子送到人之初学堂来上学。
很快,人之初学堂就拥有二十三位学生。他们年龄最大的有十五岁,年龄最小的有四岁半。
一天早上,人之初学堂门口挂着那口大钟被铛铛铛敲响。
“还不到上学时间,谁在敲钟?”莫什土司一阵小跑,来到学堂门口。
只见门口站着一人:身型干瘦、矮小。脸上没有肌肉生长,皱纹覆盖了他的脸颊。一头银白色的长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长胡须垂在胸前,被梳理得根根分明。一双眼睛半睁半闭,好像还没有睡醒。
“张神医?这么早,请问有何贵干?”莫什土司惊奇的问。
来人对莫什土司一笑,露出一嘴整齐、洁白,颗粒分明的牙齿: “我这副模样是长得有点瘆人,要是你们不嫌弃我,从今天开始,我愿意每天准时来给孩子们上两堂医学科。当然,我是免费的。”
莫什土司对来人笑笑,做了一个请往里走的手势。
40.谜底大白
很多年,江湖上都没有传出江洋大盗李飞鹰的消息。
有人说他树敌太多,已经被仇家暗杀。有人说他被官府关押在一个隐秘的地方。
“官府为什么不干脆杀了他?”
“他有飞檐走壁的神功,能在防守严密的王宫里自由进出。听说国王身上挂着的玉佩都被他偷走。这种绝世的人才,官府留着他,自然有官府的道理。”谈起李飞鹰的话题,民间有各种说法。
坏消息都是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本来没有的事情,传着传着,就变得有鼻子有眼,全成了真的。
每次听到人们在讲述李飞鹰的事情,图沙山寨的行刑官木子就只是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要是有人问他,他也只是摇摇头。
其实,木子就是李飞鹰。
事实的真相是,那天晚上,正在客栈熟睡的李飞鹰,确实差点被官府捉住。
得到确凿消息的官兵包围了那家客栈。领头的官爷已经得到上头的指示,那天晚上,不管用什么法子,哪怕把李飞鹰剁成肉泥,都要除掉他。
许是李飞鹰命不该绝。当天晚上,沙马土司和瓦苦多恰好住在这家客栈。就住在李飞鹰隔壁的房间。
“这小子是个人才,要不把他救下来?”瓦苦多提议。
“有用吗?”沙马土司是个精于算计的人。
“那看你怎么用了。”瓦苦多回答。
那时,沙马土司和瓦苦多的关系还处得十分融洽。那时,莫什土司还是拥有绝对权力的大土司。高量成归隐德江城的事情,谁也没有预测到。沙马土司从来没有想到,随着高量成的归隐,自己会被卷进德江城四大家族权力和财势的纷争当中,瓦苦多也会被自己扫地出门。
“你有办法?客栈已经被官兵包围了。”
“黑毕摩和白毕摩有一种共同的法术,施法后能够让周围的人突然感到眼前发黑,看不清楚东西。等到他们缓过神来,我们早已不见踪影。”
“那我们就走吧。”沙马土司的脸上露出孩子气的笑容。
从那天以后,图沙山寨多了一个名叫木子的行刑官。他沉默寡言,见了人,总是憨厚老实地朝对方笑笑,然后快步走了。
大毕摩送走来彝王宫忏悔的莫什土司,第二天早上,和自己的占卜一样,沙马土司果然派人来彝王宫,按照土司家迎请毕摩的最高礼仪,带来牛、羊、猪、鸡等牺牲,以及一百两白银作为报酬,请大毕摩到图沙山寨为秀秀做一场最隆重的丧葬法事。
大毕摩早就做好去图沙山寨做道场的准备。等迎请大毕摩的队伍在彝王宫稍事休息之后,大毕摩便同来人一起向图沙山寨出发了。
出发前,大毕摩把写好的一封信,让彝王宫的下人福贵送给相国府高量成。
这封信,大毕摩反复修改,最终,大毕摩只字未提莫什土司和自己说的关于威楚府演习印章的事情。大毕摩只说自己受到沙马土司的迎请,要到图沙山寨为秀秀做一场丧葬法事。
大毕摩想,等自己从图沙山寨找回威楚府演习印章之后,再告诉相国。自己不在德江城的时候,要是高量成责难莫什土司,莫什土司连通荣华居反抗高量成,受苦受难的终归还是德江城和威楚府的老百姓。眼下,大家团结一心最重要。
到了图沙山寨,沙马土司拿出秀秀死前抱在胸前的那幅画,大毕摩一眼就看出画上所画的内容和意思。
“尊敬的大毕摩,都说你能够知晓世间万事万物。我女儿至死还紧紧地抱着这幅画,这是什么意思?”
