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晓萍
一个人的成长,离不开教育启蒙。在我的家乡,无论贫富城乡,都有一神圣的牌子上写着“天地君亲师位”供在最重要的位置。说它是“家神”,其实概括了对神祇、家国、业师的敬重,是这家人或者说是我们整个民族高度统一的精神支柱和信仰。一度时间,这位置被替代,而那块牌牌,谁也没丢弃,而是去了它该去的地方。之后再找回来,添上祖籍“江夏” “陇西”类说明我等从何处来,再列上远祖们另辟一室,规格更高,仿家庙似的有盘香和供品。
我这一生,教诲过我的老师不下百人,不要说杏坛之祭,连他们的名字我都记不全,很对不起恩师们,学生黄氏女在此敬请老师们原谅。芮增瑞先生是我在30岁之后,有幸遇到的文学引路人。我们是上下级是师生更像是亲人,增瑞先生小我母亲两岁,应该是长辈。长达40年的相处中,他对我的扶持指引教导是在严厉中完成我走过文学青年向作家靠近的“摆渡人”。他总是想方设法指导我们在崎岖曲折的路上,去饱览人生真正的风景,仰视创作天地之广阔,写出一些予世有用的文字来。40年,我几乎没有听过增瑞老师有过一句表扬和赞许。仅有的两次暖暖记忆,一次是他去瑞丽开会回来送我一枚发卡;一次是他读到一位作者比较成熟的小说之后,在办公室啸歌,唱的是“千里送京娘”,见我还在办公室没下班走人,严肃的他觉得在学生面前啸歌不成体统,笑了笑说: “还不回家煮饭,娃娃要放学了”。
值 《金沙江文艺》创刊40周年之际,在一系列活动中,从他人口中听到不少增瑞老师对我的首肯和呵护,催醒了记忆,相当感动。最近清理资料,翻出一本芮增瑞老师的“编辑日记”,读着读着老泪纵横。在此摘录几则,恐怕没忘却那段楚雄州文学编年史的人,都会和我一样动容:
1981年2月8日,阅黄晓萍小说《川水东流》,拟用。要改写第一部分,文字上作润色。
2月26、27日,改稿黄晓萍的《川水东流》。
3月3日,和黄晓萍谈话。
3月6日,和黄晓萍谈话,谈《川水东流》第五次稿(定稿拟用)……
这本编辑日记中提到的本地作者,按顺序写下来有张学忠 (武定农民作者)、付朝林、张学康、任中保、卜其明、彭富古、陈九彬、罗有能、华津谷等。
《川水东流》是部中篇小说,也是我的处女作,后改名《泸溪呀泸溪》发表在1981年的 《金沙江文艺》上。这之前,我已经借调到州文联协助《金沙江文艺》的编务工作,人少事多,分工不明确。费心的活是不懂怎样做编辑,偷看芮老师的处稿签学些行业语汇;费力的活是带着刊物开着三轮摩托去公路边拦大卡车,将刊物发送昆明。
芮老师大胆启用一个文学新人当编辑,议论很多。那时我也确实不怎么样。芮老师开了一批书目让我下狠心读,古今中外都有,给我开小灶。我基础差,一时消化不了,芮老师找我谈读后感,我大着胆子打胡乱说。芮老师居然在我胡言乱语中,看出我有点“灵气” “天分”能够营造氛围捕捉情趣,故事顺溜如评书,是能够在写作这条路上多走几步的苗子。力排众议送我去鲁迅文学院,还让我带薪脱产上大学,正规全日制西北大学中文系。
每走一步都是一道坎。
芮老师要迈过的是一道比较坚实的集体意识。他是楚雄州文学爱好者众人的老师,什么话都得听。为这支创作队伍能团结向上,一致挥笔,营造出豁然广大的创作空间,让当时誉为“楚雄作家群”茁壮成长,他外柔内方化解不利因素。我要迈过的那道坎,得一不要脸,二不要命。
认识芮老师的人,都佩服他的学养人品兼具谦和有度,德高望重堪称学人楷模。芮老师忧国忧民,有胆有识,是当年楚雄师范的青年优秀教师。在元谋新民农场劳动的20年艰难岁月里,增瑞老师从不怨天尤人,知道这段经历的人不多。古稀之后,那些磨难以另一种方式折磨身体,行走困难。
收获后的记忆,芮增瑞老师有两桩心事。一是想去一次香港,原因很有文人品格。他是抗日战争时期的文学爱好者,崇敬老作家们在国难当头以笔作戈,在香港创作出大批具有恒久价值的经典文学作品。另一桩心事他想去新民农场收拾当年岁月的冷泪。前一桩心事他并没有向组织谈起,老师一向为人低调,心愿难了。后一桩心事是学生们自发促成的。
元谋的文学创作一直很活跃,王颖是这群作者中最大的“官”,找了辆吉普车来楚雄接芮老师。杨雷超热心张罗三天还全陪。杨雷超心细,芮老师腿脚乏力,安排招待所底层一间向阳的屋子,邀来芮老师当年的难友聚了一天,让他们痛痛快快一吐当年沉浮太苦,现在变化太大。杨雷超陪着芮老师去新民农场旧址,在那鸟雀都不恋的土林边,芮老师轻言细语讲述当年他们在大火炉中焚烧自己,还原灵魂的洁白。
那一年,芮增瑞老师73岁,此后他再没有出过远门。
2018年11月20日,我与元谋当年的文学青年们县城小聚。我们都是芮老师的学生,话题自然道不尽芮老师风雨兼程的育人路,感慨万端。岁月流逝,天不假年,我们的恩师已离我们远行,今年正值芮增瑞老师90诞辰,我们不约而同以茶代酒,遥祭老师在天之灵。
我们说:芮老师,你的心血没白费,彝州的文学成果,年复一年挂满枝头。