“沙马土司,你也知道,秀秀是一位心灵手巧的绣女。每个人生前都有自己特别喜好的一两样物件。我想,她一直抱着这幅画,说明她舍不得放弃它。我们就按照她的意思,让她带走吧。”这一次,大毕摩没有说出真相。他想,眼下,和平和安宁是最重要的。
按照秀秀的遗愿,火葬秀秀的时候,大毕摩把阿丕给她那幅画放在她的胸前。一股蓝色的烟火腾空而起。很快,那幅画连同美丽的秀秀,都化成一堆灰烬。
秀秀的丧葬仪式上,从头到尾,阿丕都没有露面。
他既想念大毕摩,又害怕见到大毕摩。
大毕摩那双慧眼,世间任何的丑恶、肮脏、龌龊、不洁,都逃不过他的法眼。
安葬秀秀当天晚上,大毕摩和沙马土司都没有睡觉,他们在土司府会客厅里,房门紧关,门窗紧锁,进行了一次推心置腹的彻夜长谈。
这个夜晚,注定艰难而且漫长。
瓦苦多已经被沙马土司赶走很长时间,图沙山寨里却仍然残存着瓦苦多黑魔法的魔障。
“阿丕五岁那年拜我为师,我俩已是熟人。这些年,虽然来往不多,但是我俩也没有断过联系。”大毕摩右手里拿着的那只神铃,整夜都没有停过转动。
“我知道你这次前来,除了为秀秀做丧葬法事,还有话要问。从我逼迫阿丕跟瓦苦多学习黑毕摩的法术那天起,我知道阿丕这辈子沦陷了。我连禽兽都不如。虎毒还不食子。我是个魔鬼。秀秀死了。我突然觉得心里再无挂碍。图沙山寨,土司老爷,全是一场虚空。这世上我最爱的人都弃我而去,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尊敬的大毕摩,你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我会以实相告。”
“莫什土司告诉我,威楚府演习印章被你盗走?”
“没错。秀秀是个哑巴,但是她也有七情六欲,她一天天长大,也有儿女情长。两年前,秀秀随我去德江城做客。宴席上,扎尼西表演了一套风云剑。当时,秀秀就爱上了他。为了秀秀,我厚着脸皮,在宴席上主动提出要跟莫什结为亲家。那时的莫什,在德江城里说一不二,骄傲自大,他知道秀秀是个哑女,根本不屑理睬我。从德江城回来之后,秀秀患上严重的单相思。头发大把大把地掉,人也变得低沉、憔悴、日渐消瘦。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大毕摩长叹了一口冷气。
“谁知天不绝我。立下赫赫功劳的高量成被迫让出大理国相位,退隐德江城。莫什遇到平生第一个强大的对手。为了不失去他在德江城的政治地位。高量成归来那天,莫什找到在德江城过火把节的我,请我到德江城的土司府做客。交谈中,莫什告诉我高量成归隐德江城,以及被高量成征伐过的乌蒙部土司热库与三十七部密谋,准备起兵围攻威楚府,找高量成报仇的事情。莫什为高量成的归隐焦躁不安。他不想失去权力。他说:男人没有权力,就变成没有灵魂的空壳。我提议盗走威楚府演习印章,扰乱高量成与三十七部签署停战协议。”
“是你提出盗走印章?”大毕摩故意提高声音。其实,刚坐下来,大毕摩就知道阿丕躲藏在会客厅长桌下面,偷听两人的谈话。
“是我的提议。刚开始,莫什不同意。他说:盗章这事,是大逆不道的举动,被查出来,是死罪。我帮他一一分析眼前的形式,盗走此章,不仅能够挑拨威楚府与三十七部的关系,还可以制造整个德江城、威楚府,甚至大理国的恐慌。我嘲笑他胆小如鼠,白白生了男人的鸡巴。大丈夫做事,当断则断。不管将来发生什么后果,都由我来承担。”
“你为什么要设下这个阴谋?”
“为了秀秀。在我的游说下,莫什同意了我的提议。条件是他和我签下扎尼西和秀秀的婚约合同。”
“为了秀秀?”
“对。你知道我的脾气。信仰起来,比谁都信仰。不信的时候,完全就是一个魔鬼。最后,莫什也为这个阴谋无比兴奋。他把儿子的婚姻赌进去了。他说:土司家从来没有真正的爱情。爱情,那是穷文人写在书上哄人玩的。真正的男人,属于权力、战争和金钱。”
“威楚府演习印章,现在在哪里?”
“当天晚上,签完合同以后,我就让江洋大盗李飞鹰盗走了那枚印章。”
“你在哪里找到李飞鹰?”
“那年,李飞鹰被官兵包围在客栈里,差点被乱刀剁成肉泥,我让瓦苦多使用法术,把他救走。从那以后,李飞鹰就成了图沙山寨一个名叫木子的行刑官。”
“这次来,我想把这枚印章带回德江城?”
“可以。请随我来,我们现在就去地窖的暗室拿。”此时,天色已亮。一个夜晚的长谈过去了。
沙马土司在前面带路,领大毕摩去取章。
两人来到地窖,沙马土司解下时刻随身携带的地窖钥匙,打开地窖的铁门。穿过狭长的储藏室,打开那道隐藏在数串包谷后面的暗室铁门。两人来到暗室,沙马土司把那个装印章的铜盒端到暗室的桌子上,小心翼翼地打开铜盒。
盒子内空无一物。
沙马土司额头上冒出汗珠: “怎么回事?我从来没有动过这只盒子?地窖的钥匙,只有我和瓦苦多有。”
“我知道黑山魔王库克为什么会对瓦苦多俯首称臣了。”大毕摩说。
“因为瓦苦多拥有威楚府演习印章。”沙马土司恍然大悟。
“事情紧急,我得立即赶回德江城,报告相国。”走出暗室,大毕摩立即告辞沙马土司,赶回德江城。
杀人如麻的乌蒙山匪首,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是这样死的。
在德江城刺死一代剑神扎尼西那天晚上,匪首带着那几个武功高强的土匪,沿着茶马古道,一直向蒲甘王国方向逃窜。他们知道这次自己捅了马蜂窝,一刻都不敢停歇,饿了,在马背上啃几口从路边马店里抢来的玉米面烙饼,渴了,就胡乱在路过的河边,或者山泉水流淌的地方,牛饮一样,咕噜噜喝上一饱。就连小便,他们都在马背上解决。困了,就拔出捆在鞋帮上的短刀,刺自己的大腿,叫醒自己。他们知道,以高量成做事的效率,追兵就在身后。
事实上,这次,这伙土匪全算错了。
高量成派出的追兵,走岔了路,离土匪逃跑的方向越来越远。
让土匪完全没有想到的是,沙马土司派出的士兵却出人意料地从天而降。穿过那片不算大的森林的时候,一个巨大的网从天而降。一伙训练有素的士兵,用极其熟练的手法,很快就像捆绑粽子一样,把一伙土匪捆绑得严严实实。士兵像穿蚂蚱一样,把一个土匪捆绑在一根长杆上。两个士兵抬一个土匪,走得健步如飞。每隔两个时辰,另两个士兵换班。这伙土匪被活捉后,没有停下来休息过。
大毕摩刚刚离开图沙山寨。这伙土匪就被士兵抬回到图沙山寨。
刚才还慈眉善目送行大毕摩的沙马土司,顿时变成了一个让人闻风丧当的魔鬼。
被活捉那一刻,匪首知道自己这次遇到强手。经过这一路片刻不曾停息的折腾,匪首知道自己这次再也没有活路。
他推测得完全正确。
这伙土匪,受到最残忍的酷刑。
他们是一个接一个被处死的。处死上一个土匪的时候,剩下的土匪也在现场。图沙山寨的人们全都被召集到现场,观看处死土匪。
第一个土匪,沙马土司用的是腰斩。沙马土司命令行刑官把这个土匪从身子的中间切开。人身上的主要器官都在上半身。这个土匪受刑后,神志清醒地叫着匪首的名字。上半身还挣扎着往前爬了几步,过了大半天才断了气。
第二个土匪,沙马土司用的是车裂,也就是五马分尸。行刑官把这个土匪的头和四肢都套上绳子,由五匹快马拉着向五个方向急奔。这个土匪就这样被活生生撕成五块。
第三个土匪,沙马土司用的是剥皮。木子可以把一只鸡、一只羊、一头牛,在半个时辰内,把动物的皮肉筋骨肢解分开,半点不会混杂。沙马土司之所以让木子当上行刑官,就是看中他高明的解剖技能。这次,木子用的是活剥。咯吱咯吱的刀割声和这个土匪惨绝人寰的叫声在图沙山寨上空回荡。很多人都恶心得哇哇直吐。
沙马土司端坐在那张虎皮包裹的土司椅上,面不改色。
第四个土匪,沙马土司用的是梳刑。梳刑就是用铁刷子把这个土匪身上的肉一下一下地抓梳下来,直至肉尽骨露,最终咽气。
轮到匪首的时候,他早已站立不稳。匪首是被两个士兵像拖一只死狗一样拖到行刑场上的。
当匪首听到沙马土司发出凌迟的指令后,顿时尿湿裤子。
凌迟也叫千刀万剐。凌迟从脚开始割,一共要割一千刀。也就是说,行刑官要割下一千片肉片,才准匪首断气。
处罚完匪首后,沙马土司做出一个让世人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举动。
沙马土司剃度出家了。
离开图沙山寨之前,沙马土司分别写下三封信。
一封是写给秀秀的。请人在秀秀坟前烧掉。信里,沙马土司忏悔了自己的罪孽。请求得到秀秀的原谅。在信的末尾,沙马土司写到:如果有来世,我还愿意做你的父亲!做一个让你骄傲的、最疼爱你的、全世界最好的父亲!
一封是写给阿丕的:回头是岸,还赶得上!从今以后,你要永远跟随大毕摩,做一个正直的人!做一个善良的人!做一个无愧于良心的人!
一封是写给大毕摩的:从今天开始,我决定到德江城石桑城的紫顶寺出家。从此,世间再无沙马土司这个人,只有悟了和尚。
第八章 心之途
古歌十
喔哦
《岁离月附经》
《祛除业债经》
《祖茔祛秽经》
《驱邪求子经》
《德古除孽经》
《拯救运禄经》
《田园蒸癞经》
《卸除疼痛经》
《卜筮祭茶经》
《调和运气经》
《还债祈嗣经》
《安神献祭经》
《弃旧纳新经》
《妖魂引路经》
《祭神刹邪经》
《索取活魂经》
《敛灵祛秽经》
《驱逐疯狗经》
《防止邪神经》
《驱逐麻疯经》
《山神献祭经》
《制刹孽运经》
《杜绝死神经》
《挽魂争魂经》
《献畜招魂经》
41.黑毕摩的阴谋
今年,德江城雨水丰沛。
德江城附近最高最险峻的老鹰崖上,向来只生长耐旱的松树,树下泥土裸露,乱石嶙峋,寸草不生。奇怪的是,今年,老鹰岩山坡的松树下长出了满地茂盛的野草,草间开满红的、黄的、绿的、紫的星星点点的野花。
龙川江边,那几棵粗壮的垂柳长得愈发葱翠。一天早上,在茶花酒垆,一位客人告诉茶花,昨天晚上,他趁着月光赶路,走过垂柳树的时候,隐约看到一个身材魁梧的少年,在柳树下练剑。
茶花心想,半夜三更谁会去树下练剑?这位客人赶路来德江城投宿,当时可能走累了,眼睛花了,误把月下的树影看成了人。
“你不信?”那位客人说: “当时我也觉得奇怪,还闭上眼睛,又使劲睁开,把那个练剑的人看得清清楚楚。是一位少年,他穿着洁白的棉布上衣和宽裤脚的黑色麻布长裤,外披一件灰色的擦尔瓦,头发修剪得只有一寸长。他那剑术非常了得。我想跟他说两句话,看他练得太专注,我最终没有打扰他。”
茶花手里端着的茶碗“咣当”一声掉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客人描述的这个人茶花很熟悉,没错,在扎尼西和秀秀订婚那天,扎尼西就是这样一身装扮。难道,是死去的扎尼西心愿未了,舍不得离开德江城?
“老板娘,你怎么啦?”客人看到茶花脸色不对,大声问。
“没,没什么。”茶花吩咐店小二把茶碗的碎片扫走,支吾着与客人告辞,匆匆离开茶花酒垆,去彝王宫找大毕摩了,她要把客人讲述的这件奇事尽快告诉大毕摩。
茶花来到彝王宫。福贵告诉茶花:“大毕摩被沙马土司请去图沙山寨,为秀秀做一场最隆重的丧葬法事,不知道何时回来。”
大毕摩不在,这事应该找谁商量?丈夫江西来自汉地中原,对德江城的古老神灵完全不懂,茶花要跟他讲这些死人回来练剑的事,只怕会被江西讥笑,这些话题他们夫妻俩人说不到一起,即使江西也信鬼,但他们汉人的鬼跟德江城的神怪,也不是一码事。
茶花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离开彝王宫。
桃花溪边,山茶盛放,绿树婆娑。花溪桥两侧,爬满碧色的绿萝。花溪桥对面的春秋桥上,一株旱金莲探出头来。最长那枝,长着四五片叶子,映着阳光,绿得透亮,绿得一点都不真实。枝叶顶端,两朵红色的花朵艳丽绽放。
德江城里长着很多旱金莲。
旱金莲一年四季都在开花。一朵花有八、九天的生命。一株旱金莲有时能开出几十朵花,香气扑鼻,颜色艳丽。
张神医说: “这花可入药。嫩梢、花蕾及新鲜种子可作香料”。
茶花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早晨的空气里,含着饱满的阳光、丰沛的雨露、充足的氧气,以及旱金莲回甜的花香。
茶花感到身心舒缓不少,她一边走路,一边用双手轻轻抚摸隆起的肚子。
张神医说: “孕妇要跟肚子里的娃娃多说话,孩子出生后,会更聪明。”
茶花怀孕了,生命的种子正在她的腹中慢慢长大,显示出强大的力量,这段时间,茶花感到胎动频繁,孩子每天在肚子里猛踢自己。
张神医说: “这是正常现象,说明这大胖小子是个活泼好动的家伙。茶花你要多走动,生娃娃的时候才会顺利。”
茶花想,明天,让江西陪我去趟来福村。听说那儿邻里和睦,房前屋后栽满山茶花。这段时间,来福村的茶花开得正艳,整个村子成了花的海洋。村民在荒山上开垦土地,种上包谷、粟米、高粱等庄稼。苍凉的荒山变成一幅绿色的画卷。今年风调雨顺,人们脸上挂满笑容,都说将是一个丰收年。去来福村走走,看望一下那里的村民,欣赏一下风景,将来肚里的孩子出生了,会更快乐,更善良,也更漂亮和结实。
突然,天色变暗了。
刚才艳阳高照,怎么光线一下子退缩了?
茶花惊恐地抬头看天,她惊呆了。
德江城上空,无数蝗虫遮天蔽日,如大片乌云翻滚。
正在桃花溪边玩耍的几个小孩,吓得争相逃窜和躲避。最小那个孩子,慌乱中被挤落入水。幸好桃花溪水不深,小孩很快游上了岸。只见他湿漉漉地快步跑进路边的一家绸缎店里。
“茶花,快跟我走。”闻讯赶来的江西,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茶花,躲进最近的一家茶叶店。
“发生什么事情?”
“蝗虫灾害。”
“从哪里飞来这么多蝗虫?密密麻麻的,太吓人了。”
“持续高温少雨,大量蝗虫幼卵快速生长出土。但今年德江城多雨,可以肯定,这些蝗虫是从别处飞来的。蝗虫不挑食,各种东西都吃,所到之处赤地千里,这将是德江城的一场大灾难啊!”
桃花溪两边,很快跪满磕头祈祷的人,人们嚅嚅乞求: “蝗神,求求你,赶快带着神虫们走吧!”
相国府里,高量成也被吓坏了,在高家祠堂那块写着“显祖考高明量演习之灵”的灵牌前,长跪不起,赞美蝗虫,向祖宗之神祈祷: “蝗虫是神虫,有灵性,能感悟人的品行善恶。这次蝗灾,皆因我丢失威楚府演习印章,给威楚府,给德江城,给四大家族,给黎民百姓,带来这么多灾难。德化弭灾。这是上天给予我政事有所阙失的一种谴告。我会立庙予以专祀,以此感化蝗神,使其自行消匿。”
“大毕摩回来了吗?”祈祷完毕,高量成问吉克将军。
“今早我派人去彝王宫问过,还没有。”
“不会出什么事情吧?”
“不会。昨天下午,石桑城紫顶寺的住持来报,说图沙山寨的沙马土司已经到紫顶寺剃度出家,法号悟了和尚。”
“哦。竟有这事。”高量成久久沉默。直到蝗灾过后很长时间,依然沉默。
下午,各处陆续报来可怕的灾情。
德江城的无数稻田和玉米田,均遭到蝗虫蹂躏。来福村那片绿油油的山坡,庄稼长势最好,却被蝗虫啃食成一片光秃秃的枯黄。
来福村是个新建的村子,村民都没有家底。眼下新粮尚未收成,旧粮已经吃完,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来报告灾情的来福村男子,说着说着就掉下眼泪。
高量成命令师爷迅速统计灾情,马上进行禳弭、赈济、蠲免、粟跳、借贷、除害等一系列蝗灾的防治。
“快去把大毕摩找回来。”相国命令吉克将军。
这天,唯一让相国欣慰的事,出自上次大毕摩一行游毕经过的笆枓村。当时阿苏帮主让达耳在笆枓村里建了一个作坊,教村民制陶技术。阿苏帮主从自己的制陶作坊里带去那位制陶师傅,娶了一个笆枓村的姑娘,留在笆枓村生活。笆枓村土质好,做出的陶器供不应求,有制陶师傅帮助,很多村民学会制陶,村民靠制作和售卖陶器过日子,过上富裕生活。听说来福村惨遭蝗虫伤害,灾情严重,笆枓村马上派人,用六匹马驮着谷物等粮食,连夜送给来福村村民,以渡灾荒。
德江城遭遇的这场天灾,让教合部的土司知布也长夜难眠。
天刚亮,他就来到相国府,求见演习大人。
“我也正想找你谈谈。”高量成端起那只自己最心爱的玉酒壶,为知布土司倒满一杯酒。
“演习大人,我想回教合部。”知布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
“何时启程?”
“马上。我东西已经收好了。”
“你早就是自由之身,可以像鹰一样飞翔。我派去监视你的四个士兵,半年前就被我叫回来了。去年,乌蒙部土司热库集合三十七部准备进攻威楚府,要不是你提前给我捎来消息,我退隐德江城之日,就是德江城人民陷入战火之时。”
“我知道,当时你把我留在威楚府做客,说是要教我些外面的先进东西,其实是把我留下,当做人质。”
“你恨我吗?”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永远都不会恨你。”
“你今天来,不会只是单纯向我告别吧?”
“除了告别,还有感谢。这一年,你让我在德江城的铜鼓大作坊和银器大作坊里悉心学习,让我收获颇大。我已经完全掌握制作铜鼓和银器的方法。如果你同意,回去后我想在教合部建一个铜鼓作坊和一个银器作坊,这样我们那里也可以借此增加收入,能赚好多钱。”
“你在德江城,也做下不少好事。上次莫什土司家为扎尼西和秀秀举行盛大的订婚仪式,你还帮莫什土司在德江城的正门北门迎接客人,把来宾送到棉拉山的帐篷里安顿好。”
“在你的感召下,德江城民心淳朴,德行高尚,人们对我很友善。赛装节那天,我在跳脚的队伍中跳得忘乎所以,忘记了自己当初曾用绝食和跳龙川江寻死的方式跟你抗争,我那时坚决要求回家,真是可笑啊!”回忆起一年前的往事,知布嘿嘿笑了起来。
“为何现在突然想回家?”高量成转变话题。
“德江城遭遇蝗灾,我也想帮着做点什么事。我回教合部动员,让大家有钱出钱,有物捐物,尽快运送些东西过来,帮助受灾的人。对了,你上次拿给乌蒙部土司热库签字那份与三十七部建立友盟关系的盟约,我愿意第一个在上面签字。你找回威楚府演习印章,盖章之后再给我就行,我相信你。”
“你也知道威楚府演习印章丢失的事?”相国惊讶地看着知布。
“不仅我知道,乌蒙部土司的热库也知道了。昨天晚上,他派一个密探来告诉我,说去年他给你一年的喘息时间。如今,一年期限快到,他准备借德江城蝗灾这个机会,集合三十七部,起兵围攻威楚府。他要我里应外合,配合他,偷偷打开德江城的正门北门。我回绝了,我告诉他派来的那个密探,请他转告热库,不管威楚府演习印章有没有找回来,相国维护天下苍生和平的信心绝对不会改变。我希望热库打消虚幻想法,不要打着为老百姓做事的名义,谋算为自己报仇的小算盘。那密探警告我,说如果我不协助打战,我的家眷就会有危险,所以,我也要赶紧回去看看,保护我的家人,请演习大人体谅我的心情。”
“立即为知布土司挑选一匹千里马。”相国命令一旁站立的吉克将军。
“需要士兵随行吗?”吉克将军看了看知布,又看了看相国。
“不用。知布有一身好功夫。据我所知,三十七部中,除了弥勒部的阿己土司,还没有人是他的对手。”相国笑着说。
“谢大人。”知布跪地谢恩。
看着知布离去的身影,吉克将军担忧地说: “大人,难道你就不怕他叛变,联合热库攻打我们?”
“信任比金子还要珍贵,他相信我,我也就相信他。”相国自信地回答。
知布离去不久,吉克将军就收到前方士兵的急信。信上说,乌蒙部土司热库已经集结三十七部的士兵,直奔德江城而来。
民间纷纷传言:说高量成说话不管用了,他归隐那天,欺骗三十七部,签署了一份休战盟约,如今一年期限已过,高量成却没有把签字盖章的盟约拿出来给大家看。
“怎么办?”吉克将军握腰刀说:“大人,我和士兵随时听从你的命令。刀在人在,刀亡人亡。”
“且慢,这事我们得从长计议。热库散布的民间传言,也是事实。我们要想避免战争,关键得把签字盖章的盟约拿出来。做事要以德服人,找到大毕摩没有?”相国眉头紧锁。
“大毕摩到了。”师爷走进演习大厅说,“这几天,我一直等在德江城城门口,大毕摩刚回来,我就把他请来了。”
师爷身后,四个士兵抬着一个用树枝搭成的担架进来。担架上,躺着穿着毕摩盛装的大毕摩。
“大毕摩,他怎么啦?”相国和吉克将军急得呼地一下站起身来。
师爷让四个士兵出去,关紧演习大厅的房门说。“大毕摩,现在安全了,可以起身了。”
大毕摩身手矫捷地从担架上坐起身,滑到地上站稳。
“发生什么事情?”相国急忙问。
“我在回来的路上,路过鹰洛山,遇到了鬼打墙,骑着马绕来绕去,怎么都走不出来。”
“就是上次你送生病的阿丕回图沙山寨,遭人暗算,中毒箭那个地方?”吉克将军问。
“正是。本来我能在蝗灾之前赶回德江城,结果在鹰洛山顶多绕了三天。”
“你才回来,怎么知道德江城发生蝗灾?”
“我占卜得知,德江城的蝗灾,是黑山的瓦苦多施法搞的鬼。”
“瓦苦多不是在图沙山寨沙马土司那里?”师爷奇怪地问。
“他早被沙马土司赶走了。离开图沙山寨时,他盗走藏在沙马土司那里的威楚府演习印章,利用那枚印章,做了黑山大王,魔王库克也乖乖地做了他的手下。”
相国赶紧问: “演习印章在图沙山寨?是被沙马土司盗走的?”
大毕摩点点头。
“大毕摩,赶紧再讲。”相国催促他。
大毕摩咕噜咕噜喝光桌上的一杯茶水,把莫什土司跟沙马土司合谋盗章的事,详细告诉了相国。
“你去图沙山寨前,让福贵送来那封信里只字未提演习印章啊?为什么这么大的事不告诉我?”
“那封信我改了又改,最后,我想还是等我从图沙山寨找回威楚府演习印章,一切就真相大白,我的苦心,相信你能够理解。”
“我知道,你怕我盛怒之下处罚莫什,引发德江城的内讧。”高量成叹了一口气,接着说: “莫什现在只是一个专心教书育人的先生,我不会责怪他,更不会处罚他。”
“沙马土司不能轻饶!”师爷忿恨地说。
“沙马我更不能动他。世上,已经没有沙马土司这个人,只有石桑城紫顶寺的悟了和尚。我能对一位僧人大开杀戒吗。”高量成又叹了一口气说: “幸好,我们知道了演习印章的下落。”
“现在的关键是找到瓦苦多。黑山那么大,地势又阴毒险峻,要在黑山找到演习印章,不容易啊!”吉克将军说。
“瓦苦多会主动来德江城找我的。”大毕摩的神情很冷静: “瓦苦多跟我斗法,在鹰洛山山顶为我布下死局。现在我破了死局,他不会甘心,肯定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估计他现在已经潜伏在德江城某地,伺机出手。今天晚上,我将在彝王宫布下法阵,活捉瓦苦多。”
“原来,你装死是为了引诱瓦苦多上当?哈哈!”吉克将军大笑。
“是啊。师爷,再让士兵把我抬回彝王宫去吧。”
大毕摩又躺到那个树枝担架上,闭上眼,装成一个死人。
(节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